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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龙村纪事:双龙村

    时间:2019-04-26 03:21:11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记忆中,我们那里的乡下仍然是生活在半神话半鬼怪的传说里。  ——题记  一  双龙村的寡妇玉蛾死了,两个考了国家公务员的儿子不约而同地没有回家奔丧。
      双龙村原来叫聋子张家,是鄱阳湖边上一个很小的渔村。聋子张家,与世隔绝,在山怀里,三面是山,一面是水,就像是聋子,聋天哑地,不知道有秦皇汉武,不知道有唐宋元明。聋子张出门两条路,一条是山路,一条是水路。冬天,鄱阳湖的水退去,水路变成滩路,在茫茫的湖滩上,墨绿中一条白色泥土路弯弯曲曲伸向迷茫的远方。
      叫双龙村是后来改的。传说是,一个过路的地仙见这里山清水秀、虎吼龙吟、犬吠鸟鸣。阳春三月的太阳悬在半空,静默中蕴藏着骚动,像姑娘小伙子刚进入青春期。地仙觉得不凡,不凡在哪里,又说不出子丑寅卯。地仙迷惘之后,摇头而去。地仙走的是滩路,走着走着,尿急,捞出那东西对着茫茫的鄱阳湖就放鄱阳佬。放完鄱阳佬,觉得浑身通泰,猛然回头。这一回头,吓了他一身冷汗。从聋子张家两边伸出来的山就像两条蛟龙,龙头扬起,横空出世,龙身一片云雾缭绕。白闪闪的聋子张家像龙珠。这是一块双龙怀珠地。地仙哈哈大笑,说出一句偈语:聋子山中迷本性,双龙出水天地惊。说完扬长而去。
      寡妇玉蛾仿佛就是应双龙村的传说而来。这是后来双龙村人慢慢悟出来的。玉蛾刚嫁到双龙村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层。那时,他们只是觉得玉蛾美。她像一只粉红色皇蛾,只不过皇蛾的触角是粉红色的,玉蛾的辫子是乌黑发亮的,皮肤是白里透红,白得像藕,红得像蛾。以胖为美,她丰满;以瘦为美,她苗条。屁股翘翘,胸部高高。那美,即使是穿着粗布素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举手投足,也是雍容华贵。
      玉蛾浑身挑不出一点毛病,这是后来见过她一丝不挂的身子的男人们说出来的。
      二
      该说说玉蛾的男人。她男人小时候叫金寿。金寿爹这一支世世代代是单传,为了取这个名,爹想了三天三夜,想到了荣华富贵,想到了田园山水,甚至想到了双龙的传说,取名不就是要寄托祖祖辈辈的夙愿么!思前想后,几百年了,双龙村与聋子张家的区别又在哪里?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梦幻而已,就像除夕夜里看鄱阳湖的水汽,淡淡的,薄薄的,若隐若现,若有若无。这水汽漫到哪里,就能预见来年鄱阳湖的水位涨到哪里,可是梦呓一样的传说,什么也不能预见。爹被取名弄得疲惫不堪,最后叹了口气,说,管么得好日子都要命去享受,就叫金寿吧。
      金寿的名叫到七岁,上学就让金寿改了。金寿改成了龙水。金寿想过娘生他辛苦,却没有想过爹取名也同样辛苦。他改名甚至没有想到要征求爹的意见。爹听到老师叫儿子龙水,先是愕然,既而忧伤,再后来便是无奈地叹息。
      龙水就像蛟龙出水,一路读到高中都是名列前茅。到了高二,玉蛾转到他的班上。那时高中只有两年,高二就毕业了,考不上大学就回家。老子作田,你就是农民;老子是工人,你就等着进工厂;老子是官,你想去哪就去哪。龙水上大学原本是什么问题也没有,但在这关键时候,玉蛾来了。玉蛾来自山里,山水相亲,山恋着水,水缠着山。这样缠绕一年,什么事都会发生。一年后,玉蛾带着肚回家。都说,高头嫁女,低头娶媳妇。玉蛾爹嫁女是灰溜溜的。
      龙水的非同凡响,不仅仅是表现在娶老婆上,还表现在玉蛾第一胎便生了双胞胎,并且是两个男孩。生男生女,生双胞胎,是男人家的风水气运。这是自从有了传说之后,双龙村有记忆的第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让双龙村人想起了淡忘已久的传说,仿佛不久将来都要成为皇亲国戚,心里有莫名的兴奋,窃窃私语是从心里吹出来的风掠过嘴唇轻微的摩擦声,是压抑的软颤。龙水从镇上挑来了一担草纸,在龙首山的祖坟上挨个坟头烧,烧红了半边天。初秋的湖水借着湖风把一湖晚霞一波一波地往龙首山送,整个天地都红了。山下湖水轻轻拍打着山崖,山上松涛绵绵不绝,像是在合唱赞美诗。那气势,是把地做舞台,天做帷幕。
      龙水的双胞胎儿子在娘肚子里便开始听老师讲课,听爹娘谈情说爱,来到这个世界上,自然与众不同。儿子后来成为鄱阳湖地区文理科状元。这是后话。
      龙水得了美人,又想要江山。不过他的江山很小,就是水产村委会那么大。他经过几年的努力,当上了村委会的主任。
      龙水天生就具备做大干部的潜质,比如能喝酒,并且是能喝半斤就喝八两,这样的干部是要培养的主。又比如,他胆子大,能做寻常人不敢做的事;脸皮厚,能容忍寻常人不能容忍的人;心狠,能把腐朽化成神奇;嘴活,能把死人说笑了。这些都是当大干部的潜质。
      然而,他死了。他怎么死的?醉死的。人各有各的死法,平路上能摔死人,没有什么好奇怪。那是乡里来了会喝酒的大干部,让他来陪,小干部用大杯与大干部用小杯对决。龙水死撑着,直喝到大干部摇头大笑,又点头直笑,说,没想到村里还有这么优秀的干部,有机会可以考虑选拔进乡镇班子。龙水听那声音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木讷,像没有骨架的布偶,软绵绵溜进了桌底下。大干部醉眼惺忪,指着桌底下大笑。一桌的人也指着桌底下大笑。笑过之后,不知是谁去扶龙水起来,发现不对头,发出一声惊叫。大干部三两步跨过来,拍打着龙水的脸说,醒醒。龙水脸苍白如纸,理也不理。大干部又说:今年就有一个指标,我让你进乡镇班子。龙水依然不理。大干部说,赶快送医院。大干部走了,走之前对一桌的人说:你们要保证他今天不死。一桌的人得先送大干部,就是亲老子死了,也得放一放,这礼节不能少。大家都点头哈腰说:我们保证,要死让他明天死。龙水进医院时其实已经断气,但还是吊了一夜的盐水瓶,有盐水瓶吊着,死了也没有人说他死了。
      龙水死了,都说是得了急病死的。吃油盐的人,谁能保证不死?玉蛾就相信,干部还会骗她不成!
