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文
  • 文章
  • 散文
  • 日记
  • 诗歌
  • 小说
  • 故事
  • 句子
  • 作文
  • 签名
  • 祝福语
  • 情书
  • 范文
  • 读后感
  • 文学百科
  • 当前位置: 柠檬阅读网 > 文学百科 > 正文

    【邻居】

    时间:2019-04-02 03:26:08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德生老汉  德生老汉一出生就成了农民,用德生爹的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你爹前三辈子都是种地的,何况你还瘸了一条腿。  德生老汉二十七那年结的婚,媳妇是用姐的幸福“换”来的,姐嫁给了德生媳妇哥的大舅子,也就是当地人称呼的“转亲”,在那个年月,农村有这种事不稀奇,根本算不得什么。
      别看德生腿有点瘸,可田里、地里、家里、家外,他过日子可是一把好手,不仅把庄稼侍弄得根绿苗壮,而且在农闲时走乡串户做点小买卖,把小媳妇打扮拾掇得跟个七仙女似的。可是“七仙女”命薄,生下儿子有一年多,得了场怪病,等把德生攒下的家底折腾光了,眼一闭说:俺跟你享福了,等下辈子,我还找你。
      德生抱着孩子把眼泪哭得跟下雨似的,儿子怀生却把头紧缩在德生怀里张着小嘴酣睡不止。德生皱着眉头望着小鼻子小眼的怀生长叹:你个不孝的种,你娘都死了,亏你还能睡得着。
      老汉省吃俭用,又当爹又当娘地把怀生拉扯大,怀生也不是那块上学的料,十七岁就跟同学何小云好上了,二十岁那年,二十一岁的何小云被爹娘一个嫁妆没陪就扫地出了门。嫁来没半年,怀生两口子就嚷嚷让爹再盖一套新房子。德生无奈,找村长求亲戚,借了钱划了地,拉了一腚驴滚债终于在老屋前给小两口起了三间平房,墙皮还没干透,怀生两口子就把门咣当一关,湿乎乎地过起自己滋润的日子来。
      老汉独居一院倒也乐得清闲,可是小孙子的出生,让他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孙子飞飞三天两头吃住在德生老汉的家里,像个小尾巴长在爷爷的屁股上。邻居刘奶奶问飞飞,你怎么老是吃住在你爷爷家?你爸妈也不想你?飞飞扯着德生的后襟撅着小嘴说:爸妈才不想我呢!他们说我爷爷这里有好吃的,家里有点好吃的留给妹妹,因为没有好吃的她老是趴在妈妈的肚子里不出来呢!
      刘奶奶听了既好笑又生气,哎!你说这年月怎么了,老的把小的养大了,自己老了不被养,反而还要再养他们,一群不懂事的动物。
      可老汉觉得这样挺好的,一方面他能跟孙子天天见面亲热亲热,另一方面儿子媳妇也不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找他的不是。有时包个饺子或炖块豆腐还能热气腾腾地给他送上多半碗,一声轻描淡写的“爹”后,再给一个似是而非的笑脸,能让德生老汉受用好几个月。
      当然,这些“和谐”换得很艰辛,德生倾其所有地对儿子一家好,孙子自不必说,只要孙子想要的,他就是不吃不喝也去做到。每年还从自己捡破烂的收入里拿出一半来给儿子家的电表充电给农用车加油,德生老汉每天四五点钟就起床,背着荆条叉头儿和塑料袋步行十几里路到城郊公路的沟里去抢破烂,八九点钟回来吃饭,然后再下地打理庄稼,天天如此,尽管很累很辛苦,但他觉得活得瓷实。反正儿子儿媳都高兴他就高兴,一家人过日子,不就图个和睦吗!要不然,那就什么也没了。
      陈 二
      刚过完年初五,鞭炮声有事没事地从农家院里蹦出来,炮皮像五彩的飞雪摇摇摆摆撒落在房前屋后的黑泥地上,打成一个旋儿。
      陈二将散落在猪圈旁的鞭炮纸扫到了柴垛旁,然后从鸡舍旁拽出一个灰头灰脚的大铁镐,他用干裂的浸出一道道红线的双手抡起来,朝着生硬冰冷的厕所墙就地一镐,铿锵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火星儿一起迸发出来,粉尘中混着潮湿的冰屑,和着浓郁的火硝味相互掺杂散放,让陈二一下子有些喘不过气来。
