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文
  • 文章
  • 散文
  • 日记
  • 诗歌
  • 小说
  • 故事
  • 句子
  • 作文
  • 签名
  • 祝福语
  • 情书
  • 范文
  • 读后感
  • 文学百科
  • 当前位置: 柠檬阅读网 > 范文 > 正文

    隐藏的冰山:《典型的美国佬》中的意象与象征探究

    时间:2023-03-27 12:50:06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李鲜红

    (河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任璧莲(Gish Jen, 1955—)的《典型的美国佬》(Typical American, 1991)一出版后就受到了各方极高的评价。中文版封底上有《洛杉矶时报》这样的评论:“杰西·任所做的绝不仅仅是讲述一个移民的故事……她做得更多,也做得更为出色。”[1]看到这段评论,任璧莲应该觉得欣慰,因为她自己绝不是仅仅要讲述一个华裔移民的故事,实际上在她的作品中,包括后来出版的《希望之乡的莫娜》(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1996)、《谁是爱尔兰人?》(Who’s Irish 1999)和《爱妻》(The Love Wife, 2005),都极力淡化族裔色彩,而更关注具有民族背景的人物怎样在新的环境下找到身份的认同和所面临的困境。如她自己认为,她的作品展示的是一个广义的美国社会,她希望成为题材广泛的作家,并不希望被永远限制于亚裔的题材范围之内。[2]作为少数族裔作家,她期待自己能够贡献出的作品是作为作家的作品,而不是作为华裔美国人的作品。[3]实际上,在这部富含幽默和讽刺的小说中,任璧莲笔下的故事是“一座超越于文本表面的、潜在的巨大冰山”。[4]这个具有深刻内涵的故事之所以那么有意味,正是由于作者在其中精心设置了大量的意象,作品中的很多细节都蕴涵着深刻的象征意义。《波士顿星期日先驱报》 (Boston Sunday Herald)这样评论道:“一部完全令人着迷的小说……顶呱呱……人物性格塑造鲜明,善于制造情节的意外转折。任璧莲如一名高明的诗人,用惊人的手法把精致的意象展现在作品中。”[5]

    作为文学技巧和文学审美的意象,是由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种超越了物的形象化呈现,它不是对客观的描摹,而是主体对世界的感受和情绪反映。谈到小说中的意象,英国诗学家刘易斯(Cecil Day Lewis, 1904—1972)认为它就像一系列放置在不同角度的镜子,当主题过来时,镜子就从各种角度反映了主题的各个不同侧面。但这些镜子有惊人的魔力:不仅反映主题,也赋予主题以生命和外形,使精神形象可见。[6]小说中意象的运用,可以形成特定的氛围,显示作品的情感倾向和思想哲理。

    象征用于文学批评,按照韦勒克等[7]214(Ren Wellek, 1903—1995)的说法,是“甲事物暗示了乙事物,但甲事物本身作为一种表现手段,也要求给予充分的注意。”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在《符号的想象》一文中表示“象征意识内含有一种深度的想象,它把世界看作某种表层的形式与某种形形色色的、大量的、强有力的深层蕴含之间的关系”[8]。象征往往以一种间接的方式,戏剧性地呈现那些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东西,含蓄而生动地表达思想。

    就语义来说,意象和象征甚至还有隐喻之间,存在着相互重复的部分。韦勒克等[7]214认为,一个“意象”可以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不断重复的话,它也可以变成一个象征。鲍德温也认为,“每一个自发的心理意象在一定程度上都有象征性。”[7]213在一部小说的背景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往往具有隐喻象征性,与小说中的人物构成一种对位关系,使作品获得了表层情节之外的深层意蕴。在《典型的美国佬》中,自然意象如大雪、月亮、云彩、星星等和房屋意象重复出现,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另外,还有一些自然意象群(即反复出现的,看似没有联系的一组组隐喻和明喻):落日余晖、丛林夜景、墙上阴影等,它们的象征意味也很浓厚。需要指出,本文之所以分列出意象和象征这两个概念,是因为一方面,尽管就语义来说它们有很大重叠的地方,但毕竟不能对等;
    另一方面,小说中人名的象征意味和“美国梦”的象征载体也需要笔者单独列出讨论。

