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文
  • 文章
  • 散文
  • 日记
  • 诗歌
  • 小说
  • 故事
  • 句子
  • 作文
  • 签名
  • 祝福语
  • 情书
  • 范文
  • 读后感
  • 文学百科
  • 当前位置: 柠檬阅读网 > 诗歌 > 正文

    前海灯光秀 [你可以看见前海的灯光]

    时间:2019-03-30 03:12:37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铜管一直打我的电话。  我焦头烂额,  疲于奔命,  差点儿和老板打起来。  铜管继续打。  我去了他那儿。  一见面铜管就埋怨。
      铜管一直打我的电话。我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差点儿和老板打起来。铜管继续打。我去了他那儿。一见面铜管就埋怨。
      “哪有你这样的朋友。”他生气地说。
      “你还算朋友吗?”他鄙夷地说。
      我能说什么?深圳根本就没有朋友这种东西。但我不能这么说。我不能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说出来,那会让很多人不高兴。
      我一直在想,铜管是谁,一直没有想出来。我最近脑子出了点问题,很多事情记不起来。有时候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这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一个人给你打电话,不断地打,你不知道他是谁,他凭什么对你生气和鄙夷,你连你和他的基本关系都搞不明白,你连你是谁都搞不明白,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好吧,我先做一个假设。假设这个不断给我打电话的男人,他的名字叫铜管,假设铜管就像他说的,他是我的朋友,我觉得这样假设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铜管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在交响乐团吹圆号。有时候他也吹别的,比如和女孩子乱搞,在床上吹她或她们妖娆的波波头。我担心他再也吹不动圆号。他很快就40了,男人40岁以后就好多了。
      铜管不是为和女人厮混的事找我。这方面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为孩子的事苦恼。
      这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你说这算什么?他干吗要有孩子?他干吗不养一盆水仙花?真说不清这个世界怎么了,人们都在想什么。
      铜管的孩子名叫笔架。也许不叫这个名字,叫别的,但我一时没有想出来。自从罗湖汽车爆炸案发生之后,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想一件事情非常困难。也许我该去换个脑子,换个好用点的,因特耐特或者联想,什么都行,那样情况会好很多。但也不一定。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事情扯远了,让我们重新开始。
      孩子的名字叫笔架,是个男孩,10岁左右。也许不止10岁,但差不多就是这个年龄。
      我一直想养一条1岁左右的狗,这样,我俩至少可以在一起生活10年,不像别的什么,说不在就不在了。而且,10年可以干很多事,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干,这样真不错。但我不能向其他人提出要求,这种事情谁都不会答应。
      笔架是个很正常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留着瓜皮头,脑门两边的头发剃得很高,不怎么喜欢穿校服,因为这个,他在学校总是挨老师的训。
      我希望这孩子穿他自己喜欢的衣服。我希望他喜欢考试,但千万不要参加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那样的话,麻烦会更多。