      水饺热气腾腾地上了桌,陈二的镐头还在那儿上下翻飞。陈二娘说,二呀!大过年的你鼓捣啥?连饭也不吃。陈二不理他娘,甩着膀子继续自己正干的事。
      陈二媳妇也劝,你神经病啊!今天还是小年,想干什么等过了初十再说。陈二瞪了她一眼,啐口唾沫在手心里擦了擦,娘们头子,你懂个啥,不该管的你不要管。
      正月初十,陈二就把自己家的四周院墙全撂倒了,只剩下那三间光溜溜的堂屋。他爹、媳妇和村里人才知道陈二要盖新房,盖一处有大门楼的像模像样的偏房。
      可是要盖三间偏房,陈二就必须向前伸,这就占了德生老汉的地基。陈二自生下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臭角”,听说他爹陈老实就是让他气死的,所以他哥陈老大跟他处得像仇人似的,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连财大气粗牛烘烘的村支书老耿也好鞋不踩臭狗屎,见面躲着他走。
      陈二根本不与德生老汉商量,就自作主张地把地槽挖到了德生老汉的墙根下,石头砌起来怀生才发现,赶紧告诉给爹。德生找陈二理论,刚上来陈二不理,找烦了就抡起拳头擂了德生一拳,老汉哪经得住五大三粗的陈二的拳头,一下子被打倒在刚挖好的地沟里。怀生小子敢怒不敢言,还不如他媳妇何小云,何小云壮着胆儿扒着墙头骂了一阵难听的,陈二家的关上屋门堵在房门口,陈二躺在床上装着啥也没听见。
      怀生媳妇要求给公公去县里看伤,可陈二怕花钱说什么也不干,说去村里卫生室就行,去县里,门都没有。怀生媳妇来气了,人不能做事太绝了,太绝了小心出门撞车。陈二也不恼,反而厚脸无耻地讪笑:嘿,没事,爷我命大着呢!撞死也找不着你们。
      德生一家人气得没法,干着急。德生老汉忍着痛撇撇嘴说,算了—算了,恶有恶报,老天爷看得清,好歹还看得起,我自己拿就是。
      事隔了没一年,一天晚上陈二骑着摩托邀本村的“金腚”在镇上喝酒,吃完酒,陈二站在公路边上摇摇晃晃地捏着那东西撒尿,尿完了一边提裤子一边倒退着,嘴里还嘟囔:哥,哥们,今—今天那——那小姐不——不漂亮,手不——不软和,走——走字还没说完,背后一辆大卡车迎风而来,叽哩咔嚓一阵乱响过后,一切皆没了声息。等金腚反应过来,那大卡车早已在暮色里跑得无影无踪。
      陈小阳
      陈小阳是陈二的儿子,陈二和老婆梨花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别看陈二不是个东西,整天除了喝酒、打老婆、赌钱、骂人之外,只会到东村的砖窑厂里出猛力赚些钱,什么庄稼活他都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就是这样的种子下到梨花的土地里竟然长出了一棵好苗儿。陈小阳不仅长得受看,脸皮儿白净个头儿高挑,足有一米七八的样子,鼻梁上架一副塑料近视镜,说话和和气气,文质彬彬,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觉得这肯定不是陈二的种,是哪个明白人种地把种子播错了地方。可梨花一口咬定那就是陈二的,她说自己尽管长得不算丑,可俺终究是正经人家的闺女,爹说俺祖辈还出过两个当大官的呢。西河村人根本不愿听她扯落这些无用的闲话,更不想知道她祖宗八辈的陈年烂事,就想知道这陈小阳的父亲到底是不是陈二,然而扯来扯去谁也没弄明白,是真是假全凭他娘梨花当家做主。   十七的陈小阳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重点理工大学,几十年了,西河村这还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儿。陈小阳考大学这一年也正是陈二被车碾肉脱皮的这年。陈二是阳历三月份出的事,陈小阳忍着失去亲人的悲痛苦战三个月,终于考就了这所中国的名牌大学。