    韦勒克等[7]246认为,作为句法结构或者文体层面的一个组成部分,意象要作为文学作品整体中的一个要素来研究,不能与其他层面分开。先看小说中“雪”的意象。“雪”可以说贯穿了小说的始终,共出现了五次,颇有意味的是,每一次出现,都是主人公面临考验或困境时:第一次出现在“堕入情网”一节,“那一年下了一场暴风雪”[1]18;
    第二次是拉尔夫的签证面临问题时,“后来大雪纷飞,覆盖了一切”[1]30;
    再是拉尔夫面临绝境,“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签证”时,在公园里获得他姐姐特蕾萨解救的前夕,“大雪纷飞,一长条地堆在那儿,像一座山脉”[1]47,看起来真是难以逾越,因而当“奇迹”来到,他姐姐把他挽救于危难当中时,他才会感觉这就像“岩石开花,黑夜冲洗掉了斑斑黑迹。生活本身在展开”[1]48-49;
    在“冷彻肌骨”一节中,“3 月像个恶棍一样降临到他们头上,除了阵阵大雪和冰雹,还有狂风和阵雨,室内不比室外好多少。”[1]80这里暗示了在美国有了“新生活”之后,张家一家人开始有了裂痕;
    最后就是出现在小说结尾,拉尔夫在“大雪”中产生了“对事物真谛的顿悟”(epiphany),这是一个启示的时刻,也是一个理解的时刻。“大雪”在这里衬出了主人公的困境:“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一个人就是他自己限度的总和,自由只不过使他看清了自己的限度所在。”[1]305他的困境是“时间性”的:已告别了过去的那个“自己”,而新的生活尚未开始。

    在小说第二部“家”的“格罗弗驾车”这一节中,“落日余晖”这一意象值得一提。当格罗弗驾车带拉尔夫往城外开时,后者注意到前者是“一位自然式的司机,对他而言,方向盘似乎就是手的自然延伸”[1]106。具有象征意味的是,格罗弗正把已被俘虏和被蒙骗的拉尔夫带往地狱,甚至连黄昏时分的色彩都暗示出“格罗弗那种撒旦式的坏透了的形象”[9]82:

    ……正前方太阳既大又低,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通向火红的花园的月洞门……他被俘虏了。除了看格罗弗开车,他还能做什么?前面,月洞门越伸越宽,正像一层雨雾不知从什么地方降低了自己。越来越浓。它就像一个阁楼的天花板在他们上空翱翔。前面那座压扁了的小城一下子变得宽广起来,成了明亮的地平线。在拉尔夫看来,云层镀上金色时,各座大楼一下子明亮起来。这么鲜艳的红黄色!此刻,像得了信号似的,各种东西一下子变成了——转眼之间——翻滚的煤渣。拉尔夫自己也感到了在闷烧。然而,格罗夫弗驱车驶过了这一壮观的灾难,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就好像一个地方起火和他丝毫没有关系似的,或者说,好像这只不过是他所预订的演戏。比方说,某个大戏剧的背景。[1]105-106

    这里,格罗弗扮演的角色是一个诱惑者、撒旦、恶魔,同时也是一个负面的导师,他引诱拉尔夫一步步偏离了儒家文化所代表的关于秩序、和谐的理念之路。然而,正如读者后来所看到的,正是格罗弗这个“恶魔”把建立在不稳定地基上的餐馆出售给了拉尔夫,而拉尔夫没有意识到他的欺骗,一门心思追求所谓的物质财富,最后以悲剧收场。这样看来,格罗弗是个没有底线的人,胃口没有止境,他利用拉尔夫的弱点,诱惑并欺骗了轻信的后者。他这一成功的诱惑,让人很自然地想起《圣经》中蛇∕撒旦对夏娃的诱惑以及魔鬼对浮士德的引诱。

