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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嚣背后的角落] 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句子

    时间:2019-05-27 03:23:29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白天,幸福路显得苍白无力,一条小路被来往的车辆堵得死死的,喇叭也不甘寂寞,大声地在那里此起彼伏;远处的小超市门口,堆放着一些不太新鲜的蔬菜,时而散发出一阵阵腐烂的气味,似乎在为幸福路叹息;丁字路口上的酒吧,冲着所有的行人,恶狠狠地敞开了胸膛,可是门面破旧,台阶上落下了不少灰尘。但是,一到夜晚,打着“幸福163”字样的霓虹灯“呼啦”一下打开的时候,你再看看?路边歪歪斜斜的小树都被照亮了,岂止是照亮,树叶在霓虹灯光的闪耀下跳跃,像满天的星星,简直要飞上屋顶。很快,那些时髦的年轻人、外国人都朝酒吧走去,才拉动了一下门把,“轰”地一阵吉他声和一个男人的嘶吼就从门缝里冲出来了。他叫喊着:坐在火车站上/买张去别处的车票/手持行李和吉他/度过一夜的旅行/一个人的乐队啊/多希望这是回乡之旅/回到所思所唱的故乡/那儿有真诚等待我的姑娘……
      歌声越吼越惨烈,走进酒吧的人,身上几乎是蹭满了歌词鱼贯而入,拉紧门后,歌声在大门外戛然而止。霓虹灯还在闪烁,在它的背后,会忽闪忽闪地出现几行小字:足底、全身保健按摩。还没看清价格的时候,灯光又暗淡了,再一次闪亮起来的时候,还是不能立刻捕捉到全部的信息。后来,天长日久风吹雨淋,窗户上的小字消失了。但是,里面的生意却做得越来越红火,人家不用打出广告就能招徕顾客。
      “Liza,今天好漂亮啊!上次按摩的颈椎好点了吗?”刚跨进门槛,秋芹就大声地迎上门去。洁净的小厅堂里落满她和Liza的笑声,“好多了,好多了。”“这衣服挂这里,不要弄脏了。”“没关系,随便挂。这衣服是我家阿姨给我的,她说我老是穿旧衣服,她做的其他东家要扔掉的衣服,就给了我。我无所谓啊,就是不喜欢浪费。”“Liza,你穿了就不一样。”“是吗?你要是喜欢,你拿去。”“我不要,我说,你穿上去就是蛮好看的。气色也好,眼睛都在发亮。”Liza又笑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开了双眼皮。都八十多的人了,你们不要笑话。”“不会啊!不过,Liza,你原来的眼睛就蛮漂亮啊!”“我觉得,原先眼皮是有点耷拉下来,一个朋友带我去的。在美国,大家都不喜欢什么双眼皮,我一回中国,大家都说双眼皮好看,双眼皮好看。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说话的这会儿,秋芹已经把按摩床换上了新床单,Liza趴在上面的时候,会闻到熟悉的太阳的气味。“哎呀,晒干的床单真舒服。在美国都是用烘干机,也不环保……”“要我先生给你做吧?”“都可以啊!”
      按摩室暗暗的,但是走进这个角落的时候,就让人安静下来。朱师傅睁着他大大的眼睛,眼珠常常是朝上翻着,他长得真是帅气,可是眼睛已经全部失明。二十五岁练习拳击的时候,硬是让别人给打破了视网膜。一家都是老实人,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让对方赔偿,父亲就拿着那一张小小的公费医疗卡,请了假,扣了工资,带着儿子一次一次跑医院。可是没有人认识,总也找不到好医生,于是就眼睁睁地等着失去了视力。奇怪的是,朱师傅一家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们家的人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实人。社会怎么变,这些老实人就是不变,所以就被人欺负。不过他自己还是觉得做老实人简单、踏实,心也安,于是脸上总会带着浅浅的微笑,伸出双手摸着门槛慢慢走。当他把自己的大手,按在客人身上的时候,这成了他的一种弥撒,一份虔诚。慢慢地、认真地做着,更像是他的一种宗教仪式。于是大家都会跟着放松下来,特别是当朱师傅宽厚的大手触摸到你的肢体时,让人会有一种信任,一种愿望,一种渴望释放自己、周边的人、朋友,不知不觉就会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朱师傅和秋芹都是最忠实的听众,他们会跟随你一趟一趟跑到很远的过去,或者是很远的地方,你或许喜欢把这叫成“生活”。
      Liza说着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可是她是一个彻底的美国人。她最喜欢用的就是“不好意思”这个词,因为她不认识中国字。“那你也是美国的大教授啊。”“不好意思,我不行啊!我们家祖上就是看不起女孩,所以我一生下来也不好好让我上学,家里请来的私塾,都不许我们女孩子去听,说是女孩嫁个好男人才是福气,读书有什么用啊!”秋芹忍不住问道:“那你们家不也是读书人吗?” “我们祖上是行医的,我在皇城根下长大,祖上都是给皇族看病的,后来曾祖父那一辈的时候,上海变成殖民地啦,曾祖父就到上海来开了中医学校,就是你们现在上海的中医学院。很小的时候,我的祖父带我来过一次上海,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国人,街上的警察都是印度人,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印度人,都说是从印度专门选出来的,所以特别高大,头上扎着红布,一脸的大胡子。一眼望去,特别显眼。祖父跟我说,上海人管他们叫‘红头阿三’。好像你们上海人一叫阿三,是有点骂人的意思吧?”“没有,没有。就是有点小看你,阿三嘛,不是老大啊。”“是这样噢,祖父似乎对我有这么说。我和祖父过南京路的时候,一个‘红头阿三’朝我们走来,我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以后,家里人吓唬我就说,不听话,就让‘红头阿三’带去。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不害怕了。我在北京,哪里有什么‘红头阿三’。”秋芹和朱师傅都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那时候的记忆,就剩下家里小院的金叶子了。后来家里把Liza送人了,女孩子家送了就送了。那是家里的世交,学西医的,人家不在乎什么男孩女孩,都喜欢,她去了,还在那里说要上学要上学。养父就说,女孩子家要上学,就去外国上学。Liza说外国就外国啊。但是没有人认真地搭理她,后来日本人来了,都说日本人到处强奸中国妇女,家里害怕了。养父听说有货轮从天津走,要去美国,就说赶快把Liza送美国去吧。那时候,她已经十七了。夜里,突然害怕起来,不知道美国是怎么回事,看了一些好莱坞的电影,想到的事情,都是电影里的场面。“我想,哎呀,那里肯定都是美女和美男子,我去了怎么办啊!长得这么丑。又一想,就要离开我深爱的北京啦,再也看不见院子里的银杏树,那叶子一片一片飘下来的时候,就像我们夹在书里的书签,在太阳下飞舞,金灿灿的。我小时候,白天坐在院子里,看着那黄黄的金叶子,会睁着眼睛做梦呢。北京那会儿,真是漂亮。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从美国回来了,我喜欢住在上海。”“那时候去美国,有飞机吗?”“很少,那是非常非常贵的,一架飞机坐不了几个人。我们坐不起啊。坐船从天津走,绕路,走了三个月。一说去美国,就像生离死别一样。黄包车来了,外面下着大雨,油布把车挡住了。