      没心没肺的梨花整天喜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遇人就讲,唯恐这个好事天下人不知道。可陈小阳一天比一天忧郁憔悴,三万多块钱的学费却让他望而却步。陈二死时家徒四壁,只剩下六间灰不溜秋的水泥房子,自己的亲人根本无人帮忙,这个学咋上呢?陈小阳愁出了白头发。
      梨花仅凭一张呱呱啦啦的嘴把整个村子都借了个遍,当然也包括左邻右舍德生老汉和陈老大。回家盘算了一番,连娘家的大姐、兄弟在内,还有娘偷偷攒下的八百多私房钱,共计不到八千块钱。
      陈小阳去了东村窑厂,一边干活打工一边向同学联系筹钱,可是筹来筹去也就借来了三千两千,远水解不了近渴,连愁加累小阳病倒了。
      远房的本家大爷陈安给陈小阳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村长,村长家跟德生住对门,也算是半个邻居。
      陈小阳从没来过支书家,他听说那幢跟城里人一样高楼琉檐的豪宅里住着书记两口子和两条狼狗,这两条狗曾经咬碎过翻墙小偷的小腿骨和无赖二驴的后腚。所以村里人一般没事很少敢踏进他家院子,有事只能在门外候等或者到村委会找他。
      小阳推村长大门的时候就听到了狼狗的呜呜声,他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可为了能见到村长,他还是壮着胆推开了大门。
      两只狗慢腾腾地围上来时,支书老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支“白棍儿”直挺挺地插在嘴上,烟雾贴着左面颊升起来,淹得他狠狠地挤了一下左眼皮。
      陈小阳喊了一声“耿大爷”,就紧跑几步冲到了耿书记跟前扑通一下跪在湿乎乎的水泥地上:耿大爷,求你帮我一把,我上学——话才刚说了一半,耿书记就明白了小阳的来意,他皱了一下眉头,面有难色地把半截“玉溪”拔了下来。
      老耿既没有发动村里镇里给陈小阳捐赠救济,也不愿承担责任给陈小阳去贷款,而是思谋了半天,让老婆从屋里取了五百块钱,说:孩子,这个你先拿着,家里就这么多了,你再想想其他办法。
      陈小阳不敢去接耿书记老婆手里的那五张票子,因为陈小阳看到他老婆眼里有两把又尖又亮的刀子,这两把刀子正努力地刺向陈小阳,小阳的胸口窝隐隐作痛,后背不由抖了一下,耿书记从婆娘手里一下把钱拽出来,转身塞到陈小阳手里,说:孩子,注意别让狗伤着了你。
      陈 安
      陈安是陈小阳已出五服的本家大爷,住德生老汉隔壁。
      陈安其实比陈二大一岁,只是他结婚早,跟本村马家的三闺女私定终身,生米熬成了熟饭。结婚时托姨家在派出所管户籍的姨哥将年龄由二十改成二十三,勉勉强强拿到了所谓的合法手续。
      陈安没怎么努力,陈安老婆却挺能干,第一胎就给他生下来一个八斤二两的儿子,陈安的爹喜得不得了,给孙子取名“八斤”。八斤长到了十二岁都上了初中,可陈安的媳妇老觉得家里还缺点什么,跟陈安合计着是不是再养活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陈安媳妇在饭桌上盯着儿子问:八斤,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八斤用敌视的目光看了看他娘又剜了一眼他爹,继续埋下头去扒拉他的米饭。
      说着说着,陈安媳妇小肚子就鼓了,这可急坏了老耿支书和妇女主任秀莲,秀莲三天两头来催陈安媳妇赶紧去镇上医院做人流,否则就让镇计生办的“工作队”强行逮人,陈安媳妇东躲西藏,最后将八斤交给陈安的爹,两口子跑到城里一边打工一边躲猫猫。陈安爹认为儿子做得很对,古语说”多子多福”,你奶奶生了我们兄妹七个,不照样没饿死一个!不就是罚几个钱,没有,我给。