      龙水死了,家里像倒了半边山,一家人都在痛里,丧子之痛,丧夫之痛。丧父之痛倒是没有,孩子还小,娘只顾守着一身酒精味的龙水,全身抽搐地哭,他们反而忘情地在外面嬉戏打闹。苦还没有开始,苦是拌和在平淡而漫长的生活里的。
      龙水死,不仅没有用家里一分钱,还赚了他父母两副棺材,因为他父母也在同一年里去世了。一年家里抬出了三副棺材,像过了洪水,过了土匪,家里水洗了一样,就剩下了孤儿寡母。   三
      玉蛾寡妇死了,就像完成了她来到人世的使命。脸上栩栩如生,安详从容,就是躺在门板上,也是雍容华贵,也是楚楚动人。玉蛾身上那件唯一算体面的浅蓝的确良上衣,大白圆领翻到了两肩,露出白花花的脖颈,如湖水一样的蓝从大白圆领边沿开始爬上一个软绵绵的山包,又顺着软绵绵的山包一泻而下,流线一样接着她藏青色的紧身裤。这是她压箱底的衣服,也是她的另一身嫁衣。龙水曾开玩笑,哪有嫁衣是蓝色的,需得再缝一身红嫁衣。玉蛾说:蓝色是门前水的颜色,我最终是要留在这颜色里。龙水骂道,呸,呸,乌鸦嘴。红色的嫁衣穿到龙水死,已经是破烂不堪了,唯独这身嫁衣一次都没有上身。龙水没想到这是玉蛾要的一身寿衣,玉蛾自己也没想到这是寿衣,仿佛是冥冥之中就这样安排。现在想起来,玉蛾是未想到生,就想到了死。
      玉蛾嘴角浅淡的笑容告诉活着的人,她没有遗憾,没有罪恶,没有凌辱,没有痛苦。她舒展着迷人的曲线,轻轻松松地躺在地上,充满着安全感,不再惊恐有人撕扯她紧贴身上的嫁衣。看玉蛾的样子,死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她是啼哭着来到这世界上,又笑着离开这世界。
      玉蛾才过四十,怎么会死?是的,这种年龄正是女人的秋天,浑身透着秋的成熟、秋的丰满、秋的饥渴、秋的温存、秋的疯狂。玉蛾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不要总想做明白人,世上不明白的事太多,就是告诉你她是自尽的,那也未必是真的。那是根据玉蛾死前穿着很整齐,甚至把压箱底的嫁衣穿好后才死,猜的。
      说到这里,有一个人急着要登场。他叫贵宝,是个老单身。说老也不老,半百还差些,乡下人,劳碌,见老。
      贵宝娶不到老婆,不是因为长得丑,是因为家里穷。许多丑八怪一样能娶到天仙一样的女人。贵宝爹娘把一生的积蓄,甚至变卖了一些家当,为贵宝说了一门亲。老婆进了门,贵宝却不会用。娘暗地里教,教会了,老婆却上了邻村二流的床。贵宝老婆还有几分姿色,这是贵宝爹娘一生犯的不可饶恕的错误,花艳招蝶。如果是找了个母夜叉或者是一样憨憨傻傻的女人,贵宝不至于打一世单身,更不至于无后。贵宝爹娘没有后悔药吃,他们再也拿不出钱去买后悔药。
      两个月后,贵宝娘打听到贵宝老婆怀上了,找到她,给她下跪,恳求她为贵宝留条后,她俩老骨头还能把孙子带大。贵宝老婆穿着水红丝绸绣花对襟袄,比先前在自己家里更白净、更俏丽。她嘴里叼着瓜子,稍息状,望着脚下穿黑粗布大襟褂的婆婆,吐出两瓣瓜子壳,像射出两道响箭,随即减速,飘落在婆婆枯草一样的头发上。她冷漠地哼了一声,说:二流说不明不白的种他不要。娘苦着脸说,他不要正好给我贵宝。女人又冷哼一声:二流说宁愿屙到粪缸里。
      贵宝爹娘是含恨离开人世的。
      贵宝从此单身。贵宝是玉蛾寡妇的邻居。
      贵宝人高马大,粗胳膊粗腿。
      贵宝浑身有挥霍不完的能量。哪家有重活累活就叫贵宝,贵宝总是憨憨癫癫抢着做,生怕别人下回不叫他。贵宝做事一个顶俩、顶仨、顶四。挑粪扁担两头挂四个粪桶,担水扁担两头挂四个水桶。上山扛树,两人抬的树他一个人扛,小跑如飞。抬船下水,一头四人抬,另一头肯定是贵宝一个人抬。请贵宝做事不要付工钱,只要管三餐饱饭。