我透过油布的缝隙,看见一盏黄黄的小马灯吊在车轮子上,一抹清光洒在老北京的柏油路上,我的小妹妹——养父后来自己生了一个小女儿,她跑出来,拉着我的手,说‘姐,那么黑,你上哪里去啊?’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欲哭无泪啊,我拉着小妹妹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在下雨,养母把小妹妹抱走了。真是凄凉得很,我都没有怎么来得及跟我亲生父母告别,就一直给拖到车站。那里有日本人,只听见有人在喊:‘快快,上了火车就好了。’家里人把我的脸也抹得脏脏的,扮成一个乡下人。进了车厢,我赶紧缩在角落里。一直到货轮上,才想起了养父、养母呢,我还没有好好跟他们告别啊!挤在货舱里,哭啊哭的,哭累了就睡着了。船走了三个月,走的时候是冬天,到旧金山的时候,那里是阳光灿烂,我就这样给送到美国来读书了……”才说到一半,手机响了,Liza轻轻地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英文,挂了电话,Liza又说,“不好意思,那么不礼貌。尽说英文了,没有办法,我先生不会说中文。”“没有关系,我们这里老有外国人,不能让他们都说中文啊。”“不好意思,我先生怕我在外面不安全,就打电话问问。我说,我躺在床上,舒服得很呢。”“你先生在美国长大?”“是,他就是一个美国人。”“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是,是蓝眼睛,但头发不黄,是棕色的,现在也全白了。”“你的孩子像爸爸还是像你啊?”“女儿长得完全是中国人的样子,和我前面的先生生的,他是中国人。”“噢……”朱师傅觉得自己问多了,就借着一个“噢”字赶紧住口。但是Liza还是大大方方地往下说。“我前面先生是个好好先生,做生意的,成天就是算账。我在大学教的是精算师,也是算账,回家、上班成天算账哪里受得了啊,我就跟他离婚了,带着一个女儿在大学教书。后来,遇到我现在这个先生,他那时候很年轻,才三十多岁,在当系主任。”秋芹叫了起来,“这么年轻就当系主任了,真是成功人士!”“在美国谁要当系主任啊,烦死了。进了大学,都想把自己专业搞好。就是看见我先生年轻,还有精力,大家都投他的票,他也没有办法。那时候,我带着孩子不容易,经常要请假啊,这事那事的,老去找他。其实,我看见他就蛮喜欢他的,他比我小九岁,还是单身。后来我们好了,他说,我就是要找年纪大的,年轻的,就会要生小孩啊,这个那个,事情太多。”“那你们结婚也很多年了。”“是啊,四十六年了!”“哎哟,快要过金婚了,祝贺祝贺!”Liza在那里呵呵地笑得像个孩子。“现在和中国的家里人有来往吗?”“有,我们原来行医的丁家几乎都来上海了,我侄子也是名医。下一代,就这个侄子的儿子,传承了家业,也是看中医的。我养父养母都去世了,我81年回来时,找到我的小妹妹了……唉……”Liza长长地叹了口气。秋芹赶快接口说:“不讲了不讲了,都讲累了。”“苦啊,她是我们家最苦的。‘文革’的时候给人家斗,关起来,都是我害的啊。”“怎么会是你啊?”“就是你们那时候,60年那时候,没有东西吃嘛。我通过香港的朋友,寄了十公斤的面粉和三公斤的油、三公斤的美国大香肠给养父家,他们没有拿到面粉,让政府没收了,说是粮食不能随便交易。我不是做买卖啊,还好把油和香肠给他们了。‘文革’,就说我妹妹是美国特务,她英文都不会,大学里学的是俄文,怎么会是美国特务呢?受我的牵连!我一回国,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她,看见她的时候,哪里还认识啊。我走的时候,她才三岁,那只小手紧紧地拉着我,现在那双手都变成鸡爪子了,团在一起,骨头也变形了,不能伸展,得了类风湿关节炎,疼得在床上叫喊。苦啊……我们两家都是医生,都是有名的医生,可就是看不好妹妹的病。我要带她去美国治病,她说,那要多少钱,她在美国也没有买医疗保险,美国看病多贵啊。可她是我妹妹啊,我卖了房子,也要给她治病。她说,她走不了路。那我就用轮椅推你去,她不肯。我第三次回来,就是来开她的追悼会的,她走的时候,五十岁都不到……”Liza一口一口地叹气,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不再说话,朱师傅轻轻地揉着Liza的太阳穴,让她放松一下,可是朱师傅的手湿了,Liza的眼泪不停地顺着眼角往下淌。朱师傅抽了一张餐巾纸给Liza,她努力带着笑意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尽说些不愉快的事情。”秋芹和朱师傅一起说:“不会,不会。中国人,家家都有这样的故事的……”
      
      外面的霓虹灯是不愿意聆听这样的回忆,似乎这情感会扑灭它的闪光,现在它在空间中赖以生存的是物质,是回归空气的轻快,是它自己本身的乐趣,它没有灵魂,这才让它的变化显得随意、轻松,它像蒲公英似的可以飞扬起来,甚至是张扬的。于是,夜幕越来越深的时候,酒吧门口聚集了不少年轻的外国人,他们叫喊着,喝着自己带来的啤酒,同样欢乐同样感觉兴奋。在一阵尖叫之后,把那喝空的玻璃瓶狠狠地砸在地上,让你们酒吧里面的人听听,我们不用进来,我们不用买你那么贵的啤酒,可是我们喝着同样品牌的货色,我们甚至比你们还要快乐。
      一辆车开过,打开了车灯,把这群疯疯癫癫的外国年轻人照亮了,他们眯缝着眼睛,在黑暗中集体狂喊起来,夹杂着英文的脏字,有人把酒瓶砸在车子边的路沿上。绿灯亮了,车子踩动了油门,“轰”地一下冲了出去。他们开始唱歌,唱一些谁都听不明白、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歌曲,就这样堵在酒吧的外面,感受着上海的夜晚。
      
      按摩室的拉门“哗啦啦”响着被拉开了,秋芹一边给李太太按摩着脚,一边说:“李太太,你看谁来了?”李太太抬起头,惊讶地叫了起来:“林小姐,你怎么会来的?”“来看你啊!”“真的?怎么那么有情意啊!”“我回去快半年了,现在台北呆不住,就想回上海。”“是啊,我也喜欢上海,看来是要在这里养老了。王太太也快回来了吧?”“早回来啦,我在机场碰见她的,比我早一班的飞机回来的。昨天晚上还跟她一起打麻将呢。”“又在那里骂人了吧?”“那是,把可颂坊的老板,都是九十多岁的人,一边打牌一边骂,说是‘怎么有这么笨的人啊,捂着牌不出,还想带回家生小的?’ 我看王小姐脸色好尴尬啊,背着王太太,准又要给老头子送礼去。”
      秋芹问林小姐,“王太太,为什么要骂他啊?”
      “王太太什么人都要骂。除了她父亲,她好崇拜她父亲喔,父亲是黄埔一期的,跟着老蒋好多年了,是将军。1949年就是她父亲派的飞机护送老蒋飞台湾的。蒋介石对他们家好好喔,看见王太太父亲说话都像自己家人,但是要生气了,就像骂儿子一样,拿着手杖在地上使劲地戳,用绍兴话大声地骂,谁都不敢出声音。王太太是他们家的独生女,哎哟,不得了的脾气,从小就这样,看谁不顺眼,就骂,动不动就骂‘贱人’,她的女婿是‘贱人’,干妹妹是‘贱人’。王太太骂女婿是最厉害的,‘这个贱人,有脸做男人。’女婿去看她,才进门,她就说‘你还不去死啊,不要叫我。’”
      李太太趴在按摩床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学得好像啊,好好玩。”
      朱师傅有点为这女婿打抱不平,怎么可以这样呢。
      “唉,是她女婿自己讨骂嘛。他在外面搞女人。其实,她女儿王小姐都知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家里太平就算了。台湾女人还是蛮传统的,嫁了人,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嘛。王小姐家好有钱啊,加拿大有房产,房子有三千多平米,今年还在武康路巴金家隔壁买了大花园洋房,装修就花了三千多万人民币。她对老公才叫好呢。”
      秋芹听不懂了:“那老公怎么还要乱搞啊?”
