同一片星空下:爱在同一片星空下
时间：2019-03-30 03:11:15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在我的一生中，我最恨的人就是我的哥哥杰夫。童年时我恨杰夫，因为幼小的我需要他，他却排斥我；少年时我恨杰夫，因为他比我帅，比我有人缘；成年后，我恨杰夫，因为自上世纪80年代他移民去美国后，每次回英国总是跟家里人说英国有多陈腐、无趣。
长大后我得了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是我30岁时，差一点完全崩溃。我觉得我长久感到孤独的原因之一，就是哥哥在童年时对我的排斥——他对我的漠然和敌意深深伤害了我。
很多人认为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对人的性格发展影响非常大，甚至超过同伴之间、亲子之间的影响。我承认，杰夫有排斥我的一切理由。在一个家庭里，几乎没有哪个先出生的孩子会对后出生的孩子表示欢迎，而我的出生对杰夫的影响尤其大。我天生患有肾母细胞瘤——一种婴儿患的癌症。1956年我出生后，母亲和我整整在医院住了三个月。那时，杰夫刚一岁八个月，母亲把他送到亲戚家里，托亲戚照看。那三个月里，他一次也没见过母亲，就连父亲也很少见到。
母亲回家后，因为有一个病怏怏的孩子要费心照顾，她得了抑郁症，每天要吃一种名为氯普马嗪的毒性较大的镇静剂。杰夫的地位在母亲心里大大下降，如果杰夫要找一个人来为他的苦恼负责，他不必大费周章，“罪魁祸首”近在咫尺。
在我看来，我们的童年就是这样在苦恼中度过的。然而，杰夫的看法和我却不同，他说他从没怨恨过我，我们的童年是正常的、幸福的。杰夫17岁开始到国外生活，很少回家，对我来说这是对家庭的背叛。他两次结婚，都没有请父母参加婚礼，更没有请我和我们的弟弟詹姆斯。这件事让母亲非常难过。
最让我无法原谅的是，1988年母亲自杀后杰夫好像没事一样，从美国赶回时显得非常从容。他一面告诉我他接到消息后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一面却抱住父亲的肩膀把父亲拉到一边，说：“没事了，爸。我回家了。”瞬间扮演起最有担当的大儿子的角色，对站在一旁的我简直是一种羞辱。看着他一派平静地出现在丧礼上，我心里无比恼火，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接纳这个哥哥。
没有想到几年后，我和杰夫第一次成了真正的朋友。难道是因为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母亲——不在了？2008年夏天，分离了很多年之后，我和杰夫决定共同来一次公路旅行，驾车从得克萨斯州到新墨西哥州。我下定决心，要在这次旅行中跟杰夫开诚布公地聊聊我们的过去，对我来说，这样才能治疗我们两人——虽然杰夫从不承认，但我始终认为在大半生淡漠的兄弟关系中，杰夫也同样受到了煎熬。
2008年7月2日，我乘飞机到达美国，杰夫来机场接我，他看起来老了些，瘦了点，但54岁的他还是相当帅气。他的头发没掉多少，我的却差不多掉光了。他比我苗条，戴着雷朋太阳镜、古董手表，穿着休闲衬衫，颇为时尚。
我们相互拥抱过后，搭一辆出租车进入奥斯汀市，杰夫已经在那里订了一间客房，并为我们的旅行租了一辆小汽车。他办事小心细致，在出发之前已经提前订好了到各个地方要住的旅馆。杰夫一向觉得我很粗心，而他办事比我可靠。
第二天，行驶了四小时后，我们进入了西部。视野里树木很少见了，远眺所及是空荡荡的平原和一些豆类灌木丛。地面上偶有突出的小丘，大片灰蒙蒙的尘土在天空中飘荡。车载CD上正播放Grateful Dead 乐队演唱的专辑Live/Dead，这是我们俩十几岁时非常喜爱的一张专辑。虽然我们从没讨论过，但杰夫却很自然地担当了全程的驾驶任务，以及决定一路上我们所听的音乐。
作为打开话匣子的方式，我问杰夫是否记得小时候对我的敌意和排斥，他说记不起来了，而且他从来没有排斥过我。我问他是否记得有一次用被单死死裹住我，让我差点被憋死，害得我直到现在一用被单盖住头就有窒息的感觉。他听了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们到了马尔法，住进提前订好的旅店。我们观看了“行雨”——这种雨从云朵的黑边处落下来，在到达地面之前蒸发殆尽。我问杰夫，他有没有想念过在英国的生活。他说，他只想念英国的茶。他不喜欢英国，说那是一个伪善的国家，另外，天气太差劲了，更糟的是，自以为聪明的人太多了。“在英国生活很累人，美国人自我批评要少得多，他们注重生活本身，而不是老对生活进行思考，他们较少谈论生活，而是尽力享受生活。”我就是他所说的对生活进行思考的人（谁让我是个作家呢），我觉得他这句话是针对我说的，旅行就这样开始，可想而知，后面的旅程只会更让人紧张。
