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在天堂】慈母在天堂读后感

时间：2019-03-23 03:30:41　来源：柠檬阅读网本文已影响人

　　一个人视力所及的距离能有多远?听力所及的范围又能有多大?你也许会说，这是完全不值得追根究底的问题。真是如此吗?我想眺望母亲久已鸿飞冥冥的身影。倾听她老人家早就暗哑在岁月喉咙里的声音，然而幽明永隔。我既不能上穷碧落。又无法下抵黄泉。只得把目光投向浩茫的天宇，投向形同蜂窝的星海深处，抱持着不肯割舍的愿望，久久祈祷――
　　“慈母在天堂!”
　　那正是善良者应有的归宿，也正是受难者应得的报酬。
　　我投生人世，的确有点姗姗来迟。母亲在体弱多病的四十二岁上，咬紧牙关，将她的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带到了寒流奔涌、毒气弥漫的世间。为此，母亲几乎丧命，我也险些夭折。
　　“总共有九百九十九个理由不生你，只有一个理由生你，那就是我想看看你的模样。我拿自己的老命做赌注，好在是赢了这一局。”
　　话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从母亲畅快的笑容，我强烈感受到她千辛万苦创造生命之后的喜悦。
　　我不幸出生在“文革”爆发前的那一年。某位专以打趣别人为乐的家伙竞拿我的苦经大加调谑，戏说我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投生在一个错误的地点”，似乎来赶那趟“浑水”完全是我的一念之差。怪只怪天意弄人，我的运气也不济，如同二战时期盟军的空降兵，因为细小的偏差，夜中误降在德军的营地；然后，就是密集的枪声，就是惨叫悲号。就是血肉飞进。
　　在一片炫目的雪光中，我睁开惊奇的眼睛，看见母亲在命运的钢丝上颤颤巍巍地前行，看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命运的钢丝上战战兢兢地前行。钢丝悬在高可摩云的空中，一旦脚下失去平衡，“杂耍者”就会猛然栽落下去，万劫不复。这是谁也逃避不了的现实，但它比恶梦更像恶梦。比幻觉更像幻觉。
　　母亲牵着我。走向“钢丝”的另一端，那时我刚满四岁。
　　“还有一程就到了。”
　　“就到了哪里?”
　　“好地方。”
　　所谓“好地方”，即是我命中注定要苦捱十年的异乡。那时，我重复得最多而又最令母亲发愁的两句话，比电报还要简短：
　　“妈妈。我饿!”
　　“妈妈，我冷!”
　　于是，我手中就添了一只甜香的烤白薯，身上就加了一件改做的旧棉衣。
　　“还饿吗?”
　　“不饿。”
　　“还冷吗?”
　　“不冷。”
　　起码的温饱，简单的满足，就须母亲精打细算费心张罗才能获得。在“生存”的重轭之下。“生活”二字趁早免提。那是动辄获咎的年代，对于我提到的那个年代的事实，你可能难以置信，你不会相信像“越穷越光荣”那样愚不可及的提法，竟然是“太平盛世”里最鼓舞人心的口号!在当时，老百姓若向往富足安乐的生活，即算不划归罪恶思想，也属于无望的奢求。
　　母亲天性爱美，我最早见到的艺术珍品就是她用五彩丝线针针绣出的那些花鸟虫鱼。乡人见了喷喷称奇，母亲却摇头不止，轻叹一口气：“可惜没有好丝绸。这线也是自家染的，比不得先前绣庄里买的好。”
　　仲春时节，鲜花烂漫，母亲家务之余，便去篱边屋后采些好看的野百合回来，插在花瓶里。故而我家虽是陋室寒舍，却常弥漫一季馥郁的芳香。
　　“苦中作乐也是一门本事”，这般心法，我得了母亲的嫡传，够我一生受用无穷。
　　我的启蒙教育完全得益于母亲，从那些节奏明快的儿歌和意义深刻的寓言故事里，我吸取了最早的文学养分。我总有层出不穷的问题。似肥皂泡一串一串的，母亲只要手上忙得过来，就会不厌其烦地给出答案，从不将我一巴掌打开。
　　“妈妈，为什么坏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坏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都想得出来，用得出来，谁还有胆量去凿他们的瓢，挡他们的路?”
　　“他们为什么硬要害人?”
　　“没有道理可讲。他们是豺狼。天性喜欢杀生。”
　　“那好人是什么?”
　　“他们是羊，生来就是被剪毛、挤奶、剥皮、吃肉和熬汤的命。”
　　听了这话，我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待情绪稍稍平复了，再问：
　　“妈妈，为什么十个好人加在一起都斗不过一个坏人?”