    在第四部“结构松弛”的“神秘莫测”这一节中,拉尔夫在得到了终身教职后(可以说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实现了梦想:郊区的大房子、车子、工作和家庭),自信心开始膨胀,“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只有一部分工程。他一直认为另外还有一个更加阴暗的天体……地球与天体融为一体。在其下是真理,在其上是迷雾。明亮的事实和模糊的神秘怎么会这样杂乱无章地搀和在一起?在他的身上!”[1]186在这里,“阴暗的天体”暗示了他那不安分的内心,可他连自己要成为什么人都不清楚,“……在他的内心和大脑里,就像混乱的外部世界一样……他看到神秘到处出现,在蚯蚓里,在冬青树里,在短腿猎犬里……他几乎仇视一切带有平衡意味的阐释。”[1]186可以看出,拉尔夫希望突破平时生活的轨迹。并且,他感受到力量,“每天清晨,他会齐大腿深地站在波涛里,感到他理解了波涛的威力,理解了伟大——他既没有被它自由自在的壮观所欺弄,也没有被它的狂暴所吓倒。”[1]188因而接下来的“丛林夜景”那组意象就很好理解了:

    ……一道白光突然照在他的脸上,非常吓人。月亮出来了,非常地低,非常地大,看上去似乎要离开天空,在他前面的田野里滚动。他头昏眼花地眨着眼。此刻,在他前面出现了一条明亮的小路。当他转身时,他看到刚才的那个黑暗世界又回到了他眼前,深蓝色,灰色,黑色和金色交相辉映,极为壮观。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彩随风而过,像一队队幽灵。[1]193

    显然丛林中有两个世界,意味着拉尔夫需要对两条道路做出选择,这让人马上想到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的《未选择的路》(The Road Not Taken, 1916)诗中人一开始即遇到的难题:两条路摆在面前,到底该走哪一条?“明亮的小路”象征着拉尔夫的教学生活,但在他看来,新学年的第一天“一切似乎都显得很陈旧”,感觉自己“钻进了牛角尖”[1]189,没有出路;
    而那个由幽灵似的奇异云彩组成的黑暗世界象征着拉尔夫所希望进入的世界,“拉尔夫想知道他的限度和动力所在,想知道在他的灵魂深处,他要塑造一个什么样的罪恶和美德”[1]185。“星星”的出现,让他想起了格罗弗的话“如果你不经常出来转转,你就会把它们(星星)全都忘掉”[1]107,于是更坚定了他的选择,“他觉得他的思路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开阔。”[1]194他也越来越滑向物质主义的边缘了。

    在第五部“寝食不安”的“走进白色走廊”这一节中,拉尔夫驾车无意中把不计前嫌回到家庭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姐姐特蕾萨撞成了植物人。这节里有“墙上阴影”这一意象:“在她身后还有一位第二个自我,她那僵硬的阴影靠在车库的后墙上……这个阴影在增长,蔓延,一只怪物在挥动着一双畸形而有触毛的手臂。它够到了天花板。它没有脸。”[1]292这里的“阴影”其实是拉尔夫心之阴影的外化:被格罗弗所骗,生意梦破灭,很难振作;
    在家里觉得失去了空间;
    妻子的背叛。他要确立一种力量,寻回男性所谓的自尊,夺回空间,只可惜,“他本该杀掉格罗弗·丁,那个闯入者。但是相反,一个影子从墙上滑了下来。”[1]293他撞倒的是他姐姐,一个根本不能算“闯入”的“闯入者”,从而陷入了彻底的困境。

    透过这些自然意象,读者可以看到拉尔夫的追求和选择。他一度认为“在传说般的美国,这儿,一切愿望都能实现”[1]247。无疑,他相信通过自己的勤奋工作、勇气、创意和决心就能追求理想的生活,迈向繁荣,而非依赖于特定的社会阶级,而这正是指“美国梦”的无限可能性。但他后面的选择导致的结果却又让他认识到“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1]305,他有他的限度:他不可能成为“人神”或“人神的助手”,就连成为“格罗弗”,他也做不到。“美国梦”有崇尚社会流动性的乐观一面,但这一面往往具有欺骗性,让人忽略了社会规则和资本主义的市场规律:有公司成功就有公司倒闭;
    选举必然有人失败;
    社会等级体制要有顶层,必有底层。