      问题不在校服和考试。笔架最近迷上了一件事。他一放学回家就心神不宁,老是进进出出,坐不住,作业不好好写,但也没玩游戏。
      “像是被魇住了似的。”铜管忧心忡忡说,顺便捋了一下他漂亮的长发。
      有一次,我突然想留长发,我想做一个留长发的人挺不错,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放弃了。我不喜欢别人随便摸我的头发,特别是异性,抓住更不行。但如果你是长头发,你就不得不被别人随便摸,或者抓。这是规律,连弗吉尼亚·伍尔芙和皮娜·鲍什都难以幸免,所以昂山素季才不留长头发。
      铜管告诉我,上个月的第7天,笔架放学回家,对生下他的那个女人说,他看见前海的灯光了。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我还没有想起来,所以只能这么称呼她。
      女人当时就吓蒙了,失手打碎了一只从印尼买回来的茶杯。
      你要知道,那是在大白天,在大白天打碎一只杯子倒没什么,但学校一般不在半夜三更上课。就是说,大白天,你根本看不见什么灯光,如果不是凑在灯光下盯着看的话。
      我说过,笔架很正常,他个头儿中等,智商中等,学习成绩中等,不口吃,很乖的一个孩子,但也没有什么出格的毛病。
      一个很正常的孩子,他看到了前海的灯光,问题就在这儿。
      你说,这件事让我怎么办?我真是焦头烂额。
      现在让我来说说我自己。
      我的女友跑了,跟我另一个朋友去了迪拜,在那里卖中国货。据说,她俩住在哈利法塔,享受着美味的生肉色拉和夏瓦尔玛馅饼,据说,那样做比在国内卖同样的货多赚不少。
      女友在宝安机场给我打电话。背景中有人在高唱国歌,还有人在激动地哭泣。
      她说,你去死吧。
      她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她怎么能这样?要是她跟一个男的跑掉,我还能想通。
      一开始我不认识我女友,是我的一个铁磁介绍的。我们认识了两年,已经准备结婚了。
      我的铁磁是个大姑娘,我俩前后脚出生,一条胡同里长大。她老爱跟我去掏鸟窝。如果掏了三个鸟蛋,她俩我一个,掏一个就归她。10岁之前,我俩还为小人书钻过几次被窝。那是多么美好的年代。
      上大学的时候,她疯狂地爱上了政治学教授,把人家家里搅得鸡犬不宁。她爸用棒子往死里揍她,说要打折她的腿。她在北京待不住,我陪她一起南下深圳奔活路。
      有一天,我俩在酒吧骂骂咧咧地玩色子,她喝了七十八杯芝华士,我喝得更多。
      她说:“哥,你不能这样生活。”
      她说:“你丫真是让我吐槽。”
      她说:“说真的,你觉得那个长腿妞怎么样?”
      我说:“真不赖,就是胸小了点。”
      她从吧台那边收回目光:“空床吧一辈子你先。”
      我连忙改口:“胸就算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个瘦骨嶙峋喜欢穿吊带衫和热裤的女友,她和她的对象,就是我的铁磁,她俩已经好了三年了。
      三年前,我陪铁磁从北京南下,一钻出深圳火车站,她俩就对上了眼。
      女友在车站倒卖磁卡,铁磁去她手上买卡。当时我也在场,傻乎乎在一旁替铁磁扛着行李,够着脖子看几个湘潭人打架,没顾上看年幼的女贩子那双漂亮长腿。
      要不有铁磁什么事?
      事情不止这个。我刚丢了工作。
      我在一家风俗生活调查公司工作。我弄丢了公司的一份资料。老板说什么也不肯原谅我,要我立刻收拾东西滚蛋,别逼他打报警电话。   你说,这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我起早贪黑干了三年,我把公司当成家,把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干没了,人们就应该这样对待我?再说,不就是谁吃臭豆腐谁穿辟邪裤头还有没有人戴客家凉帽吗,值得下这么狠的手?再说,我把资料忘在竞争对手的座驾里,并非故意,能怨我吗?
      你说,这三年我都干什么了?她俩天天见面,我还开着脏兮兮的皮卡送铁磁去过女友家。在楼下,铁磁拍拍我的脸,在我额头上来一个清脆响的栗子,快乐地跳下车,一眨眼钻进楼里。
      她对男人羡慕嫉妒恨,把一个男人的脸打肿了,把一个男人的生殖器割了下来,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怎么知道她把她的老婆放在我这儿养了整整两年?