      “这么凶的丈母娘,娘家人根本看不起他嘛。后来他搞的那个女人,呀,就是你们上海女人,厉害死了!冲到王小姐家里,当着王小姐的面,要王小姐离婚,说是,‘你老公喜欢的是我,你赖在那里干什么?’其实她老公已经打算甩掉那个上海女人了,没想到就找到王小姐家来了。王小姐家住在三十四楼,那个女的威胁她,说是‘你不离婚,我就要跳楼自杀’,还说自己怀孕了,要死给王小姐看,那是要一尸两命。你看这上海女人厉害不厉害?也不知道她怀孕是真是假。王小姐爱面子,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给了她三十多万赔偿金,外加一套在闵行的房子和一辆奥迪车子,算是把事情了断了。当然啊,王小姐还是生气了,要求她老公把工作辞掉,把给老公用的信用卡全部收回,账号封掉。这种男人,早该这样了,拿太太的钱去玩女人,难怪王太太要说‘还有脸做男人?’这次,王太太是不知道女婿又做的丑事,不然一定会赶他出家门的,你看看,就是不知道,还是一口一个‘贱人、贱人’地骂。男人没本事,吃软饭,总是让人看不起的。现在她老公老实啦,成了王小姐的跟班,陪她装修房子,陪她逛超市,陪她散步,出门两个人都手拉着手,看上去好甜蜜呀。”
      “那个甜蜜也是假的唉。”林小姐不屑地说道。
      “假的总比没有好嘛,现在人家王小姐就什么都不缺了。”秋芹说。
      “噢哟,我说天天跟自己演戏也是蛮辛苦的,听了也是蛮心酸的。”李太太总结了一下,“还是你们朱师傅好,看看你们家朱师傅,眼睛看不见,还要学一身的本事,靠自己!”
      “哎呀,我们家这位,才叫傻呢。”说着秋芹笑着看了看朱师傅。
      朱师傅就那么笑笑,没有说话。
      “他一点不傻,不然你会看上他?”
      “上当了嘛。他们家和我家是浙江同乡,家里介绍的,他爸爸带着他到乡下介绍人家里。人都到了,你怎么好回头人家?家里人都说他人好,一看就是老实人,长得好……”
      “是啊,朱师傅长得真是帅气,怎么把眼睛搞坏了。”林小姐真为他惋惜!
      “我女儿都问,妈妈,你怎么肯嫁给爸爸的?”
      “哎呀,现在的小孩子哪里学得这么实用,这样势利的啊。有这样问妈妈的,她才几岁啊?那是让朱师傅宠坏的。”
      “我哪里宠啊,秋芹才宠她呢。不要看她哇啦哇啦地在骂她,到哪里就是想着女儿。”
      “不过话说回来,朱师傅啊,你命好,这么好的太太,嫁过来帮你理家理财还跟着你学手艺,你看看,你们家多好啊,这个舒心。这年头也是好人有好报。”
      “是 ,是 ?”朱师傅咯咯地笑出了声音。
      
      其实家里也不像外人看见的那么舒心。那次周先生在门外,还没有敲门,就听见秋芹在那里叫喊了:“就是不修电视,你把眼睛都看坏了。再说啦,那电视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了是害你!”
      “是你和爸爸答应的,一天可以看半小时的卡通片。”
      “那电视机坏了,我有什么办法。”
      “你为什么不找人修?”
      “没钱!”
      “我出钱。”
      “你出钱,你的钱哪里来的?不许修就是不许修。”
      接着,屋子里一片安静,周先生这才把门铃按响了。一开门,秋芹完全改变了口气,重新回到那份亲切、热情的口吻,好言好语地说道:“周先生,侬好啊,长远没来了。”“咯是啊,有三年没来啦。侬还记得我啊。”“哎哟,哪能忘记侬啊,两年不困觉的大博士啊!”“现在不来三了,一天不困,眼睛就张不开啦。”
      周先生手里拿着一只白毛大猩猩。他把玩具交到朱师傅的女儿手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周先生,腼腆地一笑。周先生带着一点苏州口音的上海话,显得有点老派又有点儒雅,他跟孩子说:“跟妈妈吵架啊?”“没有,就是她不让我看电视。” “亏你说得出口,近视又加深了,看电视不是害你?”秋芹在整理着按摩床,隔着房间依然大声数落着女儿。
      周先生悄悄跟孩子说:“妈妈为你好啊。你看你们家多好,你多幸福啊!”“还幸福呢,住在我们幸福路上,是最不幸福的!我们小学也叫幸福小学,所以我们就更不幸了!”“哎哟,现在小孩子怎么会这么想的。你要多幸福才算是幸福呢?”“我们小朋友今天早上刚刚跳楼自杀了。”“什么?”“就是呀,都是她爸爸妈妈不好,她是从瑞典来的,他们一定要带她回来学中文。Maggie说,在瑞典上学很开心的,成天就是玩,根本不像中国这样。回来以后,这不可以那不可以,每天晚上的功课都是做到半夜,还不许看电视。到了学校,老师连糖都不让我们吃。”“为什么?”“说我们都太胖了。”“那确实要少吃点,为你们好啊!”“为我们好,就不要做那么多作业嘛。成天就是抄书,其实抄了老师根本就不看的。Maggie那天把口袋里的糖都分给我们了,她带来的糖都是外国糖,特别奶油,比我们这里的好吃。我说,你自己留一颗呀。她说,她再也不会吃糖了,也不怕老师骂了。后来,她就跟大家说,活着真没有意思,好想死啊。我们都笑了,大家都说,要死的话,就一起死,我们就从学校楼上跳下去,那才叫方便呢。我们说完都笑死掉了。结果,结果……她真的跑到楼上跳下去了……”小女儿突然不说话,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的声音,眼泪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秋芹默默地走了过来,她不再责备女儿,微微地弯下身给女儿擦眼泪,女儿倔强地拧过身去,呜咽声变大了;秋芹叹着气,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又把母亲的手撩开,坐到另外一张椅子上,背对着大家。秋芹尴尬地朝周先生笑笑,周先生赶紧说:“现在做小孩子也不容易啊……”停顿了一会儿,他有点尴尬地问道:“我可以开始按摩了吗?”“好了,好了,都给你准备好了!”
      才转身,只听见女儿带着哭声说道:“周先生,你的大猩猩……”
      “美国带来的,送给你的礼物啊!”
      “爸爸妈妈不让我拿人家的东西。”
      “我的东西,爸爸妈妈没有意见的。是不是啊?”