    小说中房屋意象不断出现,引导读者逐渐意识到在其表面意义之下必定蕴藏着某种深层的含义。首先是地下室意象。第一部“甜美的反叛”的“在地下室”这一节中,拉尔夫为了解决生存危机,不得不在一家工作环境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餐馆打工,要不断出入地下室。地下室如同洞穴,是一个隐喻。汉斯·比德曼认为“洞穴是避难所,能避风挡雨。进洞是回归子宫,否定出生……是为未到来的更高层次的生活而否定现实生活”[10]。就这样,拉尔夫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好像生来就在这个世界干活似的”[1]35,甚至把它当成是一个仪式:“……要洗手,这是一个礼仪。先去掉各种噪声,然后,就像西方极乐世界的大门一样,地板门就会被打开,将一束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光线降临到地下室里……拉尔夫就会像一个牧师一样穿过那神圣的烛台,穿过那雪花般亮晶晶的尘土,默默地和外部世界交流。”[1]36值得一提的是,柏拉图《理想国》中著名的洞穴隐喻使人们认识到,人类被囚禁在自己的身体之中,甚至无法辨别自己的身份。拉尔夫被迫在地下室打工时,他显然也没有什么身份。签证出了问题,移民局不断找他,他只得四处流浪。拉尔夫在美国的经历使他一步步走向物质主义和拜金主义,迷失了自我,连自己在想些什么和是什么人都不清楚,身份的认同明显出现了危机,不能不说,作者安排的这一地下室意象起了很好的铺垫和象征作用。

    其次,有裂缝的房屋意象。不管是拉尔夫居住的“年久失修”的、“倾斜”的、有“漏洞”的公寓,还是后来买下的炸鸡店,都出现了裂缝,而且还越来越大。颇有意味的是,裂缝出现得厉害的时候,却都是在他们家“状况很好”时。公寓的裂缝“现在裂得更厉害了.一旦将文件柜从墙边推开,他们就可以看到一弯天空从这里射入,亮光光白花花。”[1]125而这时,拉尔夫刚获得梦寐以求的博士学位;
    炸鸡店的裂缝也是在“拉尔夫鸡宫”营业不错时出现,并出现了墙体下沉现象。这不是偶然的,危机就潜伏在那无法修补的裂缝中。这些到处出现的裂缝喻示着夫妻之间、家人之间、家庭与社会之间都出现了危机。在儒家文化中,家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张家人最初曾努力维持着家庭的完整性,拉尔夫和海伦结婚后,仍然让他姐姐跟他们住在一起,三人的全家福照片悬挂于墙上,名为“三位一体”,还不无幽默和骄傲地称之为“张家佬”。任璧莲把小说的第二部取名为“家”,可谓寓意深刻。主人公夫妻二人在与代表西方物质主义的格罗弗“一见钟情”后,看似牢固的家庭观念渐渐出现裂痕,就像房屋的裂缝一般。最后夫妻之间、朋友之间和姐弟之间都产生了裂痕。后来买了郊区的新房,驾车经过之前住的那个有裂缝的房子时,他们还说:“这么危险,我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1]140是的,他们又何尝意识到了家庭之间出现的裂痕呢?而对于炸鸡店,拉尔夫在生意关闭之后也曾驾车经过那里。此情此景,他当然是伤心了,就如那些乌云,“厚得只要被重重一击,就会哗哗哗地下起雨来。”[1]261但他竟然还感到“一丝满足”,因为从外表看炸鸡店,“几乎根本看不出里面将要倒坍”,“这种房屋不会可怜地下陷,而只会在逆境中变硬。特别是设计良好的扩建部分,一点裂痕都没有”[1]260。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能将这一部分和格罗弗的那一部分分开多好!”[1]260这里的象征寓意很明显:拉尔夫希望鸡店扩建的那一部分和建立在不稳地基上的那一部分分开,不要拼凑在一起。巧合且有意思的是,象征(symbol)一词源自希腊文symballein,等同于英语的“throw together”(拼拢、凑成)。[11]拉尔夫自己在鸡店上扩建的那一部分代表着他的梦想,“只会在逆境中变硬”,而出现裂缝的那部分(即格罗弗的那一部分)则象征着极端的物质主义。把梦想建立在极端的物质主义的基础上,当然是充满危机的,也是注定不牢靠的。