      龙水死后不久,贵宝开始收工钱,并且收得比一般人都高,不讲半点人情,就像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工钱收得高,别人还是请贵宝。贵宝做事不藏奸。后来,贵宝做起了包工,就是你把要做的事告诉贵宝,贵宝说一百块,你只要点头,贵宝把袖子一挽,对着手上吐一口唾沫,再把唾沫搓开,就算开始了。做完了,你验收合格,他拿一百块走人。
      有人怀疑钱是给了玉蛾寡妇,双龙村人还是将信将疑。就是给了玉蛾寡妇,那也是玉蛾寡妇骗他这个傻瓜。她们也骗过,骗他翘起屁股帮自己做事。怎么骗?例如,女人把自己的屁股碰一下贵宝的屁股,抛一个媚眼,说:贵宝,现在像你这样勤快的男人真少,我要是有个妹妹,一定让她嫁你。女人肯定是没有妹妹,但贵宝听了,嘿嘿憨笑,屁颠屁颠,手脚做事更麻利。
      贵宝的钱哪里去了?的确让双龙村的人费解了很久。贵宝用劳力换钱,让人刮目相看,尤其是让女人刮目相看。单纯从赚钱的角度看,贵宝比她们的任何男人都强,简直强一百倍。贵宝聚钱是想说老婆?贵宝就是缺一个老婆。可是,几年过去了,贵宝一次都没有找过媒人,也没见与哪个女人相好过。这一说法渐渐被双龙村人排除。贵宝的钱会给谁?看他吃的穿的还不如从前。贵宝除了在玉蛾寡妇家进出,就是在自己家里进出。贵宝在打玉蛾寡妇的主意?女人暗想,贵宝你一个孬卵,水里捞月有什么味道!要是你把钱给我,我让你捞脚鱼。想着,想着,脸上发烧了。
      贵宝让双龙村很多女人想入非非,贵宝不知道。
      贵宝每天都要帮玉蛾寡妇挑粪担水、砍柴碾米,田坂地里的农活也是贵宝包了。
      双龙村人意识到贵宝并不是憨。贵宝有他们看不透的地方,心底便开始厌恶贵宝,特别是贵宝算工钱那么刻薄,一点亏都不肯吃,让他们恼恨。
      春天越走越近,天转暖了。鄱阳湖的水渐渐漫上了嫩绿的湖滩,鱼熬过了一个冬天,开始活跃起来。屋场后面的张老三请贵宝抬船下水,贵宝仍然是一个人抬船尾,另外四个人抬船头,船尾更重些。抬到半路,老三老婆,女人家小气,跟在贵宝后头,说了一句:贵宝,今天抬船没有钱,他们四个也不要钱。贵宝把船尾放下,一句话不说就走了。老三老婆拉他,拉不住,于是用她肉乎乎的胸脯挡住他,他绕开又走。老三气得把老婆推得老远,骂道:“孬婆,不会说话就把臭嘴闭上。我说过不给钱么?”老三拿出一百块,贵宝没有瞧一眼,走了,气得四个男人眼里直冒火。老三的船硬是错过了下水的吉时。
      四
      玉蛾寡妇的门前是一个很大的滩场,做红白喜事泼得开。这是龙水在世时就平整好的,那时水产村寸土归龙水管,更别说是双龙村。
      滩场前面就是烟波滚滚的鄱阳湖。龙水终于悟出了他一家几百年为什么没有发达起来,因为他家前面挡了一幢破烂不堪的土砖茅草房。是龙就要水,挡一幢破烂房子如何讨来鄱阳湖的水?龙水为了那一片滩场,逼死了茅草房主人四憨的老婆。这要怪四憨老婆犟,龙水从上面要来危房改造指标,一个指标国家给他茅草房补五千块,让四憨把茅草房改造到山脚下他的自留地里,把现在的茅草房地基腾出来给龙水做滩场。四憨犹豫了几天,经不住龙水连吓带哄,勉强同意了。四憨老婆充能干,大清早捉了自家的一只红冠大公鸡,在龙水的大门口剁了鸡头。鲜红的血随着垂死挣扎的鸡扑腾,鸡剁了头哪有不扑腾的道理,鸡扑腾不要紧,血扑腾便溅满了龙水洁白的墙、大门和水泥滩场。四憨老婆的咒骂与剁鸡头一样血滴滴,骂得双龙村人毛骨悚然。龙水把四憨老婆的嘴打成了猪八戒,还不解恨,又把四憨老婆的长发当拖把,在湖里浸浸,又在水泥滩上拖拖,直到把血迹擦干净。四憨磕头求饶,龙水全当成是放屁。四憨老婆怒四憨不争,恨自己不生成男儿身,带着满腔怨愤投了鄱阳湖。四憨老婆娘家来了上百人,到龙水家打人命。打人命是乡下的女人在婆家冤死或者是受了欺侮死了,娘家人为了显示自己宗族不可欺侮的尊严,叫上一帮宗族子弟,到婆家砸东西,让欺侮娘家女的人同样受到百般凌辱,之后,还要提出如何厚葬娘家女的条件。打人命的人让龙水叫来的人打得鼻青脸肿。四憨拿了龙水摔过来的三千块钱葬了老婆,以泪洗面搬到山脚下的新茅草房里过日子去了。玉蛾曾经劝过丈夫,得民心者得天下。龙水哈哈大笑,开疆辟土,一将功成万骨枯!   龙水变了,变得让玉蛾觉得越来越陌生!