      陈安两口子走了,镇上的工作队真就来了,领头的是个女的,穿着一身迷彩服,戴着墨绿色的大眼镜,说起话来比男人还骚:他娘的这对不要脸的跑哪去了?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他们逮住,姑奶奶再难缠的头都剃过,何况你小小的西河村。女人穿着高跟皮鞋踹了两下木大门,大门的铁挂链有节奏的咣当了两下,大门折进去又弹回来。女人身后上来一个“二百五”,打扮跟女人一个模样,只是他穿着斑驳的军警靴往前一躬身一提脚然后弹出去,哗啦一下,一侧大门板被踢了下来,斜着横亘在大门口,“二百五”大脚踏上门板,直邦邦地走进去,一会工夫又走出来,朝女人摇了摇头。
      工作组的工作结果,就是在陈安爹的大门口和陈安家周围邻居的大门全贴了封条,弄得人人有饭不能吃有家不能回,德生、怀生、陈二,还有几家人在门口蹲了大半夜,陈二不管那一套,自个翻墙头进家吃饱喝足依旧做他的大头梦。
      后来见没人再管,各自揭去封条陆续回了自己的家。当然,人们在家里骂完了工作组又开始骂陈安,这么大年纪了,又弄什么骚,早干嘛去了?害得老子娘的跟你狗日的受罪。
      陈安媳妇又生了个儿子,结果被罚了一万两千块钱,还被强行押到镇卫生院关闭了“生殖通道”。牛气冲天的陈安爹捂紧钱袋硬是一个子儿没拿出来,陈安媳妇骂他:你个老混球铁笊篱,给你们家生儿子传烟火竟然不帮衬,到你死了也不给你打纸杆。
      然而娇生惯养长大的陈家老二多生因被老师敲了一回,十四岁就罢学了,跟着镇上的几个公子哥,说什么要搞“自主创业”。陈安也不懂“自主创业”到底是个啥玩意?反正来来回回让这个败家子给折腾去了很多钱,甚至连亲戚都借过,当然,债都记在了陈安两口子的头上。陈安爹说,给点钱算啥,只要孩子有事干,别走斜道,愿咋折腾咋折腾。
      八斤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陈安逢人就说,俺儿子大学毕业留城了,不回来了。女人更是嚼碎了舌根子:俺孩子可是脱离农业了,现在是国家干部,干部,知道不?四邻乡亲应和着,半羡慕半嫉妒的样子。
      八斤连同八斤爹娘成了村里的名人,据说八斤大学毕业后先到了物资局,后来物资局整编又调到了一家钢窗厂。钢窗厂是县里的大企业,当时效益好得让人眼红,过年过节吃的、穿的、用的,连卫生纸都发,一年不用动钞票,后来收购了城里和乡镇上的几家建材厂、五金厂、木器厂,摊子越搞越大,效益越来越差,最后厂长和一个女会计携巨款私奔了,只剩下几排破烂不堪的厂房和五六千哭爹骂娘没钱花就上访的工人。   德生问陈安,八斤现在城里混得不错吧?陈安的面肌就不停地抖,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僵笑着,还行吧!怀生接茬:听说那厂子倒闭了?陈安争辩,没有,没有,他又转到其他厂了。德生老汉抖了抖胡子,我说呢!他一个大学生哪能没饭吃?动动脑子就比我们这些人强。话说到了陈安的心窝里,陈安绷着的脸松弛下来,他掏出一支“微山湖”,咔吧一下给德生点上。
      又过了一阵儿,陈安和老婆又牛起来,逢人便说,干公家的事不如给自己干,你看俺家八斤,辞去厂里工作,自己下海开了一家大水果店,每天忙得饭都吃不上,还雇了三个人,钱哗哗地往腰里钻,一天好几百块,说话的时候还伸出五个手指头反正地比划。可是在给家侄陈小阳捐款的问题上,陈安拿了二百,陈安两次打电话让八斤多拿点。可八斤打电话,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俺的处境,这年月摆摊能挣几个钱,你有这个心先替俺垫上。话没说完儿子就没了声音。
      怀生跟爹说,你看陈安两口子拽的,八斤哪有他们说得这么好,下岗那阵儿,八斤还跟咱村的刘茂发在城里干过建筑,后来我到城里,见过他们在西门口市场摆了个水果摊,就他们两口子干,一天下来也就挣个百十块钱。德生看了怀生一眼,叹了口气:行了,你千万别说出去,陈安两口子好不容易供出一个大学生,混到这田地叫谁谁心里也不舒服!