      “那快谢谢周先生。”朱师傅和秋芹一起关照女儿。
      “谢谢周先生。”女儿低低地说着,她拿起那个大玩具,脸上透出微微的笑容,可是眼泪还是在往下淌。
      
      周先生趴在床上的时候,感慨地跟朱师傅说:“我们出去的时候,就觉得要好好挣钱,不要让下一代再过苦日子,可是,现在的孩子怎么比我们当年更苦?我们过去是物质上的苦,他们现在是心里头的苦,碰勿碰就自杀!”“是啊,出了事以后,学校很紧张啊,都不许小朋友回家说。”“怎么可能回家不说呢?你瞒得了谁啊?我们那时候苦的时候,还是很开心。记得我刚到美国读书,口袋里只有四十美金,第一次租房子,押金拿不出来,就问朋友借,然后立刻给他开个支票,等我把打工挣到的钱打到银行去,让他月底去兑换。”“你开始在那里干什么啊?”“送外卖。芝加哥到了冬天很冷,出去送外卖骑着车,遇到路远的地方,早些来打工的就教我,说是把饭菜的盒盖子都打开。”“哎呀,那不都冷掉了。”“我当时傻了吧唧的也这么说。他们就说,就是要它冷啊,冻住、结冰了才叫好呢。以后那么远的地方,就没有人来电话order了。送过去,常常小费也不给,路上摔倒了,打翻了饭菜,还要你自己赔。不能给他们送!于是,天冷,又是路远的,总是这么干!”说着,大家都笑了,秋芹笑得被自己呛住了,不停地咳嗽,说是, “怎么想得出这么缺德的主意啊!”
      “周先生,怎么那么能吃苦?”
      “我想,跟我的出身有关系。”
      “侬是啥出身啊?”
      “资本家。”
      “资本家,咯,哪能吃得起苦啊。”
      “侬就不懂了,最能吃苦的人,就是这些人。阿拉爸爸很小就跟我阿爷从宁波出来的,刚到上海的时候很苦,全靠自己一路打拚。先是阿爷盘下一间小厂房,一点一点做。有了一点钱,阿爷就送父亲去读大学,大学毕业,他接手管厂子再把它做大的。所以,家里从小教育我们,就是要好好念书,要能吃苦,才有好日子。”“那你说话怎么会有苏州口音?”“阿拉姆妈是苏州人。”“哎呀,侬姆妈就跟着父亲吃苦?”“没有,姆妈家里条件好,她父亲是我父亲的教授,是他给女儿相中的女婿。姆妈虽说是大小姐,还蛮会过日子的。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打点,人家都说阿拉姆妈是个‘角色’。”“什么角色啊?”“‘角色’就是老上海人说的厉害的意思,其实她对我父亲、对我们小孩子,都是蛮好的。”“你是太能吃苦了。”“唉,我现在都不敢回头想,整整两年,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你看,我是早上八点开始,刚做完夜班,骑车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回家,倒头就睡。十点赶紧起来,去大学上课,我基本上修的都是中午的课。上到十二点结束,又赶紧回家吃一点,再睡三小时。接着赶到学校的计算机房,给人家管机器,从三点半做到八点半。回家,吃了饭,又赶紧睡觉,大概从九点睡到十一点半,再就是赶到旅馆上夜班了。”“那晚上没有什么人,你可以睡一会儿吗?”“去了就是做账,那是84年的时候吧,没有什么计算机,来了什么客人,是从一个小机器里打出那种纸带。到了那里,就是把纸带整理出来,然后就要一点一点结算。这样,就要忙到夜里两点。深夜还有客人要来住的啊,还有打电话过来,要卷筒纸,要吹风机,什么都有的。还有,说是水箱坏了,抽水马桶漏水了,你也要去修理,就是那种小旅馆,什么事情都要干的。账一结算完毕,我就要开始做功课、看书啊。读博士,除了英语,还要通过两门外语,我修的是法语和日语,那时候要看好多好多的书,美国的博士是真家伙。到四点的时候,老板起床了,他起得早,特别喜欢来找你聊天,那你就陪着他说啊。”“他是怕你在那里休息吧。”“倒也不是,他就是喜欢说话,差不多说到六点的时候,早上要走的客人又来check out,又开始忙。到七点半就要交接了。八点下班,赶紧回家睡觉,就这样整整过了两年。”“两年下来,侬做不动了吧?”“不是的,是这个经理越来越相信我,他把这个旅馆扔给我管,让我当经理,自己进城去管他另外一个大旅馆了。”“侬不生病的?”“哎呀,那时候不懂啊,代价很大。就是牙齿看着它一颗一颗掉了,就是在这两年里面,那牙啊,就自己松动了,用手摇摇就拔下来了。有一颗牙,一直疼啊,连看病的时候都没有。说是拔了算了。只好去医院,医生正急着下班,说是拔牙的,那就赶紧拔吧。拔完回家,还是疼啊,都不能上班了,结果一看,老天爷啊,把我一颗好牙给拔了,已经没有几颗牙了,还拔了一颗好的。人家说,你告他去啊。唉,那时候刚到美国,胆子也小,哪里随便好去什么衙门,我们这种出身的中国人,都是给衙门吓死掉的人啊。其实,到美国,你拿得出证据,一告一个赢,他是要赔大钱的。不知道啊,我找到那个医生,他也吓坏了,说,‘那我不收你的钱了,把这颗坏的赶紧给你拔了,’还帮我治疗了。我想想,就算了,拉倒了,不跟他计较啊。”“你干得实在是太狠了。能挣多少钱?”“旅馆,每小时给我是四点五美金。我就算啦,那时候美金和人民币的比价还是一比一点八,我想四点五美金,八个小时,就是三十六美金,折合成人民币六十四元八角。我出来前,在上海交大做助教,这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一想,就很兴奋。说是一个晚上,把一个月的工资给挣了,还睡什么觉啊。”“那计算机中心给的多吗?”“不多,才三美元一小时,但是那时候想把太太和孩子从上海接出来,就想拚命多挣一点。其实,现在想起来,真不该去挣计算机房的这份工资,应该在家睡觉的。可这些都是现在才会想明白的事情。那时候我们从中国出来,穷慌了,实在也是穷怕了,不是不去挣钱,是有了力气,根本就没有机会,所以美国给了你机会,哪里还敢错过啊。就是读书、挣钱,挣钱、读书。滑稽吧,怎么就把这两桩完全不搭界的事情扯到一起去了。”
      “牙齿都落掉了,人没有倒下来,侬还算是身体底子好的。人,不要说两年不困,人家说,一夜不睡,十天不醒。侬真是不要命啦!读的是啥么书吗,要嘎拚命的?”朱师傅不停地给周先生揉着腰,似乎想要为他把苦水从那里挤出来。“读的是尼采哲学。”朱师傅“噢”了一声,估计也没有听明白尼采是怎么回事。这不再让朱师傅困惑,而是当周先生说出口的时候,自己突然感觉到一份无可言语的荒谬,生活原来离开尼采的哲学是如此地遥远;那些深奥的哲学,在形而下的生活里,变得毫无意义;那超人的价值,是经不起没有睡眠的日子的煎熬的,精神的力量根本就抵抗不住周先生非常具体的、物质的身体的衰弱。尼采的深刻,付出了满口牙齿的代价。思想,竟然像一张轻薄的纸张,在阳光中飞来飞去,更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和周先生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在学校——家——旅馆这样往返了两年,全部的意义是在哲学,不,具体地说,就是在尼采和金钱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如果不是学习尼采,他是不能出国的。
      “侬不晓得,我刚到美国,最喜欢去哪里?去他们二十四小时开的超市,我有时不买东西,都会到里面转一圈,我们的美国同学以为我是装得与众不同,后来发现我真的喜欢去看超市,都笑死了。就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市场嘛,什么东西都有,也没有营业员,要什么侬就自己拿。现在,中国也有大超市了,还是不能和美国的比,没有那么大、那么明亮干净。我第一次进去看见的时候,人就傻在那里。那是81年,第一次到芝加哥大学当访问学者。” 于是,那硕大的超市,仿佛给贴上了尼采的照片,周先生在那里迷失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周先生再看见了尼采的照片,会不会把他当成超市里冰激凌的广告?仁慈的上帝,就给我们中国人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在玩笑之中制造出恐怖,在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经毁灭,即使金钱,也不能让我们踏实下来,比恐怖更为强烈的是,在我们的头上似乎还有那么多的伟人笼罩着你。就为了这个尼采,为了中国还没有地方可以研究尼采,于是,周先生想尽一切办法跑到美国来了。
      