    再次,错层别墅的意象。错层别墅在本小说中代表的是一种男性空间与女性空间的关系,喻示了两者之间充满危机的状况。在搬入郊区的“新居”(错层别墅)后,拉尔夫一家人觉得“每一个梦想在朦胧之中都成了现实”[1]166,他自己也很快就获得了终身教职,自信心为之膨胀之时,得到了格罗弗的“回音”,炸鸡店的生意终于做起来了。格罗弗也因此常来拉尔夫家“拜访”和住宿,受到了拉尔夫夫妻二人的欢迎,“什么样的门,什么样的锁能够守住屋内的人所渴望着的东西不让进屋?”[1]205他们两人也在格罗弗的诱惑下越陷越深,格罗弗就像海妖塞壬(Siren)一样,他的“声音特美,一半是行云流水,一半是痛苦”[1]212,而拉尔夫的美国梦就像是一艘航船,如同塞壬诱惑着航海的水手一样,格罗弗也诱惑着拉尔夫,并一步步导致了后者“美国梦”的幻灭。在格罗弗的引诱下,随着鸡宫的坍塌、特蕾萨的被逼出走以及海伦的背叛,拉尔夫的船只终于倾覆了。这时,错层别墅代表的是以格罗弗为中心的男性空间占了上风。笔者注意到在格罗弗占据别墅空间的中心时,特蕾萨只能“将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并“把耳朵塞起来,这样她就听不到格罗弗的嗡嗡声了”[1]205,她在默默地与以格罗弗为中心的男性空间相抗衡。可是当格罗弗唱起如同海妖塞壬的歌,彻底把拉尔夫夫妇俘虏了时,“他(格罗弗)已战胜了她(特蕾萨)”[1]212,她“虚坍在地板上,没人给她送晚饭,当然没有……以前决不是这个样子”[1]213。这时,特蕾萨显示的儒家传统文化已经在这个错层别墅里被遗忘,格罗弗显示的西方的物质主义观已经牢牢地统治了这个家庭。因而在接下来的场景中,拉尔夫把姐姐特蕾萨赶出家门就很好理解了。但在拉尔夫的鸡店生意被迫关闭、家庭也产生危机时,特蕾萨又不计前嫌回归家庭,“阖家团聚”。可是在特蕾萨占据了别墅空间的中心时,拉尔夫“将自己关进卧室”[1]279,他感到自己是“一个遭人抛弃的人”[1]280,“这座房子已经成了特蕾萨的房子”[1]281。拉尔夫尽管生意失败,但他不甘心,并且受到格罗弗的影响太深,物质主义的价值观还根植在头脑中,他还没有进行深刻的反省,因而跟以特蕾萨为中心的女性空间难以融合。

    拉尔夫在美国获得终身教职并拥有郊区新公寓房之后,可以说他们跨入了中产阶级的行列,实现了“美国梦”。但他不安分,疯狂追求物质财富。其实“美国梦”物化的一面即是对物质富有的追求,但这种追求容易冲昏头脑。拉尔夫后来完全接受了格罗弗所代表的极端物质主义的一面,把自己的灵魂出售给了这个毫无道德感的魔鬼,内心背弃了自由社会的商业伦理。把特蕾萨赶出家门,又意味着放弃了儒家伦理,最后跟妻子失和。这种对物质财富的片面追求,不仅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反而让自己陷入困境和灾难,而这正是“美国梦”的局限性。