      怀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一转头,看见儿子正背着鼓囊囊的书包歪歪扭扭地往学校的方向吃力地走着。
      德生老汉
      德生老汉今天起了个大早,他要进城去卖自家那棵蜜枣树上下来的甜果儿,同时也想为自个上三年级的宝贝孙子买辆新自行车。
      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他不仅要卖掉这些甜枣,还得卖掉他起早贪黑养了八个月的几只山羊,甚至卖掉一部分粮食,他要把用这些东西换来的钱统统交给陈小阳,让他上大学。
      本来德生什么也不欠陈小阳的,而是陈小阳的爹陈二欠他德生的。陈二打断了德生的一根肋骨却分文未拿,乡里乡亲就是搁在谁身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陈二竟然就这么干了。也许也就是应了佛法中的善恶得报的传言,陈二三十八岁就去接受佛的教诲了。
      德生老汉总觉得心里欠了陈二一家人什么,自己和儿媳妇何小云恶毒地咒人家撞车,这不,赶好不如赶巧,陈二真就活生生地让车给撞死了,陈二死了都一年多了,西河镇和县里的交警开着三四辆警车,扛着摄像机像模像样地到陈二家来过两趟,还录过德生和村长的口供,可是到现在连点屁大的线索也没找到,小阳和他娘一分钱的补助都没得着。这让村里人老是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
      德生老汉想去问问村长,可他觉得不好开这口,他怕别人说闲话,可不问又觉得憋屈,所以,老汉想在陈小阳上学的问题上帮一下人家,孤儿寡母不容易,老汉看见小阳娘俩过的那日子,好在孩子争气,硬硬地给考了一个名牌大学出来。
      西河村尽管距离镇政府只有二里多路,可镇长说,村里刺头儿太多,迟迟就是不给规划,到现在村里还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水泥路、柏油道是村民向往已久的事情,可镇长的老家朱岗子村却修了两条马路,一条水泥的一条柏油的,听人说柏油路是县公路局的李科长亲自带人去修的,没花钱,而且村里也通上了去县城的汽车,汽车是镇长的堂弟村支书买的。
      太阳刚露出了个红脸,城里的人们就穿着裤头背心在马路上疯跑,一群穿红挂绿的老头老太双脚藏在一堆铁架子里面扳脚拧脖子,还有的站在踏板上来回乱晃,德生老汉背着枣筐儿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既有点儿紧张,还有些羡慕,心里不由啧啧:当个城里人真是不赖,不用种田不用养猪,整天穿得干净吃得均匀,活得自在,多好。
      他吃力地把筐从背上卸下来,还没开始叫卖,几个晨练的老太太马上围上来,一看是枣儿,手和嘴马上团结起来,随着一阵阵咔嚓声,牙齿和舌头开始剧烈运动,一位老太太含着半个枣叽哩咕嘟地说,甜——太甜了,话没说完被噎了一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将枣核吐了出来,德生偷偷地看着老太太的手,又白又胖,似乎很好看,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他真想闭上眼睛不看它们,怕别人骂他老不正经,可那些老太太的手总往他的枣上摸,他忽然想起故去的自家老太婆的那双手,又老又瘦,又黑又长,青筋绽露,摸上去粗硬冰冷,简直就是一副老巫婆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觉得这辈子真有点儿对不住她。
      德生很满足地把厚厚的一沓钱卷起来,小心放进里面的布兜里,他想来城里一趟不容易,想给孙子买点儿吃的,他问了问卖水果的女人,苹果多少钱1斤?女人连头没抬,不痛不痒地应了声:七块。德生心里咯噔一下,忙背起筐儿离开了。