      歌是怎么唱的?坐在火车站上/买张去别处的车票/手持行李和吉他/度过一夜的旅行/一个人的乐队啊/多希望这是回乡之旅/回到所思所唱的故乡/那儿有真诚等待我的姑娘……
      回来了,没有什么姑娘等在那里,也不是为了什么姑娘渴望回家。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愿望,想带着太太和孩子回上海看看,可是孩子不愿意,她不会说中国话,不认识中国字,上海是父母心中的符号,跟她没有关系。上海,是周先生一辈人在心里挥之不去的印迹,再怎么走遍天涯,似乎终点还是要走回这里。但是,上海变了,已经不再是童年记忆里的上海,天空被一栋栋的水泥高楼堵住了;弄堂房子上的红屋顶,被那些塑胶板的假屋顶替代了;已经不敢在小摊子上买东西吃了,小时候的大饼油条,是他们的最爱,现在被地沟油解构了;还有,还有我们的自行车,再也不能自由地在街道上飞驰了,拥堵的车辆,把最后的空间给占领,大家开始像败兵一样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狼狈不堪,真是不知道是回上海还是在美国度过晚年为好。周先生,这些“50后”的,还不清楚自己是迷失在哪里。女儿更不想去理解父亲两年不睡觉的意义,她跑华尔街挣钱去了,中午出来买午餐的时候,看见游行队伍堵塞在街道上,她木然地看着,读着上面写的英文字“占领华尔街”,她耸了耸肩膀,没有询问,没有思考,也不会加入。他们既不是中国人,也不关心美国,更没有愿望加入到他们的文化里,不是吗?吃完午饭,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想太多了,“70后”、“80后”的,继续他们刚刚开始的人生,刚刚开始的追求,还有,刚刚能够张扬着自己的个性和选择。琪琪和阿佳到朱师傅这里来按摩,他们两个人进屋就会自觉地在门角边上换鞋子,透过挡板的玻璃,隐隐绰绰似乎看见琪琪低头的时候,阿佳会忍不住亲吻一下她的脖子。琪琪不说话,不拒绝,默默地接受着。当他们转身走来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过亲热的表现,不拉手,不靠得紧紧的。这一对,真有意思,趴在按摩床上的时候,互相之间也是很少说话,最多是在按摩的时候,哪一边发出一点疼痛的声音,另外一边,就会抬起身子,朝那一侧看去。时而,琪琪会问阿佳:“你冷吗?要朱师傅给你盖个毯子吗?”“不用。”他们站在那里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一直在对话,那眼睛不时地对视着,全部的交流都在这里。秋芹清清楚楚感觉到,他们互相之间有一份很深的交流和默契。
      有一阵子,他们俩常常跑来按摩,每次进门的时候,都是那么兴冲冲的,脸上挂满了笑容,有一份无法掩饰的快乐,那份快乐就融在幸福里,像喝醉了似的,已经再也无力说话了,他们就软软地躺在各自的按摩床上,沉浸在里面。有时候,那份幸福都溢出来了,你会听见,不管朱师傅、秋芹说了什么,他们俩都在那里咯咯地笑个不停。走的时候,总是会比价格多付出一些钱,似乎是想和朱师傅、秋芹一起分享他们的幸福。
      秋芹说,琪琪是到他们这里做按摩最漂亮的一个女的,挺拔的个子,皮肤特别好,就像一个剥皮的白煮鸡蛋,像公主一样啊。“好像你看见过公主似的。”朱师傅还会调侃一下秋芹,她大声说:“当然看过啦,那么多的外国电影里,不是都有的吗?”
      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琪琪和阿佳再也没有出现。有一天,阿佳突然跑来了,他进门就问:“朱师傅,琪琪来了吗?”“没有。”“噢……”然后他就站立在门口,愣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朱师傅,她有打电话来吗?”“没有。”“噢……”“进来,进来讲呀。”“朱师傅,你有客人吧。”“刚做完,你来吧。”“噢……”阿佳一下变了一个人,木头木脑的,他刚在床上趴下,又说:“朱师傅,我做半个钟头可以吗?”“可以啊,你要是有事,不做也没有关系,我不会收你钱的。”“不是,我有时间,就做半个钟头好了。”才做了没有一会儿,阿佳就起身了,他塞给朱师傅一个钟的钱,转身就走。朱师傅摸着钱,觉得不对,还没有赶上去的时候,阿佳就走了。
      就在阿佳走出去不多会,琪琪来了。秋芹一开门:“哎呀,阿佳刚走,你们在路上没有碰见?”“没有,你们有空吗?”“有空有空。”“我可以做三个钟头吗?”“没有问题,我先给你做,后面两个钟,让秋芹给你做好吗?”“谁都可以,在你们家呆着,就觉得特别舒服,你们家的气氛好。”“哎呀,你怎么那么客气,那么会说话。”“是真的。”说着,琪琪就趴下了。这次,琪琪的话特别多,她上来就告诉朱师傅“我要到南非去了。”“怎么啦?要跑那么远?”“就是想跑得远远的,呆在上海烦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车子、房子,真是受不了。”“为什么选了南非,天多热啊。”“去过南非的人,都说那里特别美,海,蓝得像墨水瓶打翻似的;最重要的是,我在那里找到工作了。”“干什么啊?”“还是做我的平面设计,给一家荷兰公司做广告啊,跟这里的活是一样的,但是那里条件好。”“那就好。就怕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出了什么事情,连个帮手都没有。那阿佳去吗?”“他不去,他在上海的公司都做得那么大了,哪里跑得了啊。”“你也是的,跟他一起做一个公司多好啊,看你们两个人多般配啊,干什么跑南非去呢。”“我喜欢玩,现在还年轻,就想出去瞎跑。”“那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啊。”“哎呀,朱师傅,我哪里喜欢想这些事情,我就想到处看看,那么早结婚干什么呀,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是的,是的。我们都是老派人,你们现在是新潮的一代,不要结婚的。”“真的,结婚没有意思啊。天天看着一个人,再好看的人,也经不起你看一辈子啊。”说得大家都笑了,朱师傅说,“是的,冯小刚说,这叫审美疲劳。”琪琪笑得更开心了,怎么朱师傅也知道冯小刚的台词啊。她突然转过话题问朱师傅,“刚才阿佳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吧?”“唉,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以闻出他的气息。”“对不起,对不起,我换了床单的,怎么还是有味道呢。”“不是,我喜欢啊。”大家又笑了。很快,又进来一个客人,秋芹接手,给琪琪按摩颈椎、脖子和脑袋,琪琪不再说话,就那么趴着,随着秋芹的手势,揉着揉着渐渐地睡着了。
      客人离开后,秋芹心疼地跟朱师傅说:“他们俩肯定有什么事情,琪琪今天进门,把我吓了一跳,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很多。像是刚刚哭过,眼睛都是肿的。”“我听她讲话,蛮开心的嘛!”“哪里听得出来,后来她走的时候,我收了她的床单,枕头都哭得湿透湿透,他们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你看阿佳,那个心神不定。”