      我和铜管坐在他家的客厅里,我们喝了一泡熟普,再换上一泡生普。铜管是乐团中铜管的首席,对这个相当在行。
      我大汗淋漓,五腑通畅。我觉得可以走了,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看看能不能找回丢失的资料,或者去一趟阿联酋。如果可能,我打算杀个把人,也许两个。但我知道我不会那样做。
      让满大街的什叶派男人盯着那两个不信仰伊斯兰教的好拉友看,看个够,再赚回大包不吉祥的钞票吧。
      “起来,”铜管生气地夺下我手中的茶杯,“到凉台上去。”
      “干吗?”我问。
      “告诉我,前海在哪儿。”铜管不耐烦地踢了一脚身边的蝴蝶兰。
      这算什么问题,难道连前海在哪儿也要他来告诉我吗?再说,他也不该踢蝴蝶兰,它又没有惹着他。
      我觉得我真的可以走了,去先知穆罕默德的美好时代,或者别的什么时代,随便。
      我懒洋洋地探出身子,向西边的方向看了一眼,差点儿没把喝下去的茶吐出来。
      现在我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前海。
      铜管家住在罗湖,从他家到前海,中间隔着福田和南山两个区,四十来公里,其间无数高楼大厦,蚊子飞起来都得撞上幕玻墙,根本别想看到远在南头半岛西边的那片僻静海湾。
      就是说,在罗湖这个地方,你连前海的影子都别想看到。
      “倒是能看见,在电影里,你能看到一片乱草丛生的海湾,也许还有一些臭烘烘的死蚝和鱼鳞,它们在阳光下闪着光芒。”铜管愤愤不平地指出,“可笔架说,他看到了前海的灯光。顺便说一下,是在大白天。”
      我研究过一段星象术,我认为,这可能和黄道宫的位置有关。现在是北半球的春季,笔架属羊,就像大多数少年老成的天才,一般情况下,他们会犯冒进的毛病。
      “冒个屁,”我差点儿被铜管踢爆下身,“都一个月了,他每天这么说,为这件事,他妈都绝望得快要自杀了。麻烦的是,有人认为他说的是对的。该死,这家伙受到了支持!”
      铜管提到的那个胆大妄为的支持者是个女生,笔架的同校,比他高一年级。生下笔架的两个大人一致认为,那个女生的相貌有点像笔架,个头也差不多,但肯定不是笔架。
      他们管她叫坏女孩。
      “笔架不肯告诉我们她叫什么。她连名字都没有。她连笔架的一个趾头都比不上。她最好去找她的爹妈,让他们好好修理一下,至少修理出一个名字。”铜管气急败坏地说,“你觉得,我和他妈,我们谁该去看心理医生,还是我俩都去?”
      天气开始热起来,我被云南高原的老树叶弄得很不舒服,想呕吐。
      我在想,铜管是谁?我在哪里认识他的?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下午,我给左丁护打了电话。我俩都觉得,笔架出了问题,这一点,和生下笔架的那一对男女的看法相当一致。
      左丁护是我能找到的惟一肯替我分忧的人。他是卖楼的,狂热地迷恋自己的工作,偏执地认为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是他的客户,或者潜在客户。就是说,他是一名雄心勃勃的人际消防员,不光替我分忧,也替他认识的所有人分忧。
      左丁护忧心忡忡地在电话那头说:“不能看着不管,那样就不对了。”
      难道需要他来提醒?
      左丁护没忘了向我推销刚开过香槟酒的一个楼盘。他问我是不是准备好了出手。他给我分析他刚从王石秘书那儿打探来的消息,地产大佬们开始了与政府紧缩政策的第七轮博弈。他向我推荐一个性价比相当不错的刚需楼盘,他可以帮我做好全套对付限贷令的手续。我撒谎说,我正考虑大户型,也许会去看看东部华侨城的海景房,对他推销的楼盘不感兴趣。他立刻向我推荐了三个大户型楼盘,最高的那套近两亿,一次性付款,港币免谈。我“喂喂”了两声,装作线路有问题,把电话挂掉,立刻掐断了电源。
      我坐在那里,盯着电话发呆。我并不是真正的发呆,主要是想左丁护这个人。记忆里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他是谁。
      他的确是卖楼的,不然不会向我推荐楼盘。他说得那么诱人,好像是白送给我似的,我要不给面子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可他为什么叫左丁护?我在哪儿认识他的?我从来没有打算买房。我就没有买房的资格。如果有可能,我打算把自己卖给谁。
      我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
      我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行头穿上,特别在袖口洒了点女友剩在卫生间里的香水,然后乘地铁去了“京基100”,混在公司一簇人群中,大摇大摆走进电梯。
      我上到楼顶,找到西边的方向。我带了一架俄罗斯高倍军用望远镜,那家伙差不多有一颗东风21C导弹那么大。向凯撒发誓,我从望远镜中看到了滨海大道,看到了红树林,看到了深圳湾体育馆,看到了南山,就是没看到前海。
      堂堂巨厦,遮天蔽日,前海消失在那之后。