      龙水造了如此大的滩场,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做红白喜事,他脑子里想的是建一座宫殿。可是万事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偌大的滩场没有派上其他用途,只做过四次白喜事。龙水自己开的头,玉蛾寡妇结的尾。
      贵宝一大清早像往常一样,去敲玉蛾寡妇的门。玉蛾寡妇半天没有开门。贵宝傻等到日上三竿。不对呀,往日玉蛾寡妇早就梳洗齐整了,门不用敲,是开的。见了面,玉蛾寡妇像现在躺在门板上一样,露出浅淡的笑,说,贵宝哥,农闲,多睡会儿,用不着起这么早。说完忙自己的,用不着贵宝回答。贵宝也从不回答,只顾做自己每天熟悉的事。那份默契,就像夫妻。
      贵宝心底里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昨天晚上,玉蛾寡妇请贵宝吃了晚饭,留他在家里坐到了深夜,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以前是晚饭前玉蛾就要催促他离开。玉蛾昨天夜里告诉他,儿子双双考上了国家公务员。他说,好,总算苦出了头。她说,是熬到了尽头。贵宝笑:“是出头,不是尽头。亏得你还有一肚子墨水。”玉蛾寡妇没有接话,眼睛像没有月亮的夜空,深沉里散落点点星光。说这话时脸上表情是平淡,是淡漠,是冬天下雪前的天。与四年前儿子得了高考状元,她脸上涨起一湖朝霞,激动,兴奋,甚至低头暗自笑出的声比起来截然不同。玉蛾寡妇莫名其妙地跟贵宝说了很多她做女孩时的往事,说了很多她与龙水的往事,也说了很多她做寡妇时的往事,最后说了很多感谢贵宝的话。
      贵宝除了听到自己嘴里哼哼嘿嘿的声音,就是玉蛾寡妇充满幽怨的声音。贵宝坐在长条凳上,眼睑低垂,像小媳妇,双手放在裤裆上,左手心贴着右手背,两个大拇指互相绕着转圈子,转了一夜不觉得累。不但不觉得累,头上还有一股强大的能量想从脸上喷薄而出,左手背下面也有一束能量想把他转圈子的手顶开,他故意加大了手背上的压力,谁知压迫越大,反抗越大,这种压迫与反压迫让贵宝心猿意马,差一点失去了控制。贵宝听着听着,怎么觉得玉蛾有把后半生托付给他的意思。明白了这一层,贵宝便愈觉得玉蛾一颦一笑都是在暗示,自己总该要主动些。这样想着,身体里那股强大的能量便不听控制,能量把眼睛变得绿莹莹的。贵宝的呼吸急促起来。玉蛾猛一抬头,仿佛看见眼前蹲着一头老狼,惊恐地喊起来,你要做么得?贵宝嗫嗫嚅嚅,我想,我想……玉蛾越发惊恐,你想什么?贵宝脸上被能量涨成了猪肝色,泄漏的能量从嘴里发出卟卟声响:我想要你下半辈子。玉蛾轻松下来,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玉蛾暗自凄然,自己还有资格惊恐么?玉蛾苦笑,很晚了,你回去吧。贵宝说,我不回去。玉蛾说,都过去了!回去吧。贵宝说,因为你儿子有了出息?玉蛾说,是我欠你的,与儿子无关。贵宝说:是你欠我的,你还呀!玉蛾凄婉一笑,现在不能还,下辈子还你一个清清白白的玉蛾。贵宝犟上了,说:你现在就白白净净,我要现在还。说完把玉蛾抱在怀里,恨不得把玉蛾嵌进自己的肉里。玉蛾在贵宝怀里凄苦地挣扎,但哪里挣得脱。玉蛾凄厉地喊起来:你要儿子把我往死里恨?贵宝愕然:我没有要你儿子恨你!玉蛾寡妇把头埋在贵宝怀里,哭得很伤心,哭声像冬天里的一瓢冷水,把贵宝浑身燃烧的火浇灭了。贵宝放开玉蛾,木愣愣地走出了玉蛾寡妇家。玉蛾寡妇倚靠着大门,目送贵宝远去,嘴里喃喃地说,儿子树高千丈总要叶落归根,你是我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块净土。
      贵宝像没听见,也许真没有听见。寒星掉进他的怀里,让他打了一个寒战。
      贵宝从自家屋里搬来楼梯,爬上玉蛾寡妇家的平顶,再从野鸡棚进入楼梯口,打开大门,再来到玉蛾寡妇的房里。龙水一栋楼房做了一层,再也无法撑上去,来年还要伸向二层三层,便搭一个棚子,临时做个门,既可遮风挡雨,又能上到楼面。乡下人都称这个棚叫野鸡棚。
      这条路是玉蛾昨天夜里无意间告诉他的。玉蛾还没有睡醒,贵宝想,玉蛾睡的姿势真好看。怎么好看,就是她躺在门板上的姿势!