　　“十只羊当然斗不过一头狼，他们太老实太和气太忠厚。不会弄奸耍狠。”
　　“做羊没有做狼好玩，真是太没意思了。老是被欺负，连命都保不住。”
　　听我这样一讲。母亲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叹息道：
　　“做狼做羊，一半是天性决定的，一半是环境造成的，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看你只能做羊，连蟑螂和壁虎这样的小东西都怕。”
　　“我不想做羊!”
　　“你叫得响，有什么用?不吭声的狗才咬人咧。”
　　我在七八岁时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母亲并没有随便糊弄过去，她的话句句落实，是要让我早些明白。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残忍和邪恶。在寒冷刺骨的年代，母亲忧世伤生，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印象深刻。
　　有道是“人看其小，马看蹄爪”，对于我的早期教育，母亲非常注重。她是善良的“驯羊”，这就决定了她绝不可能教会我做“恶狼”的种种本领。尽管深知为羊的痛处和苦处多而又多，她仍一门心思要将我引向正大光明的路径。倘若她发现我当面扯白撒谎，或在外面扑枣摸瓜，就会责罚我跪在搓衣板上好生反省。有时我一跪就是一两个小时。
　　“看看你这副样子。像棵歪脖子树，立不正。扶不直，岂不是枉费了为娘栽培你的一片苦心?你今天满肚子怨恨，不要紧，等将来我死了，你终究会有明白省悟的一天!只不过，那时候你想找娘讲一声‘对不起’，保证要如何如何重新做人，娘的影子都不在了。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世间任何雄辩滔滔的语言。都绝不可能比慈母的半滴眼泪更有说服力。只要是本性善良的儿女，看见娘亲一夕伤神，泪落如注，再怎么厚脸调皮，也会痛加自责，知错知悔。除非是冥顽不灵之辈。才会任由慈母心碎心灰。
　　我十岁那年，母亲的身体更见赢弱，脸色愈显蜡黄，平日痰唾中挟带的血丝足以证明她已经积；劳成疾。然而，她迟迟不肯就医，硬撑了半年之久。一场突发的大咯血后，才查出是肺结核晚期。母亲自知来日无多，便将后事向父亲和姐姐一一交待清楚了，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神色从容自若。在病榻前，她用手帕擦去我腮边的余泪，轻抚我单薄的身子。目光骤然黯淡下来。
　　“林儿，你还小，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妈妈。我怕……”
　　“只要你心里总记挂着我，娘就不会死。”
　　多年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这句话中最深层的意思。每当我怀念她老人家至深至切的时候，其音容笑貌便宛若在眼前。在我雕版似的记忆中。母亲的形象永远不可毁损，不可磨灭，因为我的每一滴血都源于母亲的血，我的每一滴泪都源于母亲的泪，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热情，给了我意志，她老人家毫无保留的慈爱已注入于我的一呼一吸之间。
　　那是一个雨横风狂雷劈电闪的春夜，我家门前的两株大桃树竟然被连根拔起。累累的青桃撤满地。平日被唤作“好汉”的那条人见人怕的看门狗，也经受不住这份天崩地裂的惊吓，兀自瑟缩在屋角呜呜地哀鸣。
　　就是此夜，成了我今生最漫长最心痛的一夜!
　　母亲的遗物至今仍深锁在红漆斑驳的老木箱中，那是一段不忍披阅的伤心史，我不敢轻易开启。其中有一本当年家庭开支的明细账，一针一线的前因后果，一鸡一蛋的来龙去脉，在里面都有十分确切的记载。从一字一词，一笔一划，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点，都可以见出母亲当年是何等殚思竭虑。异常窘困的日子，那本账簿乃是真实无欺的见证。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后人，你们将来若要提问。如何才叫“最低限度的生存”。怎样才算“艰难无比的挣扎”须旁搜别取，它就能给出一个令人酸楚而又使人信服的答案。
　　过早失去母爱，童年少年的荒凉时光和空虚岁月就如同一片死气沉沉的沼泽。在成长的苦闷历程中，离开母亲的训导，许多次，我险些失足于歧途，陷身于泥淖。但我硬是站起来了，迅疾避开那些致命的诱惑，我想，这正是母亲所欢喜的。
　　但愿宇宙深处真有一个祥和旖旎的天堂，慈母就住在那里。终有一天，我要穿越悠长黑暗的时光隧道去追寻她人家的旧踪。我相信，而且坚信不疑，我与母亲，在生死契阔之后，必定还可以聚首。
　　“愿死者有他(她)的天堂，愿生者有他(她)的寄托。阿门!”
　　选自1998年6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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