      撤离坎大哈,我把调研结果告诉铜管。我建议铜管租用一架警用直升机,凭空鸟瞰,这样,肯定能够看见前海。
      铜管说:“你脑子有问题,笔架又不是在飞机上看到的前海灯光。”
      他说得对,但我知道,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他在推卸责任。他对昂贵的租机费用有所忌讳。但我不是生下笔架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租机这件事也只能作罢。
      以后我又试了别的方法。
      关于光线折射,这是有可能的。深圳是滨海城市,空气湿度大,光线这种东西,你知道它怎么样?它喜欢在溽湿的空气中化蛹为蝶,在幕玻的怂恿下到处飞舞,人们根本阻挡不住它。
      关于幻觉,这也是有可能的。那些迷恋奥斯卡·路透斯沃德、米勒·莱尔、莫雷利特·蒂蕾茨、杰里·唐恩的蠢货大有人在;那些以为自己就是公民,兴致勃勃在公厕门口组织闪玩的普青,相信十二星座情人对撞图的文青,肯定自己就是自己,或者自己不是自己,而是128个其他人的二青,以及见人就说自己开了天目,刚和观音娘娘如来菩萨喝过早茶吃过濑尿虾牛肉丸的萌中年,他们全都患上了严重的知觉障碍症,想要说服他们是徒劳的。   还有外伶仃岛。不是“留取丹心照汗青”那个伶仃岛,是深圳外海的那个伶仃岛。有人叫它鬼岛。我不太相信吸血鬼和僵尸的事,我还没有被这些可爱的家伙追上过。但客家人的话,你最好相信,这样对谁都好。
      等一等,现在让我梳理一下,我遇到了什么问题。
      第一,我被老板炒了。第二,我的女友,她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女友是她给介绍的。第三,我的租房合同到期了,我想换个稍大点的房子,不是起价两亿港币免谈的山顶豪宅,只要躺在床上打喷嚏不直接从窗户里飞出户外,那样的面积就行,但我失业了,连原来那套小房的租金也付不起。第四,我不知道铜管是谁,不知道铜管的老婆叫什么,也不认识左丁护这么个人,我不知道我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我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决定不理会这件事,但铜管缠着我不放。
      “不关我的事,”我说,“关我的事吗?”
      “孩子非常固执,他非气死我不可。”铜管说。
      铜管说的是笔架。这孩子一口咬定,他看见了前海的灯光。关于这个,你们都知道,我试过了。
      我站在那里想了想,又坐下来,托着两腮认真地想了想,还能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决定去见那个坏女孩。我就去了。
      生下笔架的那两个大人说得对,那个女孩,她长得的确有点像笔架,俩人的个头也差不多,但人没有笔架那么孱弱。她生得精灵古怪,七分娃娃裤,星星图案的带帽衫,流浪汉夏布洛一样滑稽的面包鞋,嘴里嚼着紫苏糖,不耐烦站稳,老用脚尖在地上画着什么图案。
      她说:“你们大人懂什么。”
      我说:“那是。”
      她说:“你们大人只知道害怕。”
      我说:“你说得对。”
      她说:“你们大人只会说这个。”
      我说:“也许吧。可是,你叫什么?”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似的东西,说:“你们大人真没劲。”
      我就不说话了。
      她梳着两条朝天辫,歪着脑袋,用小拇指一下一下挑着脸颊边的头发。你说,现在还有谁家的孩子梳朝天辫?
      我觉得事情很棘手。我不是不尊重科学。我一直在利用尽可能多的时间努力阅读科普读物,凡是我了解的科学我都尝试过,但那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照样被人抛弃在幸福而温暖的黄色沙漠外,同时很快就将无家可归。
      事情就是这样,笔架,一个10岁,也可能不止这个岁数,但也差不多的男孩,他相信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它根本不存在,科学给不出任何这样东西存在的依据,但这个男孩就是认为它存在。没有缘故,他就是相信。
      如果让他说,他会说大人们都傻了。好在大人不会让他那么说。
      “你说,笔架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铜管绝望地问我。
      “让我想想。”
      “快点想,没时间了。”他命令我。
      我坐在那里认真地想,我还没长大的时候,老爱琢磨外星人和不明生物的事,这让大人们很担忧,他们害怕我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为此我度过了多少难眠之夜。
      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我觉得给笔架消消魔,这是个好主意。也许它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主意,拿不到任何城市创意奖,但你能拿这种事怎么办?