      贵宝的预感变成了现实。玉蛾寡妇死了,贵宝哭了。
      贵宝的哭是撼天动地的哭,像重型车辆从身边开过,又像雷声从鄱阳湖上空滚过,轰隆隆,爆烈烈。贵宝的哭是沉闷的悲嘶。双龙村人以为发了地震,四处寻找震源,他们很快发现震源在玉蛾寡妇家。
      双龙村人劝哭的确不一般。
      贵宝,玉蛾寡妇是你什么人,至于哭得这么伤心?
      是呀,见过玉蛾寡妇身子的不哭,你见过玉蛾寡妇身子么?
      哈哈,谁见过玉蛾寡妇身子?过去哭呀!
      叽叽喳喳的都是女人。男人大部分保持沉默。
      贵宝站起来,眼睛里绿莹莹的光亮暴长,吼道:信,信不信?我把,我把你们这些骚娘们衣服全扒了,看看谁的身上干净。
      女人们不说话,眼睛瞪得圆圆的,甚至有些惊恐。她们不敢相信贵宝会发火,她们没见过贵宝发火。老婆跟二流跑了,他也没有发火。贵宝生气了,不理人是常有的事,但他不发火、不吼人。凭仗贵宝做事的那股劲,他扒光这里所有女人的衣服也不是难事。
      贵宝又吼道,看,看个屁呀!狗仂,你去玉蛾娘家报信,顺便打电话叫玉蛾儿子回家奔丧。家富,你去找先生打破水。家贵,你去买香纸爆竹,准备跟玉蛾下床。野猪,你去找八仙。要钱的地方,你们先垫,办完白喜事再找我要。
      贵宝的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了女人们的叽叽喳喳。
      为什么是派我屋里的?
      我又不欠她家的情!
      谁欠谁去。
      她家龙水作了孽,报应在她身上,活该!
      走,我们回家。
      贵宝冷笑,谁欠谁清楚!谁敢回家,我就砸谁家的锅。
      四憨走了。贵宝搬起一块百十斤重的石头,丢到四憨的锅里。四憨不是锅被砸了一个大窟窿,而是灶台被压塌了。
      玉蛾下床了,躺在门板上,脚抵着墙,脚抵着墙走路才能着力。口里放进了含口钱,一缕红线从嘴角引出,顺着没有血色的脸颊垂下。头前小方凳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小汤碗里泥土上引路香的缕缕青烟一路飘向黄泉。一个美丽的灵魂飘飘荡荡,借着这灯光,踏着这青烟,带上这扬起的纸灰钱,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和哀乐声里,渐渐远去。冉冉而去正如她翩翩而来。
      玉蛾儿子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电话那头是沉默,仔细听又似乎有抽泣。   丧事的时间是打破水的先生定好的,孝子没来谁能做主?贵宝刚才还俨然像一个主事,这回又呆愣起来。时辰不能错过,错了会害子孙,尽管子孙不孝。最后是玉蛾娘家人做主,不等孝子来。八仙问,谁当孝子?没人应声。当然不会有人应承。八仙说,没有人穿麻衣,岂不是无后?贵宝回过神来,怯生生地说,没,没人穿,我穿!八仙讪笑起来。贵宝又犯了犟:我偏要穿!说完便把麻衣套在身上,还戴上了用白纸扎的孝子笼冠。
      在死人身边守夜是贵宝的事。贵宝守着死人与守着活人没有太大区别,守着活人也没有话说。他倒是更愿守着死人。死人不会说:回去吧,夜深了别人会说闲话。
      五
      夜深人静,贵宝坐在玉蛾身边,痴痴呆呆地看着玉蛾迷人的身子,想玉蛾讲的做寡妇时的往事。
      你决然想不到,第一个踩出玉蛾寡妇家路的人居然是四憨。
      你也想不到四憨是从什么地方进入玉蛾寡妇家的。他是先用楼梯爬上玉蛾寡妇家楼顶,再从野鸡棚进入玉蛾寡妇的家。
      龙水死后满周年的那一天夜里,四憨动了淫心。你龙水不是霸道吗?你龙水不是逼死我老婆吗?你别短命呀,你该守住你的房子、守住你的老婆呀!你也是一个有命霸业没命守业的孬种!
      四憨没有钱再续弦。熬了几年,糖熬老了,里面的东西涨得满满的,黏糊糊的,水满则溢。
      四憨轻手细脚把玉蛾的衣服脱光了,身心俱疲的玉蛾没有醒来。
      四憨兽性暴涨,一竿子到底,玉蛾醒了。
      玉蛾惊叫起来,四憨用手把玉蛾的嘴堵上,说,叫魂呀,想让西边房里的儿子过来看娘做戏?
      玉蛾压低怨愤的声音说:四憨叔,你是叔,怎么可以!
      四憨冷笑:龙水逼死婶娘,怎么不想想我是叔?
      玉蛾低声骂,畜生!