      年轻人的故事,看上去都在向前发展,可是,渐渐地又在向后回归。真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不管你爱听不听,开始的时候,都像壁炉里的火焰,往里面添木柴,让炉火燃烧着,只是为了讨得对方的喜悦。那点火引燃的纸头,炉子里蹿出的火苗,还有呼呼作响的火花,它们不停地吞噬着木柴,这些,都曾经让人兴奋。最后你躺倒在壁炉边上,被火光映红脸颊,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难以忘怀的记忆,让你幸福得想哭。这时候,一旦歌声响起,是如泣如诉的那种,在你耳边轻轻地低吟着:坐在火车站上/买张去别处的车票/手持行李和吉他/度过一夜的旅行/一个人的乐队啊/多希望这是回乡之旅/回到所思所唱的故乡/那儿有真诚等待我的爱人……
      你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
      
      很久以后,是林小姐说的:“我一直说上海女人是最坏最坏的,就知道勾引有妇之夫,人家有钱啦,有地位啦,事业有成啦,她们就来了,都不是东西!可是琪琪还真不是这样,她不像上海女人,这个女生不一般,蛮善良的,心好!阿佳是结了婚的,太太好凶喔,所以阿佳跑到上海来开公司了,就是要避开那个太太,凶不算还懒,说是在家里带孩子,那孩子不是祖母祖父在那里带啊。琪琪在阿佳公司,帮阿佳多少忙啊,她一来,公司真是起色很大。后来他们好了,阿佳倒是认真的,他决定和太太离婚,他太太吵啊,提了好多条件他都答应了,连台北的房子都留给太太。这个太太,平时又懒又笨,可遇到事情,谁不输给她?你想想她就能把阿佳一把捏在手里?她凭什么?!琪琪,那么能干的女生,哪里经得起她的算计,随便拨弄一下,就全都输了,输定了!你猜猜,她怎么办的?”秋芹和朱师傅都愣在那里,那么厉害,谁猜得出啊。“太太跑到上海来了,冲进阿佳的办公室,关上办公室的门,即刻给阿佳两个大耳光,‘啪、啪’两下。那就让她打啊,然后跑到公司大楼的大堂里,等琪琪一出电梯,就拦住她……”秋芹吓了一跳,“阿佳太太跑那里去打琪琪啦?”“哎呀,打了就好了,打人的话,事情全好办了。唉,人家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出门就变了一副面孔,说要请琪琪喝咖啡,和她谈谈。你说琪琪能怎么说?就是出于礼貌也要去的嘛。哇,这女人厉害,太厉害太厉害,谁想得出来啊。”秋芹和朱师傅都咯咯地笑,就听林小姐趴在按摩床上在说“厉害厉害”,喝个咖啡有什么厉害的?“还不厉害?你猜她说什么?咖啡一上来,阿佳太太一句话没有说,眼泪就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在咖啡里,琪琪头都不敢抬,像一个罪犯似的。然后,阿佳太太开口了,她说:‘我知道阿佳喜欢你,为你,他什么都愿意付出。我就想看看阿佳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的。现在看见了,果然是非常优秀!我了解阿佳,他是不会看错人的,他也不是那么简单就会喜欢上一个人。看见你,就觉得自己是配不上阿佳。我找你,不是来吵架的,全当是两个女人之间聊聊天,我们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跟人家怎么开得出口……我能和谁有个商量……’阿佳的太太中间就有好几次,哽咽得说不下去,这次低低地呜咽着哭了一会儿。然后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琪琪,‘你读书比我多,智商也比我高,能给我出点主意吗?孩子才四岁,是最需要爸爸的时候,我想她到上海跟你们过,你一定会待她好的。可是……可是,你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家庭、丈夫、孩子,我全没有了,我守着台北那个大房子,怎么活下去啊?想想,除了去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一半的美丽,我到哪里都可以混口饭吃,可是现在……都快四十了,上哪里去找工作啊?你……你……你给我一点帮助,我是个无能的女人,你就不要嫌弃我,就教教我,怎么办啊……’再也说不下去了,捂住脸,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幸好咖啡吧里没有什么客人。琪琪哪里说得出话,从头听她说话,就跟着她一起哭。最后,琪琪拉着阿佳太太的手说:‘我会和阿佳分手的,对不起……’琪琪说不下去,她也要大声哭出来啊,她心能不痛吗?于是她起身掉头就走。琪琪这个女生好,她说话算话!阿佳后来跪在琪琪面前,求她不要离开他,不要离开公司。琪琪说,她不能再看见他了,她太痛苦啊!阿佳说,那他们继续好下去,他帮助琪琪另外开一家公司去。琪琪说,‘你有太太有孩子有一个家,我再跟你好下去不成二奶了?’琪琪哭得很伤心,她是真心的,这个女生心纯,也善良。但是她也是很骄傲的,她不要做二奶,她就跑到南非去了。”“现在琪琪怎么样啊?”“不知道,她跟谁都没有来往。这么优秀的女生,她会过得好的。就是这种感情太伤心啊,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她一走,你再看看阿佳,婚是不离了,那个凶太太搬到上海来看住阿佳,看得住吗?阿佳呢,在外面瞎混,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都睡,阿佳是完蛋了。我说啊,最好琪琪快点回来见见他,见了以后,心就死了,也不要为这种人伤心,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长久的叹息过去以后,日子还是在继续。
      有一天,有人扛着摄影机、带着简易的照明灯,跑到朱师傅家来拍电影了。客人还趴在按摩床上,身上蒙着一块大大的白被单,他支支吾吾地说:“哎哟,朱师傅你们家真是热闹。”
      朱师傅有点顾及不暇:“秋芹不在,等她回来拍吧。”
      导演笑了,他说:“我们是拍纪录片呀,我们是给世博会拍一点上海百姓生活的花絮,想拍拍你的故事,电话里都跟你说好了。”
      “噢,说了,说了!就是我一个瞎子有什么故事啊。”
      当导演把朱师傅的话翻译给摄影师听以后,只听见摄影师说了一串带西班牙口音的英文,导演又转身翻译给朱师傅:“他说,谁都有故事,瞎子的故事才让人意想不到呢。”
      “我就是天天窝在家里给人按摩啊,有什么故事?”
      “你怎么会想到开这个按摩室的?”
      “原来我是给人家打工,到那里做按摩。有一天晚上回家,走在路上,被一块大石头翻倒了……”
      “怎么会的呢?”
      “我的盲人棍子伸出去没有碰到什么,结果刚上前,左脚就给撞上了。我摔倒在马路上,是整个人扑面倒下去的,整个脸、身上都摔破了,我摸了一下脸,那里全部是血,手臂上、手掌都破了。好几天不能去上班。我们不去上班就没有钱了。治疗也花费很大,都是自己出的。这些钱我没有问老板要。没有想到,老板要罚我旷工的钱,我说,我是摔坏的,不是好好的人赖在家里不来上班。老板说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一周要保证工作六十个小时,摔坏,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没有去上班,有些客人点名要我做按摩……”
      “是不是你做得特别好啊?”
      “没有没有……”说话的时候,朱师傅不好意思地解释着,“我就是和客人都熟了,知道哪个客人需要什么治疗,不用他们说,就会给他们按摩的。后来,老板说,有的客人来了,一看我不在,扭头就走,影响了他们的营业额,那些日子没有利润了,所以要罚我。”
      “那你怎么办?”