    在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眼里,“一切事物里都隐藏着某种含义”[12]。在《典型的美国佬》中,人物名称里也似乎隐藏着某种象征意味。任璧莲给拉尔夫安了两个绰号:“想象家”和“玩偶”。拉尔夫是一个“想象家”,在美国取得了博士学位获得了终身教职并且有了家庭和郊区的新房后,还盘算着做一个像格罗弗那样的富人,殊不知最后成为了后者的“玩偶”。他拿家庭、工作和老婆作为赌注,输得很惨。海伦(Helen)被称为“龙女”。在《荷马史诗》中,海伦的美丽诱惑变成象征后,她就天生是任何男人的俘虏。在本小说中,海伦是格罗弗的俘虏,也是美国消费文化的俘虏。她早年接受了儒家传统文化赋予女人的对家庭的想象和认知:“男主外、女主内”,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克己复礼,恭顺温良。对于美国文化,尤其是消费文化,她开始是抵制,但渐渐被征服。她开始喜欢上了美国的杂志、报纸和收音机等,偷偷阅读关于妇女服装的杂志。她与格罗弗发生的暧昧关系,也体现了她的虚荣和对物质的追求。特蕾萨(Teresa)被称为“百晓”,意思是好学广知。“Teresa”在英文中被形容为“美丽的黑发女人,文静、直接,且有虔诚的信仰”。在本小说中,特蕾萨可以说是一个“圣女”。她身上既具有西方特性的现代女性形象:勇于追求、坚强独立和富有开拓精神;
    又具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善良、勤奋、有责任感、热爱家庭和富有牺牲精神。一到美国,她就把陷于崩溃边缘的弟弟挽救回来;
    为了照顾弟弟的情绪,得了奖学金却谎称被取消了;
    得知弟弟要买房子,又自愿承担一部分费用,为此,除了应付繁忙的实习,还在门诊兼职;
    在被弟弟羞辱一番离家后,为了再一次挽救家庭的危机,她又选择了回归。因而她就是中华传统价值观念和美国文化积极的一面的代表。

    在华裔文学中,几乎没有什么反面的华人形象,本小说中的格罗弗(Grover)是个例外。“Grover”在英文中的意思为“住在小树林中的人”,“神秘,幽暗”。任璧莲在谈到她创造的这个角色时说:“格罗弗代表着在边疆长大的美国人,与东部聚居区的观念不同,他带有新中国成立初期西部蛮荒地区的观念。他没有丝毫责任感,对社会结构的存在完全无视。”[13]格罗弗在本小说中被称为“恶棍”,他是美国价值观念消极一面的体现,是一个引诱者,扮演着魔鬼“撒旦”的角色。他是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华人,一个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代表着阴险、自我、没有道德感的美国物质主义的一面。他是一个典型的骗子,扮演着一个对张家引诱的角色,“在精神上腐蚀了拉尔夫,在道德上腐化了海伦”[14]。在安排给特蕾萨相亲的聚会上,拉尔夫自己倒先站出来,“向前迈了一步,好像要被引荐(给格罗弗)似的”[1]97,他忘记了相亲的当事人应该是他姐姐,可他自己“歪着头,嘴巴松弛,在世人看来,他像是在恋爱。”[1]100任璧莲把这一节定为“一见钟情”是有象征意义的,讽喻拉尔夫受到了格罗弗的吸引,她进而描述了“拉尔夫是怎样醉心于美国物质成功的神话,格罗弗又是如何摧毁了拉尔夫和他的家庭”[9]82。在“格罗弗驾车”一节中,格罗弗把拉尔夫带往城外,已是晚上了。作者写道,“他们正驶过森林”[1]107,“森林”在这里是个隐喻,暗示着拉尔夫正进入人生错误的杂乱密林。拉尔夫,就像“好小伙布朗”(Young Goodman Brown,霍桑同名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把他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这尤其体现在格罗弗带拉尔夫在路边餐馆(后来发现这餐馆是格罗弗自己开的)暴饮暴食这一场景中,这顿大餐如同一场魔鬼的“盛宴”,很容易让人想起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 1707—1754)的小说《汤姆·琼斯》(The History of Tom Jones, A Foundling, 1749)中,汤姆在一顿大餐之后被妓女所引诱的场景。“食物尤其是快餐,在美国总是很容易让人跟物质的贪欲联系起来”[9]83。格罗弗作为一个引诱者和骗子的形象,在小说中得到了成功的塑造。