      四憨笑,脱光了衣服,人就是畜生。
      玉蛾扭动着身了,哪里还能分得开。玉蛾放弃了挣扎,闭上眼睛,泪一样能从眼里钻出来。
      四憨一边运动,一边轻声对着空中说话:龙水,孬种,知道我为什么今天上你家么?因为我知道你今天满周年,一定会回家。看到我在你老婆身上骑马么?你有本事逼死我老婆,怎么就没本事守住你老婆?孬种,晓得么,你老婆是鲜花,我老婆是牛粪,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
      玉蛾趁四憨不注意,一脚把四憨蹬下了床。四憨爬起来,吼道,你是鲜花,也是长在牛粪上的鲜花。要我喊你儿子过来评评理么?躺下!
      玉蛾又躺下了,把头压在枕头底下抽泣。抽泣的声音听不见,却听见床被撼动得吱吱作响。
      四憨筋疲力尽了。玉蛾恳求四憨不要再来了,一报已还了一报。
      像当年四憨跪地求饶一样,四憨也把玉蛾的话当成是放屁。
      有了第一次,玉蛾把木板门上了锁。锁被四憨撬开了。四憨说:就算一报还了一报,你儿子读书要钱,我是送钱来的。玉蛾说,谁稀罕你的臭钱?滚!四憨说,我去西边房里问你儿子需不需要钱。玉蛾叹了一口气。
      有了第二次,玉蛾把野鸡棚的门用木条钉死了,她宁愿不上楼顶。尽管楼顶上可以晒谷、晒衣服、晒黄豆、晒芝麻、晒很多农作物,烦心的时候她还可以站在楼顶上看鄱阳湖,她一看就是半天,仿佛迷迷茫茫才是她的牵挂,或是归宿。
      四憨把木条也撬开了。四憨有了第二次的经验,带了钢钎。有钢钎,防盗门也不在话下,只是要动静小些,还是走楼顶的木门。这一次四憨失算了。四憨的光屁上让他带来的钢钎捅了一个窟窿。捅窟窿的是玉蛾两个十多岁的儿子。四憨在家里卧床躺了两个月,再也找不到理由钻野鸡棚。
      这以后不久,玉蛾寡妇两个儿子到学校寄宿,星期天不回家。寒暑假回家也不出西边房,饭是玉蛾端到房里。吃饭。晓得。说“晓得”的儿子从不抬头看娘,只看书。儿子后来离开家,去学校,去县里,甚至去更远的北京,玉蛾一肚子的话,喋喋不休换来的仍然是两个字:晓得。儿子无话跟娘说,儿子已经不是背爱情诗的儿子,也不是龙水在世时活蹦乱跳的儿子。儿子外出十年,和娘就说了两句有实际内容的话,这句话是儿子准备去考公务员,告别时说的。一个儿子说,等我们安顿好了,接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另一个儿子说,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玉蛾清楚她这辈子的话快说完了,逃到哪里也没有她说话的地方,没有她说话的对象。
      贵宝第一个点名去报信的狗仂,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男人。老伴死后,狗仂也像熬糖,熬到了火候就想出锅。狗仂是四憨的邻居,得知四憨屁股的秘密后,第二个扛楼梯到玉蛾寡妇的后墙。狗仂的理由是送钱,双龙村的双龙不能不念书,不念书的龙是蠢龙。狗仂撕玉蛾寡妇衣服的那股劲头全不像白天走路时老态龙钟。
      打破水的家富和买香纸爆竹的家贵是亲兄弟,是那种老婆都能互相交换的亲兄弟,也是白天睡觉晚上偷鸡摸狗的亲兄弟,楼梯的秘密自然瞒不过他们兄弟俩。
      ……
      六
      贵宝似乎一直不知道楼梯的秘密。
      他开始收工钱是一件非常偶然的小事触动了他。
      贵宝像往常一样,大清早到玉蛾寡妇家挑水,再把粪坑里的粪挑到田里。已是江南麻鞭水响的季节,上午把田耕耙一遍,明天该插秧了。
      贵宝进门看见玉蛾贴身的圆领汗衫有被新撕破的痕迹,圆领裂口处若隐若现能看见玉蛾白花花的乳沟。贵宝收起慌乱的眼神,说了有史以来第一句慌乱的话:衣服破了也不告诉我。玉蛾寡妇似乎明白指的是什么,赶紧用手把胸前的衣衫捏紧,红着脸转身进了房间。
      第二天,家富老婆请贵宝耖田,贵宝说出了一句让双龙村人都惊讶的话,耖田可以,一百块钱一天。
      那时农忙请人才五十块钱一天。家富老婆骂道,你吃人呀!
      贵宝掉头就走。
      夜里干活白天睡觉的家富躺在床上喊贵宝,给了贵宝一张钱。贵宝没有吃人,也没有让家富老婆吃亏,一天就把她家的田耖完了,天黑透了才收工。
      第三天清早,贵宝把一百块钱给了玉蛾寡妇,说,买,买一件像样的衣服。
      玉蛾寡妇说,不要。
      贵宝说,就,就算给我争面子。
      玉蛾寡妇脸一红,接了钱转身进了房间。
      又是一天清早,贵宝仍然看见玉蛾寡妇撕裂的圆领汗衫里面的乳沟,问玉蛾寡妇怎么没有买衣服。   玉蛾寡妇红着脸,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轻声细语地说,儿子学校要钱,给儿子了。
      贵宝瞪眼吹胡子,伸手向玉蛾寡妇讨一百块钱,不买衣服就还我!