      “是啊,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啊,非但没有挣到钱,还给罚了一大笔,我们也没有工会,谁管你?想来就气,气得饭都不要吃。我又不能说不去上班了,那违反合同,就罚得更厉害。我太太说,千万千万不要再气出病来,不值得!正在这时候,我阿爸家的老房子要拆迁,有一份拆迁费,家里的兄弟好,他们一边安慰我,一边说,我是瞎子,就多给我点钱。秋芹拿着钱就开始到处找房子,她说,我们买个房子,自己在家里做,不要受人家的气啦。我一想,说得对……就这样我们自己开始做起来了。”
      才说到秋芹,像是蒙太奇剪接那么自然,她就开门进来,导演暗示了一下摄影师,于是镜头一下转了过去。秋芹一看,立刻用手捂着脸说:“我难看死了,不要拍不要拍。”屋子里洋溢着一片笑声。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整洁、有条有理,这是一个三房一厅的公寓房,显然这是一个温馨可人的小家庭。墙上还挂着一些佛教的字条,用红木镜框镶嵌着,在那下面,是女儿的小书桌,桌子上放着苹果电脑,那个缺口的苹果,像是一个提示,家里有一个顽皮的女儿。后来女儿下课回来,导演让她在钢琴前给大家弹奏了贝多芬的简版《月光曲》,镜头摇到墙壁上,那里有一张幸福的全家福照片。钢琴声还在回响着,小厅堂后面的屋子里,朱师傅和秋芹都在给人按摩,秋芹点上了艾条,一边烧着一边给人扎金针。屋子里弥漫着艾条的香味,还有它的烟雾。
      “你在哪里学的针灸?”
      “就是嫁过来以后,开始跟老公学推拿。后来到中医学校办的一些短训班学的,还拿到了证书。我蛮喜欢的,先是给自己扎,后来就给客人扎了。”
      “你真是一个好帮手啊!”
      “哪里哪里,我们的客人都成了朋友,他们喜欢,让我去学针灸减肥,那我就去学啊。朱师傅他看不见,不方便,我去学学就好了啊。”
      
      说是纪录片,你能纪录到多少生活的本质?很多时候,是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真实的面孔呈现在影片里的,除非你带着摄影机生活在他们中间,像种子一样埋在别人的土壤里,摄影机才会像影子似的消失。有一天,故事就慢慢地在你的胶片里生长起来。拍一个什么城市题材的百姓宣传片,那些伤心的故事,谁让你去宣传啊。朱师傅是不会告诉你的,有好长一阵子,他在唉声叹气,他不但不跟你说,他都不愿意跟自己说,他可不想提醒自己记住曾经有过的伤心经历。是很久以后,戴戴去了,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朱师傅才会说出这个故事。
      戴戴问道:“朱师傅,现在到处都是金融危机,你的生意还好吗?”
      “好也没有用啊,钱都给人骗掉啦!”
      “多少钱?”
      “五万美金。”
      “哎呀,就是你这么一点一点做出来,攒起来的钱啊。”
      “是啊!”
      “那个骗子是从哪里来的,不会是那种电话诈骗吧?”
      秋芹走进屋子,一边在那里整理她的火罐、医疗家伙,一边告诉戴戴:“东北人,大连来的,就住在我们隔壁嘉华苑,房子还很大的。他最初到我们这里来按摩也有三四年了,都是很熟的老客人了。”“骗你们的钱,心太狠啦!你们怎么想到把钱给他的呢?”
      “唉,”朱师傅说,“当时正好有一笔钱。盘盘有五万美金。”
      一说到这里,秋芹就来气了:“哎呀,一下子存了点钞票,就想去投资,人也是作死。”
      “不是要去作死。按摩的时候,老听这个大连人说,他炒外汇行情多少好,他赚了多少多少钱。他说,你们这样挣钱太辛苦了,要挣到猴年马月啊?等通货膨胀一来,这点钱真的只能去买草纸了。你看,秋芹昨天去买猪肝,都三十二元一斤。我们小时候,猪肝顶多三毛多一斤。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想想反正是老客人了,就住在隔壁,我们自己也在帮人家台湾人买股票。因为他们台湾人不能在上海开账户嘛,还有用我们的户口代买房子的呢,名字都是写我们秋芹的。最结棍的时候,2002年人家拿了一百四十万放在我们这里就回台湾了。后来买房子的,把房子抛掉了,赚了一把大钞票,我们也没有吞掉人家的钱嘛,都是老老实实还给客人,我想想这种钞票上往来是很平常,很正常嘛。我们这里来的,都是好人,我们总是认为大家都是好人,可以信任的。”
      “那个大连人当时讲得多好听啊,说一年可以翻三番,我们连想都没有多想,” 秋芹砰的一声关上了抽屉,大概是出口气吧,“我们把钱拿出来开户,告诉他密码,卡直接交给他,全部由他来操作。”
      朱师傅又补充说道:“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这个大连人还怕我们不相信他,就带我们到他住的嘉华苑去看他的大房子,去看他的老婆,一个蛮年轻的女人,正在那里给一个小毛头吃奶。房子也很清爽。我们想老婆房子都在这里,肯定是牢靠的。当时我们虽然没有签文字合同,但是口头说好的,亏了百分之十的时候,就不炒了。我们就想亏个五千美金,已经很厉害了。哪里知道三个月他就跑来和我说,炒亏了百分之十二,后来又说炒亏了百分之四十,叫我们再加五万美金进去补仓。我们说,不补了,我们再也拿不出五万美金了呀!我们说,把钱拿出来吧,可是他就是不肯拿出来。”
      “现在回头想来都后怕,幸亏那时没有去补仓,否则亏得更多。”
      “后来钞票一分也没有捞回来啊?”戴戴问道。
      “没有!后来他打电话说钞票基本上全部亏掉了。”秋芹还翻出那个人的电话给戴戴看,“你看,我就是打的这个电话,我们就在电话里说,剩下来多少全部拿出来,他的电话就打不通了,人也联系不上,找不到了。我们赶紧到他嘉华苑去找他老婆,那个女人说,‘我根本不是他老婆,就是一般朋友。’我跟警察说了,这是诈骗啊,他们去调查了,说那个女人确实不是他老婆。可是那时候,他每次来都带着这个女人来按摩,他就是介绍说这是他老婆,那个女人在按摩床上,也一口一个‘老公、老公’地称呼他的。而且,你看得出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举一动就是像夫妻那样的。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就跟那个女人说,那你出来帮助我们作证,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作证啊!说了这话以后,那个女人也消失了。”
      “那段时间,也是急疯了。我每个礼拜都拄着盲人拐杖去经侦处找警察,让他们想办法抓人。他们说,没有证据不能抓人,那个女人也不是他的老婆,那个什么嘉华苑的大房子,根本就是租来的。那个大连人的老婆是在意大利,他肯定就逃回意大利去了。警察说,这种案子很多的,大多数的时候,钞票是追不回来啦。我们的台湾客人也说这大概是个骗子,让我们赶快去报警。看见不对了,就立刻去报警,我们去经侦处报了好几次,他们说要收集证据,我们还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录音笔,到处收集证据,但是我们当时是委托他炒外汇的,用的是我老婆的账户,也没有和他有书面的协议。经侦处的人光吃饭不办事,每次我们去都敷衍敷衍我们,连问题都不愿意回答,老说‘知道了,知道了’。后来又让我们请律师去告这个人。”
      “讲到请律师,那才叫好白相呢。”毕竟过去也有些年头了,秋芹说话,已经多了一份幽默,“律师什么事情都没做,又骗掉我们好几万。”
      戴戴自己就是律师,赶紧问她:“啥人帮你们找的律师啊?为什么不找我啊!”
      “也是客人呀,客人是开律师事务所的,就介绍了一个他的合伙人给我们。请律师费也花了好几万,请来的律师还不如我们自己懂得多,都是在那里捣糨糊!”
      朱师傅说:“最后开庭的时候,律师什么话都不说,都是秋芹在那里说话。因为那个人有个公司,就等于告了他的公司,最后算判给我们一万美金。但是上法院,诉讼费也花了好几千啊!”