      老汉转到十字路口,本想喘口气歇歇,身后忽然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就好像趴在他的耳朵上叫唤,大哥,进来玩玩。德生转过身去,见一个袒胸露背穿着超短裙的小姐正站在他跟前不到两米的台阶上招呼他。小姐那张比白纸还生动的脸和血糊糊的大嘴里发出的嗲声,让老汉从头到脚猛地麻了一下,汗毛孔一刹那全关了起来。
      他晃晃悠悠向前猛跑,腿脚好像有些不听使唤。小姐看到他的狼狈样,放声地笑起来,一边笑还嚷嚷:老娘我还能吃了你,土包子,没情调。
      老汉胃里不住地翻腾,有种说不出来的屈辱感,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嚎上两声。他啐了口唾沫,骂道,你说你们年轻轻干嘛不好,在家种地我就没见有一个饿死的,瞧你们一个个没规矩的恶心样,现在的男孩子犯错,多是你们的事。他回头再去望那个跟他搭话的女孩,正被一个高大男人挟着走进那座楼里,楼顶,刺眼的霓虹灯正向他眨着极度挑逗的眼睛。
      德生蹲坐在百货大楼门口,从兜里摸出一张纸烟抽着,心里正暗暗思谋,百货大楼尽管是人来人往,却远远大不如以前,老汉还记得十年前那景象,彭三娃子学校毕业分到了百货大楼,没把全村人妒忌死。可现在听说,三娃子下了岗,买了辆三轮拉客,媳妇也成了人家的老婆,德生老汉打死也搞不明白,这么高的大楼,这么多的东西,竟还有人饿肚子,百货大楼的头头是该枪毙才对。
      大爷,你怎么在这?老汉把烟卷从嘴里揪下来,他才看到一个戴着头盔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仔细一看是三娃子。德生笑了,说,你这孩子怎这身打扮?不干售货员了还穿着这身行头。三娃子把头盔拿下来,红着脸说,这不是念旧嘛。你们下岗了,那你们经理哪去了?也不给你们个说法?三娃子一努嘴,在里面呢!被温州老板收购后,仍让他当经理,员工只留下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后来才招的临时工。   三娃子拉几个喝酒的男人去酒店了,德生看着三娃子蹬三轮的背影,摇了摇头,哎!怎么下岗的全都是这些老实厚道的农村孩子,辛辛苦苦上大学,到头来却只能在城里蹬三轮出苦力,我没听说过哪个城里人下岗去蹬三轮干建筑了,可不照样有吃有喝比农村人享受百倍。
      自己无论如何得给小阳凑够上大学的钱,一定得让孩子上上大学,我就不信,农村孩子都跟三娃子和八斤一样,都得去拉车卖水果。他知道陈小阳跟她娘在村里借不出钱来,这年月人情薄,人家怕他以后还不上。可算来算去,他觉得除了自己这些年拾破烂积攒下来的一万多块钱,加上卖羊卖粮的钱,好像还差几百块钱,他想起胡老四前几年在县医院组织人卖血发了财,他想去卖血,觉得卖一次血换几百块钱挺合算。
      他好不容易找到抽血的窗口,一问,穿白大褂的姑娘忽闪几下眼睛说,我们这儿不卖血,更没有叫什么黄老四的,要献血你到大门口的大客车上,那儿有!
      德生老汉真就找到了那辆崭新的大客车,他见人们都挽着袖子一个一个往车上走,就把筐放到车门口,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上了车,等抽完血,一个全身穿墨绿衣服戴着口罩帽子的女人顺手给了他一袋牛奶一袋面包还有一把小雨伞,最后递给他一个红色的小本本。德生问,完了?女的说,完了。德生支吾老半天,那,不——不给钱?女人皱了下眉头,说,不给钱。德生走下去的时候,几个献血的丰盈女人还很不屑地瞅了德生一眼。
      给把伞也好,孙子上学正缺伞,德生自言自语,很知足的样子。
      耿支书
      秋天像一只蹒跚的老黄牛,它把鼻子伸向哪,哪里就有了它的颜色和气味。
      支书老耿就是在这个时候退下来的,刚刚还是热火朝天的景致,怎么一转眼工夫就凉风萧煞阴阳两分了呢?