      “快想办法救救孩子呀!”生他的那个女人害怕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坐在那里,闭上眼睛,背上一阵阵冒冷汗。我觉得事情已经失去了控制,正在朝越来越糟的方向发展。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一只土豆,但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做土豆泥、炸土豆条,还是放弃掉,什么也别做?
      你猜,谁在你身后悄没声息地看着你?我是说,谁在我们身后悄悄地看着我们?
      我接通电话电源。没等左丁护在那头“喂”出来,我就掐住线,告诉他我需要一个灵异师。
      “不是风水先生,阴阳先生,癔症和白日梦治疗师,也不是拿地球引力和陨石撞击说事的知道分子,”我在铜管家的客厅里装模作样地转着圈,捏着电话正色说,“而是能够打破现有科学界面、不对笔架的事表现出惊讶、从容不迫解释偶然性和必然规律的灵异学者。”
      “就像袁可立三百多年前在蓬莱解释海市蜃楼那样?”左丁护吃吃地笑。
      “别扯淡,爷后腰让人戳住了。”我说。
      “恭喜你,敲对门了。”那小子在电话那头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哈!”我觉得太可笑了。
      我只笑了一下就打住了。也许他并非大言不惭。这座城市植被疯长,江湖势力非常强大,他们无处不在,其中有不少身手不凡的江湖漂。有人投双色球连中三注头奖,第二天照样不动声色地揣着一盒鸡蛋肠粉去工地上打工。有人欠了银行一屁股债,照样谈笑风生地在国际论坛上指点世界经济危机如何走出困境。所以,切不可以貌取人。
      左丁护并不关心我在想什么,他问我,有没有听说过赫特福德郡大学的心理学家理查德·怀斯曼博士。
      我没听说过。都说深圳是外国人的乐园,我一个老外都没见过,据说,他们都像鼹鼠一样藏在华侨城里,只有狂欢节圣诞节才出来。而且,我连高中都没来得及读完,就辍学顾自己的嘴,然后陪铁磁来深圳了,根本摸不着大学的门,更别说英吉利海峡那一头的大学。
      左丁护善解人意,在电话里听出我的羞涩,简单给我讲了汉普顿宫闹鬼的事。那鬼折腾人,一闹几个世纪,最终遇上了怀斯曼博士。博士领导一个研究小组,上手把这件事情给解决了。
      我觉得靠谱,收了线,把左丁护的事转告给铜管。我建议把左丁护请来,给笔架驱魔。怀斯曼博士他比不了,但笔架不是汉普顿宫,养不住什么有来头的鬼,要有,也不过是个把小蟊头,没有必要非得划着帆板渡过英吉利海峡去劳驾怀斯曼博士。
      铜管反复问,左丁护的工作属于收费性质,还是慈善社工行为,如果要收费,得多少才能拿下。我告诉他,只要他憋着劲说自己正考虑添置第二套房,左丁护不但会给笔架免费,还会买一送二,给生下笔架的两个慷慨的家伙驱魔。
      “先申明,我不会付费,”他说,“这件事情产生的一切费用都由你付。”
      我能说什么?