      秋芹在那里咯咯地笑着:“好像一个圈子一样,先被大骗子骗掉五万美金,律师是中骗子,又骗掉七八万人民币,法院诉讼费又花了好几千,法院那就是小case是小骗骗啦,绕了一圈,钱全用掉了,什么也没有换回来!后来,经侦处的人告诉我们,也去查过他的账户,他其实一开始是赚钱的,把自己的本钱都拿到手,拿着赚到的钱和别人的钱再炒,就说全部亏掉了。经侦处的人也没办法找到这个人了。那段时间朱师傅心情老不好的,一夜一夜地睡不好。我真怕他得抑郁症,成天不睡,平时还要干活,人不要累垮掉的啊?我一有空,就带着他去绿地走走,倒来倒去是这两句话,‘钱没了好去赚的,身体垮了就不能工作了。’人要想开点,骗掉就算了嘛。”
      “我们这个钱,真的赚得很不容易啊。开始为了赚钱,做生意做到半夜里两三点还在给客人按摩,人家让我们去延安饭店上门服务的时候,都舍不得打车,都是自己走过去走回来的,就是想能省一点是一点。但这是五万元美金,我们是在八点五的时候跟人家换来的,就这样扔进大海里没有了。想起来还是觉得‘挖塞’(郁闷)啊。”
      “挖塞也没有用,还好我们没有再投进去钞票。想想就是后怕!现在,他终于好多了,也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比我们惨的还要有嘞。我们有一个台湾客人被朋友骗了炒期货,一天就没了三千多万,以前还好吃吃老本,现在只好又去给人家打工了。”
      “人真的老奇怪的,有钞票就作死,钞票赚来多少不容易啊。”秋芹长长地叹了口气。
      正说着的时候,屋门打开了,女儿回家,没好气地把书包狠狠地扔在桌子上。朱师傅讨好地问女儿:“补课补得好吗?”“好什么好啊,老师就是叫我在那里抄书,自己一直在那里打手机,打了都快有一个小时了才来教我。然后说,‘吆,两个小时的家教,不来事啊,今天要多教一个小时。’我才不让她骗钱呢,我说,‘我爸爸跟我说是两个小时。多加一个小时,要征得他们同意的。’‘那你打电话去问你爸爸。’我说,‘我没带手机。’老师就把手机塞给我,叫我打。我就不打。”
      “噢哟,你这个小孩子,不要去跟老师憋气吗,她要多教就让她教吧!”
      “就不要,爸爸,老师一个小时要收两百块呢,你挣钱那么不容易!”说完孩子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老师给孩子是什么印象?还要为人师表呢,都是钱啊钱的。都给钱作死了!我听到这种故事就生气。”戴戴说,“这次北京组织了一次公务旅行团,就是去土耳其在青年中间进行文化交流,就二十六个人,一半算是什么青年企业家啦,一半是各地的一些团干部。因为是对方接待我们嘛,坐的是土耳其航空的经济舱,住的也算是他们的五星级酒店的标准间啦,两个人一间。噢哟,那些富二代就不得了啦,骂骂咧咧,‘我这辈子还没坐过经济舱啊,脚都伸不直,空气也不好。我出门都是住行政套房的,从来没和人家合住这么小的房间,我会失眠的。’一共是十天活动,七天交流开会,两天参观景点,一天购物。在文化景点参观的时候,这些所谓的企业家们就说啦,‘我们都是搞实体的,经济懂点金融懂点,讲什么天文、历史文化肯定比不上你们,不行啦,你们提问好了,我们听听就可以了。’一等到买东西的时候,你看看这些伟大的企业家吧,全冲在最前头。我还在他们的工艺品柜台流连忘返呢,一个回头,那个在北京开陵园的周总,天哪,已经把柜台上全部的爱马仕包,六个,三十根手链还有十几根领带全部买掉。人家的柜台,就空在那里。我都看不懂啊,周总看到大家都这样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就解释说,‘这里东西便宜,国内爱马仕包一个就要十几万,这里只要五六万哦,我买回去也是送人的。你们要吗?要的话,我让两个包给你们。’云南来的团干部,他们一天的补贴就是一百块人民币,看到证券公司的李总在名表柜台上,把那些手表,也是一扫而空,他们都不忍心看,转身到商店外面抽烟去了。李总炫耀地说:‘我最喜欢给亲朋好友送手表了,我自己也喜欢手表,世界上的好表我家里都有,第一名是百达翡丽,第二名是积家,第三名……’回到宾馆,青海来的团干部就呼哧呼哧抱怨:‘像什么样子,一出来就把人家商店包圆了,算他们有钱,搞得中国,人人都像暴发户一样。’云南人能说什么?‘我们一年的工资只够他们买半个包,我们出来一趟盼了六七年,大家一样都是人,待遇处境完全不一样。’我只好安慰他们,‘我们心要平点,他们做生意也不容易,他们买了东西也是送人情,买东西还是要看自己需要。’安徽团的人嘿嘿笑:‘对啊,企业家是最危险的行业,政府一不高兴就能整垮你,今天还金山银山,明天说不定要欠钱跑路嘞。’朱师傅啊,现在一个二十六人的代表团,就贫富差距如此悬殊,你不要说一个国家了。”
      “是咯,是咯,我就说,再做十几年,不做了,回乡下养老去。不要看着人家有钱生气,我们就好好去过自己的太平日子。穷,也不怕。只要有口饭吃就可以了嘛。”
      “想得好嘞。”秋芹要比老公现实得多。“乡下到哪里去过?好的田都给房地产开发了,乡下河水也污染了,吃的东西比城里都贵。”
      “这些房地产商也是缺德,造房子又不是种庄稼,为什么尽把肥田占去嘛。”戴戴就是想不通。
      “好的田地都在家门口,山上的地他们不要。那时候,村里人不肯卖地,都种了庄稼。结果到收割的时候,半夜啊,房地产商就组织了人,偷偷地一卡车一卡车地装了碎石头进村,比日本人都坏,就把它们倒在庄稼地里,收成全部完蛋啊!”
      
      当青灰色的晨曦在天边出现的时候,酒吧的霓虹灯也暗淡下来,很快就熄灭了。车垃圾的卡车,轰隆轰隆地开进了街道,先是把酒吧门口的酒瓶子铲进了车子。同这些垃圾一起战斗的,是那些疯疯癫癫的绿头苍蝇,超市门口那些腐烂的菜叶被卷进大斗里,翻倒进垃圾车箱时,绿头苍蝇发出了一阵战斗机的轰鸣声,“嗡”的一声,席卷整个街道,围绕着卡车疯狂地飞舞着。一大群蓝色、绿色和金色的大头苍蝇,不知廉耻地叫嚣着,它们无疑也会被装进垃圾车里,可是怎么能随便放弃自己的信念,还有比混杂在垃圾里面更让它们快乐的事情吗?这臭烘烘的生活,却是丰富多彩的,那绚丽的色彩使它们的血液沸腾。垃圾车吼叫着,开走了,一片苍蝇尾随在后面,一起追赶而去,欢快无比……
      白天的幸福路又回到原来的模样,一条小路被来往的车辆堵得死死的,喇叭也不甘寂寞,大声地在那里此起彼伏。远处的小超市门口,重新有一些不太新鲜的蔬菜被倒在路上,时而散发出一阵阵腐烂的气味,似乎在为幸福路叹息。丁字路口上的酒吧,冲着所有的行人,恶狠狠地敞开了胸膛,可是门面破旧,台阶上落下了不少灰尘。
      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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