      耿支书提着个马扎,想不明白,自己风风光光一辈子,到头来,到头来还不如两腿泥水弯腰勾背的德生风光,他想不明白。
      他坐在自家高耸的大门楼子下面,德生也坐在自家门口,德生的门楼还是十年前那种木架砖瓦的,高个儿进去须得塌一塌腰。他们跟前是一条扯南到北贯穿整个村子的十米宽的水泥马路,可这条路不是他耿支书修的,而是德生老汉修的,而且这条路还被冠以名字为“德生路”。
      看着这条路,老耿支书不明白,村子里的人为什么老远会跟德生打招呼,而不是跟他打招呼。尽管他也为村里办了不少事,规划了村里的房子和道路,给老少爷们在村头建了一座小水塔,一拧龙头就能喝上自来水,还为村后的小河修了座石板桥,到临村串串亲戚赶赶集不再脱鞋扒袜子,或者绕到五六里外的公路上再折回来。可这些仍敌不过德生修的一条路,明白了一辈子的老耿就是想不明白。
      其实,耿支书心里明白,这条路不是德生修的。而是人家陈小阳修的。
      陈小阳在德生的资助下,终于上了大学,而且学校鉴于陈小阳的家庭情况,不仅免了他一半学费,学校还给他捐赠了一万多生活补助。陈小阳真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大一那年就开始勤工俭学,利用所学专业与特长,跟同学一起开办了一个电脑软件公司,大四那年就已经成为一位身家百万的大老板,毕业后谢绝留校邀请,与某知名公司合作成立了一家大型软件开发股份有限公司,一年多时间就名利双收,成为中国五十强软件知名品牌企业。
      去年秋天,陈小阳开着大奔回来了,他要把德生老汉接到北京去享福。小阳对德生说,您就是俺亲爷爷,我一定要接您到北京去住,我娘跟我说,这辈子忘谁也不能忘了您。德生老眼里挂着泪花花,说,孩子,你是个好孩子,爷我没看错人。爷哪儿也不去了,住在这老窝老壳里,挺好,你好好工作,照顾好你娘,就不用挂牵我了,你怀生叔照顾我很好。
      陈小阳决定要给德生老汉修一座小洋楼,就跟对门村长老耿家的一样,甚至比那还气派。德生一百个不答应,可陈小阳硬来,德生说,你要是真想修,那就给咱村里修一条水泥路吧,别叫老少爷们再踩泥了,行吗?
      德生说完就后悔了,他觉得不该向小阳提出这么个要求,这得花人家孩子多少钱呢。
      可陈小阳二话没说,行,德生爷,您说什么都成。只一个月,宽阔的水泥路就建成了,县里的宫副县长还亲自过来剪彩,并设宴款待了陈小阳一行人。席间,县长请陈小阳给这条新路起个名字,陈小阳眉头都没皱,随口说,就叫“德生路”吧,德生爷给我了今天,我还德生爷和乡亲们一条路。
      老耿心里有些别扭,想当年自己在西河村也是呼过风唤过雨的响当当的人物,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哪一件忘了他。自己尽管退了,可毕竟儿子还是镇上的副书记啊!