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不断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杰夫，寻思着旅程要走多远我才能穿透他伪装的外壳。我清楚地记得，12岁那年，我无法忍受杰夫的欺负，在他脸上猛击了一下。现在，我仍然能看到他眼角浅浅的疤痕。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占上风，我却记得当时的洋洋得意，以及后来长久的、深深的愧疚。
那个晚上在旅店吃晚餐时，我趁机跟杰夫谈起母亲的死。我认为他对这件事的反应太平淡，我问他母亲的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说：“没有多少感触，我不跟母亲一起生活已经很多年了。那确实是件令人难过的事情，可是换个角度看，难过是没什么用的。一个人的去世，只不过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晚饭后我们一起到院里散步，我不再像前几天那样主动找话题跟他聊天，而是用沉默努力掩饰自己对他巧言令色的生气，但杰夫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蒂姆，我爱你，真的爱你。”这是他第一次让他的感情表现出来，我一时怔住了。
晚上睡觉时，杰夫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衣服折好，放在床头，我却把我的衣服乱摊在地板上。那么多年来，我们两兄弟第一次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小时候，在伦敦西部我们父母的家里，我睡下铺，杰夫睡上铺，我们都看着纸糊的天花板上的星星图案。现在，人生过了大半辈子，我们一起睡在得克萨斯州的旅馆里，看着窗外的星空。
第二天重新上路时，两人之间的紧张仍在积聚。我们俩在汽车那狭小的空间里谈了十多个小时，却没找到丁点共同的过去。我说的事杰夫都不记得了，他记得的事我却没什么印象。他不记得卡特林娜飓风过后，他在越洋电话里的难过；他不记得婚姻破裂后，他跪在佛罗里达海滩上的哭泣。他一直认为自己坚强、成熟、清醒。最后杰夫转向我，说我是“廉价店里卖的精神病专家”，指责我“无礼和喜欢伤害别人”。他紧紧抓着方向盘，转过头大声对我说：“这就是真话。你在你的书里怎么写我都无所谓，我不在乎。”我真担心他会气得把我扔出车外去，但他没有。
但在紧张时刻之外，我们的旅途也有快乐的时光。毕竟，我们有好多年没有距离那么近了，血脉让我们有非同一般的亲密感。在旅程中，杰夫的话也是比较多的。他有长兄的习惯，认为他懂得多。他给我讲神经学、世界经济、生态学、美国政治和布卢姆斯伯里集团。我有礼貌地像个渴望知识的学生一样倾听。随着旅程快到终点，我和杰夫慢慢变成了很好的朋友，尽管我们的关系仍有过去的伤痕。一次，杰夫很坦率地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并且非常感动。我也爱他，虽然我很难说出来。
又开了一天的车，我们到达了克劳复，小布什的家乡。我和杰夫走进一家加油站旁的咖啡店，黯淡的角落里有五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本在看电视体育节目，却不知为何盯着我看了好几眼。杰夫小声说：“他们以为你是同性恋。”我反击道：“不，他们认为‘我们’是同性恋。”我们都笑起来。
返回奥斯汀的路上，我又一次尝试跟杰夫讲我们的童年。我告诉他我没有一点愉快的童年记忆，完全没有。杰夫却淡淡地说，他记得童年是平静无波的。“没有人的童年会是平静无波的。”我愤怒地反驳道，“我记得你很坏，我一直渴望得到你的爱，尽可能地表现好。可那么做的结果，却让你对我更坏。我总感觉你在恨我。不管我怎样努力，装可怜也没有用。那个6岁的小男孩，歇斯底里地想让他的哥哥喜欢他，却一次都没成功过。”
听了我这番话，杰夫看起来很困惑，他说：“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压根没想过你会稀罕我的喜欢。”
回到奥斯汀。我感谢杰夫，告诉他这次旅行我收获不小。六天里我说了很多，我不知道他听进和了解了多少，但是，我心里的话终于都以恰当的方式说出来了，即使痛苦，也已经放下了。我随口问起他的旅行感受，我以为他肯定会说“没什么感受”，或者说些嘲讽的话。但是他说：“我的收获跟你的一样大。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了，对我们都有好处，我对自己有了更深的认识，也更加了解你的感受。以前，我一直没有真正了解你。我们为了了解对方而走的路也够长的，但我们毕竟走过来了。以前我没有在跟家人的相处上努力，是因为我没有认识到这有多重要。”
说完，他笑了，我们两兄弟真情相拥。
在机场送别时，他对我说：“兄弟，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
我笑着说：“我知道，那是真心。”
[编译自英国《泰晤士报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