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泪水忽然让我长大:在泪水中成长

时间：2019-01-06 03:21:44　来源：柠檬阅读网本文已影响人

　　那一年夏天，我十四岁，个子窜得很快，仿佛在一眨眼间，已经到了父亲的肩膀头高了。在农村，像我这样的岁数，已经是半个劳动力了。我念书的那所中学就在我们的邻村，离我们家大约有一里地的样子，每天下午放学后，母亲总是督促我到地里帮父亲去干一会儿活。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一个人种了十多亩的责任田，家中喂养着的那头牛又老得不成样子，记忆中自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在我们家中。因此，耕田、犁地、打场、播种、施肥，那头老牛总是慢腾腾的，使我家干什么庄稼活似乎都比别的人家慢一些。
　　我不愿意去地里帮父亲干活，就磨蹭着不动。母亲一气就连连咳嗽，能咳嗽得脸红脖子粗喘不过气来。母亲骂我这么大了还不懂事，说天快黑了，牛也该歇歇了，你去地里牵着牛放一会儿总可以吧。如果牛在地里吃饱了青草，父亲回来就不用忙着喂它了。到地里去放牛我还是愿意去的，因为那头老牛实在太老实了。通常的情况是我到地里时父亲正在地中央干活，那头老牛就拴在地头，我走到牛的身边，解开拴着它的绳子，把它拉到一条野草茂密的水沟旁，牛就顺着水沟一路啃草下去。而我，仰躺在草地上，有时候看着借来的小说，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看天上的云朵，看红彤彤的太阳像个大圆盘子一样渐渐要日落西山。牛在吃草，我们谁也不关心谁。偶尔坐起身子用目光去寻找牛，发现它也正停下来抬起头看我。它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是那样的平静，又那样的纯净。这是一头黄牛，我不知道它的肚子为什么比别家的黄牛肚子大得多，它头上还有一对长而直的角，从它角的根部到角尖，一层又一层的层次分明的圆圈就像树的年轮。
　　老黄牛发现我也在看它，于是就又低下头开始安静地吃草。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绳子，牵着牛回家。老黄牛轻轻地用它的脸在我身上蹭，不知道它是在感谢我或是在信赖我。这头牛真是太老实了，它温和得像一个慈祥的老人，从不偷嘴吃别人地头长的庄稼，它这个庞然大物走在我身后，我也从不会感到有任何的威胁和害怕。
　　一天晚上，父亲对母亲说：它真的是太老了，今天我看它是实在走不动了。然后，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叹气，等了好大一会儿，母亲问父亲：那怎么办呢?父亲只是闷闷地抽烟，最后，把烟袋锅里的烟灰磕在门板上后说：还能怎么办，自己谁会狠心下手，只有卖到“汤锅”上，换回的钱再买一个小的慢慢养起来。
　　父亲和母亲说的是家中的那头老黄牛。
　　那时我并不知道，传统的民间习惯，总是把失去劳动力的老牛卖到“汤锅”里。所谓的“汤锅”，就是屠宰场，也就是把失去劳动力的老牛杀掉卖肉。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但贫穷的农民还不知道如何安排一头老牛的最后终结。
　　第二天早上，父亲往牛槽里倒了许多玉米和麸子。老黄牛似乎早就有了一种预感，它对面前的食物一点也不感兴趣，每次父亲进去，它都紧张地抬起头张望。一直等到晌午，牛槽里的东西仍没有下去。父亲去拉牛绳的时候，它的脚步有些迟缓，但还是静静地跟着父亲出了牛棚。它跟着父亲往街市上走，街市上专门有“汤锅”上的人，等着收这样的老牛。父亲和老牛走得都心事重重，而我，跑前跑后的很是开心，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老黄牛眼角上挂着无声的泪水。我想，父亲把老黄牛卖了，身上就有钱了，一定会在街市上给我买一些好吃的吧。
　　“汤锅”上的人还没有和父亲说好价钱，就在这时，我看到老黄牛哗哗地流下了泪水，它的泪水像泉涌一样，没多少时间，老黄牛就哭湿了脸颊。这时，它脸上的茸毛已经全部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毛辫，而且泪水还从脸上流下来，不多时就哭湿了身下的土地。老黄牛知道它的寿限到了，它“哞”地冲父亲叫了一声，也许是向自己的主人告别吧。我还没有见过老黄牛这样大哭过，就奇怪地对父亲说：爹，牛哭了。父亲显然早就看到了，他再也无心与“汤锅”上的人争论价钱，只对那人说：老哥，就按你说的价钱吧，到时候别让它受罪。
　　老黄牛被“汤锅”上的人拉走了，它原来站立的地方，成了一片泪湿的土地，我抬起头来，看到父亲那像刀刻一般的脸上，也挂满了晶莹的泪花。年少的我，突然知道了这头牛的归宿，感到了生命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无奈。老黄牛走了，它没有怨恨，然而，眼里却含着泪水，那泪水，是不是对生命的一种惜别？我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对自己的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而感到羞愧。
　　那是一种比金属还要沉重的泪水，它留恋生命，又感知大限来临却无可奈何。它来自生命的深处，没有一丝虚伪，使我终生都不会忘记。那一时刻，一个来自乡村的十四岁的少年，突然就提前成熟了。
　　赏析：当一个懵懂的少年在一头老牛的死亡中忽然长大，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中引用的那句著名的诗：“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敲响!”是的，我们正是在老牛的生命里看见了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会比那头老牛赴死的情景更能警醒我们麻木、散漫的心灵。那是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眼泪呀!当泪水像泉涌一样哭湿了它的脸颊；当泪水将它脸上的茸毛湿成一缕一缕的发辫；当泪水打湿了它脚下的一片土地……我们的一颗心也仿佛被揉出了泪水，一面是唏嘘老牛对生命的无限留恋，一面是感慨自己对岁月的任意蹉跎。（任玉梅）

那泪水忽然让我长大:在泪水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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