      他一想到儿子心里就特别的闹心,老耿支书一生好命,老婆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俩闺女,儿子日子过得都还行,当然主要是有他的庇荫,大儿子混得不咋样,在镇上粮店上班,儿媳妇也在粮店,听说叫什么半工半农,既拿着公家的工资,又种着农村的土地,这种招收工作的方式是临城市的领导集体研究出来的,此类曲线救国胡乱照顾的花花事也只有他们能想得出来,一月拿着两千多块钱的国家工资,地里的庄稼照收不误,当然,为这老耿书记也是花了大价钱的。就一般老百姓而言,给你这机会,可你没有钱,也只能睁着大眼白瞎了一个名额。
      可大儿媳妇就给生了一个丫头片子,他让老婆动员老大再要一个,可儿子说,领导说了,如果想要,必须让其中一个下岗,你说是让我下,还是让你儿媳妇下,你儿媳红霞说了,要下你下,反正俺不下。
      老耿作为局外人,心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急,这可是关乎老耿家传种接代的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说人家当年杨继业打着仗还忙中偷闲生了七郎八虎,你们再忙,能有人家老杨家忙,还得再辛苦辛苦,剩下的工作由我去做。
      他觍着老脸提着烟带着酒找了粮店主任和计生办主任,酒也喝了,礼也送了,到后来啥说法也没给,他觉得这往后的事愈来愈不好办啦,恼得他喝了酒就骂这些龟孙子,吃喝不眯眼,屌事都不办。去他娘的吧,后来他也就不管了,儿子爱咋咋地吧。
      老二更不是那省油的灯,老耿几经折腾,好不容易让老二上完大学分到了县民政局,可这小子是个官迷,依仗着当财政局副局长的丈人二大爷的提携,到益庄乡谋了个副乡长,整天牛气烘烘不干正事,一个经商的哥们给他在桃花峪的旅游宾馆包了个房间,养了个老二,后来连县长都知道了他的那些小秘密,停职了。好歹媳妇没忘旧情,亲自出马跟老公公谈谈,老耿书记绞尽脑汁,终于把西河边的二十亩良田变成河滩地卖给了儿媳妇的一个同学——在市里搞土地开发的大老板,他不仅得到了几万块钱的好处费,老二一个鲤鱼打挺,竟然被重新任用,到西河镇当了副书记。在老二上任那天,村里被占土地的马老歪,因想不开喝了农药,被送进了县医院。虽然灌醒了,可后来突发脑出血,死了。
      西河村后新汶河终年水流潺潺,两岸绿树成荫,鸟鸣啾啾,风景不比一般,而且村东的上游有一面积不小的圜丘裸于水面之上,形似龟背,上有一块长约三米的碣石斜插水面,龟背上长满葱郁的植被,一个古老的墓葬群掩藏于苍松翠柏之间,密而不透,加之外围水汽缭绕,终日给人以阴森迷幻的感觉。
      老耿神不知鬼不觉走上了这片圜丘,其实年轻的时候他和村里的伙伴们常到这里玩,侃大山玩游戏甚至弄上两包花生米一瓶白酒,那个岁月真叫人向往,后来年龄大了事多了,特别是在一九七○年的时候,一个掘墓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乱坟堆里,后来县里公安说是被一种蛇咬死的,从那时起,村里村外所有的人都没去过,当然也包括他老耿头。
      这里有一种静得可怕而又无比清新的感觉,老耿忽然发现这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这家的墓主人真是独具慧眼,而他的子孙后代不飞黄腾达一点理由都没有。想着想着,他点燃了一支“微山湖”,烟雾沿着树木的枝条钻进冠木丛中,使本来迷蒙的土丘更显氤氲。
      老耿右手夹着半截烟竟然坐在一块残碑上打起了盹,矇眬中,他感觉有一个软软的滑滑的物件顺着他的左腿慢慢地向上爬,他伸出左手去驱赶它,突然那东西朝他吐了一下舌头。他这才发现是一条蛇样的东西,身子是红色的,头有点儿像龇着牙齿的老猫,老耿吓坏了,使劲地踢腿想甩开它,那猫头讲话了,声音像马老歪,你别想甩掉我,你还我土地,你不给,我就跟着你,缠着你。老耿吓得浑身哆嗦,举起右手去打它,还没打着它,忽然这只怪蛇直起脖子,猛地一口,咬在了老耿的手指上,老耿“啊”的一声摔倒在石碑下面。
      等老耿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断碑的下面,右手食指被已经熄灭的烟屁股烧了个小黑泡,火急火燎的痛。
      老耿回到家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俩儿子都来了,要送他去县城看病,他说不用,医生除了会开检查单,让你花钱,其他没什么用。自己都不知得了啥病,他们也不一定能看得透,但是有一点我心里明白,必须告诉你们,那就是你们以后做人要学你们德生大爷,多为村里老少爷们做点好事,多给自己积点德,不,是赎罪,赎罪啊!

    相关热词搜索: 邻居

    • 文学百科
    • 故事大全
    • 优美句子
    • 范文
    • 美文
    • 散文
    • 小说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