    车子、房子和炸鸡店是小说中“美国梦”的象征载体。“汽车首先是‘自由’的象征。拥有了小汽车,就等于拥有了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活动自由。与此同时,小汽车也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是效率、速度、舒适、刺激的符号。”[15]216在小说中,它还是男性力量的象征。作者描述了拉尔夫三次疯狂的驾车:第一次向其家人炫耀车技,第二次是开车逃离令人沮丧的校园,第三次则把海伦拖上车虐待她。每一次都是为了满足其男性力量,但招致的后果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具灾难性:第一次家人差点被吓死或冻死,第二次是车座、衣鞋还有拉尔夫自己遭雨淋,第三次则是撞倒了自己的姐姐。住宅不仅是“供人栖身的地方”,还是“一个传达人们的社会地位、身份、品格和格调的符号和象征。”[15]213-214小说中拉尔夫一家搬到“新居”后,一致认为屋边的草坪“超出了自然,超出了生活。这样的草坪是美国。这是了不起的美国蓝天,穹苍覆盖,令人陶醉。这是土壤,新鲜,肥沃,其质量超过了中国土壤……”[1]167,俨然是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调。至于“炸鸡店”,则是一桩生意,有望靠它发财致富。对于这些“美国梦”的象征载体,张家人是先得后失,仿佛告诉读者,对物质主义无止境的追求将注定是个悲剧。为更好地理解这点,需要联系小说中的背景。拉尔夫也像其他美国人一样,受到二战后50—60 年代美国经济快速增长的鼓舞,认为遍地都是机会,就如小说中所言:“他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机会,这一棵一棵的树。”[1]192认为只要努力便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也许每个“典型的美国佬”在那个时代都会做出如拉尔夫那样的选择,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自以为那样的增长没有止境,在物质上没有什么限制。”[16]综观美国历史,“美国梦”往往等同于“无限的可能和无尽的资源”[17],也就是说,美国人往往只看到“美国梦”的无限可能性,却忽视了其局限性[18]。这种认识自然让人容易陷入对物质财富的片面追求,从而陷入困境,产生危机和灾难。

    《典型的美国佬》反映了美国20 世纪50—60 年代少数族裔融入主流社会的艰辛以及追求“美国梦”时所遭遇的危机与困境。必须指出,本文对小说中出现的意象或象征进行的解读,只是提供了理解小说主旨内涵的一种角度。因为既然象征是“意指”的,那么,它就必然地总是同暗示、含蓄、隐喻、深邃、模糊、多义、不确定性等联系在一起。正如小说结尾“信念”一节中拉尔夫“把手臂高高地举在漫天的雪中”,这个动作或者意象无疑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缓慢》(Slowness, 1995)中说:“所有的手势,都有一种超越做手势者的意图的意义。”[19]拉尔夫在这里是在抗争着什么,还是在迎接着什么?抑或是在重塑某种自我?故事的结局和拉尔夫的未来如此隐没在充满象征意义的文字当中:一切似乎都处于不确定当中,一切都似乎有所转机。

    猜你喜欢 拉尔夫意象小说 抚远意象等青年文学家(2022年9期)2022-04-23诗词里的意象之美小学生优秀作文(高年级)(2022年3期)2022-03-29那些小说教我的事意林·全彩Color(2019年9期)2019-10-17意象、形神中华诗词(2019年11期)2019-09-19跟着拉尔夫闯世界学生天地(2017年21期)2017-11-07一个承诺小小说月刊(2014年8期)2014-08-29一个承诺小学教学研究·新小读者(2014年9期)2014-08-26等猪会飞的时候学生天地·小学低年级版(2014年2期)2014-03-27《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短篇小说(2014年12期)2014-02-27
    相关热词搜索: 美国佬 意象 冰山

    • 文学百科
    • 故事大全
    • 优美句子
    • 范文
    • 美文
    • 散文
    • 小说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