      玉蛾寡妇低头轻声说,我没钱。要不过几天还。
      贵宝看着温顺可悯的玉蛾寡妇,又气又怜,说:“给你钱买衣服,你就买衣服!你要多少钱?我给你!”贵宝说完走了。
      贵宝从此开始收工钱,收了工钱就给玉蛾寡妇。
      玉蛾寡妇说,不要。以前的钱还没有还!
      贵宝说,都说我傻,你比我还要傻。我气你都看不出来!谁要你还?
      贵宝说玉蛾傻,倒是把玉蛾寡妇逗乐了。玉蛾笑着问,你要么得?
      贵宝嘿嘿笑着说,我要你笑。
      玉蛾寡妇说,我的笑不值钱。你给的钱我都记着,将来还你。
      贵宝抢过玉蛾寡妇刚接到手里的钱,往门外就扔,口里嘟囔,谁要你还!我宁可丢掉!
      玉蛾寡妇捡起钱,笑道,好,不还!将来让你侄子孝敬你。
      贵宝乐滋滋地帮人做工去了。
      七
      玉蛾寡妇下葬的那一天,阴沉了半个月的天上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雪转眼间把殷红的棺材染白了,也把抬棺材的八仙和送葬的人身上染白了。雪大概是觉得双龙村披麻戴孝的人太少了,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故意把天地和天地之间的人都染白,让天地和天地之间的人同悲。
      八仙在挖墓穴时,挖出了两只冬眠的青蛙。青蛙被家富和家贵兄弟砸成了肉泥,鲜血飞溅,染红了一大片雪地。
      这本来没有那么恐怖,看热闹的人都嘻嘻哈哈。家贵说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青蛙,也没有见过青蛙还能流这么多的血,痛快!一个八仙低声冷笑,痛快去死!家贵没有听到。如果听到了,家富和家贵兄弟一定会像砸青蛙一样把说这话的八仙砸得鲜血飞溅。
      你有心咒一个人,那人却越来越精神;你无心说出的一句话,说不定立竿见影。乡下人称这叫“口尺”。八仙随口的一句“痛快去死”,家富和家贵果然在下山的路上,双双跌落下山坎。山坎不是很高,以前跌落的人毫发无损,家富和家贵兄弟便跌落在石头上,摔成重伤,回家不久都死了。这雪,这青蛙,突然间让双龙村人颤栗。
      鄱阳湖边上的人有几十年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雪,雪便在玉蛾寡妇出殡时下。挖到冬眠的青蛙,不稀奇。稀奇的是青蛙这么大,能流这么多的血,砸死青蛙的兄弟俩都出人意料地死了。这一切都把双龙村人带进了双龙村的传说。如果真是应了那传说,玉蛾寡妇今后是要受追封的,算是国母。国母是有神灵护佑的,在国母头上动土,那不是自寻死路?双龙村的女人看到丈夫惶惶不可终日,都在窃笑。男人骂道,老子变了鬼,你们就成了家富和家贵的老婆,哭都找不到眼泪!
      不知是谁又传出来,家富家贵砸死青蛙后的几天晚上,双龙村半夜能听见小鸡唧唧唧的叫声,叫声先是在家富和家贵家的巷子里,后来又移到玉蛾寡妇家的后墙根,再后来就走向了湖滩。叫声若有若无,躺在床上仔细听才听得见。有人说,不对,是青蛙呱呱呱的叫声。呱呱呱的叫声也是从家富和家贵家的巷子里转向玉蛾寡妇家的后墙根,叫声低沉而苍凉。听到小鸡叫声的人,等家富家贵死后才说出来,并且都说自己有先见之明,那时他们就知道家富家贵要死,小鸡就是他们的魂魄,魂魄在几天前就走出了双龙村。听到青蛙叫声的人,也说自己有先见之明,青蛙是神物,是来索命的,神物来索命,家富家贵焉有不死之理!
      议论这些叫声是在晚上,三三两两聚集在传这些话的人的家里。传话的人,声音比小鸡的叫声还小,比青蛙的叫声还低沉。听话的人围坐在一桌,毛骨悚然,脚盘在凳子上,不敢放在桌底下,生怕地下伸出一只手把自己拉下去。
      昏暗的灯光下,贵宝走了进来,突然叫起来,鬼来了。一屋子的人吓得尖叫四处逃窜。传话的人没有逃,他看到贵宝走进来。他对贵宝骂道,你才是鬼!这时逃窜的人才还过魂来,把雨点一样的拳头落在贵宝身上。贵宝傻傻地笑。双龙村只有贵宝不觉得怕。
      村里老人的话更是让人心惊肉跳:雪是天怒,天让一切罪恶都披上了孝衣。青蛙是一个活物,是地气,应该压在玉蛾寡妇的棺材底下,死人讨到地气,才能保佑子孙后代兴旺发达。青蛙被砸死了,成了地怨,双龙村的地气完了,双龙村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众说纷纭让双龙村笼罩在恐怖之中。家富家贵下葬后,双龙村人一到晚上,都早早地熄灯上床。双龙村一片死寂。
      双龙村唯有贵宝仍然是憨实地做工,嘿嘿地傻笑。
      贵宝做工又不收工钱了。开春,家富老婆请贵宝挑猪粪。
      贵宝挑完猪粪后,家富老婆把贵宝叫到房里,把房门拴上。贵宝像树桩一样站在房间中央,以为家富老婆有什么私话要说。家富老婆什么私话也没说。她一边整理床铺和房里杂物,一边不断地唠叨,家富死鬼走后,看家里乱得,都无心收捡了。看这倒霉的屋里,日子怎么过啊!
      家富老婆从贵宝身边走过时,总要有意无意地把她肉团一样的大奶子在贵宝身上擦了又擦。贵宝就是一树桩,还在等家富老婆说私话。家富老婆故意没站稳脚倒在贵宝身上,居然把人高马大的贵宝撞翻到床上。
      家富老婆胖乎乎的身子压在贵宝身上,咯咯地笑,死鬼,你是树桩呀!
      贵宝脸一红,正要翻身起来。家富老婆却把头埋到贵宝怀里,边哭边说,这倒霉的屋里,上有老,下有小,我是真难,比玉蛾当初还难!
      贵宝听到玉蛾的名字,便想到玉蛾在死的前一天晚上说的下辈子还你一个清清白白玉蛾的话,便觉得玉蛾在虚空中看着他,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脸更红了,倏地翻身起来,把家富老婆掀了一个仰面朝天。
      家富老婆不知道贵宝心里怎么想,被贵宝一个仰面朝天掀翻在床上,心里还在想,贵宝压下来一定像一座山。想到被一座山压着,遍身的饥渴像野火在燃烧。
      贵宝说,我,我又不收工钱了。
      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阉鸡公。家富老婆对着贵宝背影骂道。
      家富老婆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不收工钱,家富老婆还想要贵宝把给别人做事的工钱也给她。
      八
      清明时节没有下雨。双龙村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玉蛾寡妇的两个儿子回来了。兄弟俩一个相貌,贵宝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兄弟俩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穿着打扮是一个样,额头上过早爬上的皱纹条数都是一样多。兄弟俩言语少,一句话顶十句说。他们走进双龙村,双龙村人要凝望半天,才试探着问,是玉蛾的儿子回来了么?兄弟俩从不答话,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双龙村人等兄弟俩走过后,在他们背后摇头。   兄弟俩到了贵宝家。贵宝说:我带你们去上坟。
      路上,贵宝发现自己原来比两个闷葫芦还强一些,总是他主动问兄弟俩。他问,北京很远吧?兄弟俩心有灵犀,很远。等于没有回答。贵宝又问,你们见过天安门?兄弟俩回答,见过。问的是废话,回答也是废话。贵宝问,当官么?兄弟俩回答,没有。贵宝说,你们要当官,你娘就盼你们当官。兄弟俩回答,晓得。贵宝搜遍脑子里的问题,就只有这么多问题,问完了,便一路无话。兄弟俩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问贵宝问题。譬如,娘是怎样死的?娘是怎样安葬的?娘葬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与爹葬在一起?娘的后事是谁在操办?花了多少钱?是谁出的钱?
      玉蛾寡妇的坟淹没在嫩翠的柴草里。贵宝扒开柴草。坟头是用几十块砖垒起来的,没有墓碑,但有四块比新砖尺寸更大的老砖垒起的砖格子。
      贵宝说,这回该给你娘树一块碑牌。
      兄弟俩几乎同时皱眉,说的是一个腔调,算了,心里记着。
      贵宝瞪眼骂道,屁,屁话!谁知道你们心里记不记得。
      兄弟俩说,不是屁话,是没有必要。
      贵宝问,还恨你娘?
      沉默,阳光下的沉默。沉默的一头是悲伤,一头是渐渐升起的怒火。
      贵宝啪啪打了两个侄子各一耳光,骂道,谁都可以恨你娘,唯独你俩不能恨!你们是吃饭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
      贵宝打下去后,觉得手很疼。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怎么会疼?难道是打了真命天子?凡人是不能打真命天子的,包公也只敢打龙袍!贵宝想想,在自己脸上啪啪打了两下,果然是手不疼,脸疼。贵宝暗暗骂自己,你狗胆包天,怎么敢触犯龙颜!
      兄弟俩不知道贵宝在想触犯龙颜的事,以为刚才的话伤了贵宝的心,贵宝气得自己打自己,贵宝心里有气,只能打自己。兄弟俩想到这,眼泪下来了。兄弟俩知道,自己可以恨娘,但不能不尊重贵宝。
      兄弟俩没有犟过贵宝,碑牌树起来,玉蛾寡妇的坟鲜亮起来了。
      兄弟俩要走了,贵宝没有留。兄弟俩对贵宝说,叔,跟我们去北京吧!
      贵宝嘿嘿傻笑,我到北京去能做么得?
      兄弟俩走了。沿着快要淹没的滩路,走出很远,又了折回来。
      贵宝问,还有么事要交代叔?
      一个儿子说,娘临走时给我们写信了。
      贵宝说,娘经常给你们写信。
      另一个儿子说,娘说叔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贵宝说,是你娘不嫌叔笨。
      一个儿子说,老屋就托付叔照看。
      贵宝说,放心去吧。
      另一个儿子说,爹娘的坟也托付叔照管。
      贵宝说,还用你们交代?
      兄弟俩似乎还有话说,欲言又止。
      贵宝问,娘还留下什么话?
      兄弟俩同声说,你是村里唯一一块净土。
      徐观潮:原名徐贵水,江西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小说月刊》、《散文选刊》、《青年文学家》、《短篇小说》、《北京青年报》等报刊发表报告文学、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2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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