      左丁护应邀到铜管家来的时候,我差点儿笑喷了。
      你知道卖楼的家伙,他们全都认为自己是准备上台领金马奖的梁朝伟,连啃病鸡腿,吃十五块钱盒饭时,都不肯松开脖颈上的二手货领带。   有一次,左丁护给我送公司派赠的团购价卫生纸券,遇上内急,借我的卫生间用,卫生间门坏了,关不上,他认真地蹲在那儿用力,脸涨得通红,领带和西装衣角在地上扫来扫去。我乐得两天没打扫卫生间。
      这回不一样,左丁护换了一件绉麻齐膝长衫,千层底布鞋,手腕上套一串成色可疑的密腊镯子。我盯着他看了半天,差点儿以为从此失去了一位专注公益事业热心快肠的朋友。
      左丁护带来一张神秘的照片。当然不是楼盘实景宣传册。
      他从牛皮纸袋里拿出那幅照片。据他说,这张照片是美国宇航局“威尔金森探测器”工作的最新结果。他用这张照片作现场PPT,向我们证明,科学家在这张照片基础上得出的精确测算结论,在宇宙的成分构成中,人类勉强了解的原子占4%,没来得及了解的暗物质占23%,剩下的73%,全是人类现有思维鞭长莫及的暗能量。
      “孩子可能接近了某种暗能量,或者他本身就是暗能量体。”左丁护小心翼翼收起宝贝照片,不让生下笔架的那个女人摸脏了。
      接下来,我们把左丁护围在中心。他从容地喝着烫嘴的云南老树叶,吃着牛油曲奇,开始向我们布道。他告诉我们,简单地说,休息不好、情绪紧张、寒冷或灼热的气流、昏暗或变幻的光源、KB幽闭和磁场,这些都能造成人不安的感觉,支持人的大脑接受无处不在的暗示。
      “但这孩子的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左丁护说,“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孩子坚持说看到了前海的灯光,他可以坚持一个月,但暗示坚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你完全看不出左丁护是个卖楼的,他就像南方科技大学的学者,耐心地解释了一些超心理学、灵魂研究、新神学和应用灵学常识,同时严肃批判了二十一世纪科学发展对早期人类想象力哲学因素的忽略。他认为,笔架的问题不出在思维传感、附灵说话和灵魂出体上,而在预知力上。
      换句话说,笔架具有心测术能力,就是Psychometry。具有这种能力的灵媒,可以凭借某些媒介,知道未曾透露的事情,或者感知处在密封状态下的物品,包括隔着障碍物的景与物。
      “你是说,笔架知道我一些什么事?”铜管被左丁护的说法吓了一跳,一脸紧张地看左丁护。
      “难怪,每次放学回家,他总是看我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天哪!”生下笔架的那个女人身子猛地往回一缩,水壶开了也不去断电。
      “科学家为什么能在人的大脑里采录到图像和信息?”左丁护不想在大人们提出的问题上纠缠,放下手中的茶杯,“因为人的思维、心理和意念是物质活动,会产生一种时空波,它们既是信息的承载体,也是组成万物的根本,它们与物质直接作用,改变物质的运动状态。”
      “你是说,”我说,“笔架具有心测术能力,他不但能隔物感知前海的灯光,还能测出这两个家伙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且在暗中操纵他俩,对吧?”
      铜管一屁股从沙发上滑坐到大理石地板上,张着嘴,说不出话。女人干脆双肘夹在两腿间,捂住脸,谁也不看。
      我觉得这种场面挺来劲。我开始觉得,不管左丁护是谁,我认不认识他,他出现在这种场合是件不赖的事。
      “我们不研究这个,至少,今天不研究。”
      左丁护安慰两个吓坏了的大人,他让他们放心,他还得赶回公司去,往客户和潜在客户手里塞楼书,没有时间研究复合材料组成的家庭。再说,他不是来给孩子驱魔,那是迷信,纯属蒙人,他只是和孩子做一次心电感应,就是Telepathy,弄明白孩子的问题,这里面没有铜管和他老婆什么事。
      他让他们把孩子叫出来。
      笔架被叫出他的房间。坏女孩跟了出来。
      他俩一起放学回家,吃话梅黑糖棒棒糖,笔架帮坏女孩抄作业。
      在此之前,坏女孩替笔架揍了一个欺负他的男孩子。
      笔架坐在四个大人当中。左丁护坐在笔架对面,看一眼笔架,嘴里念念有声,目光开始游移。我和生下笔架的两个大人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笔架。
      坏女孩对客厅里发生的事不感兴趣,嘴里嚼着紫苏糖,小拇指一勾一勾挑着脸颊上的头发,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然后站住,不耐烦站稳,脚在地上画着奇异的图案。
      我向两个不知所措的大人解释,左丁护用的是意念波,有人管它叫思维信息波,就是不用语言,能看到人们心里想的什么。
      但我没告诉他俩,我怀疑左丁护能做到,要是这样,他早知道我离他名单中的潜在客户十万八千里,我整天和他泡,不过是想找个人给我搭搭戏,演一场虚拟的奋斗剧,以支持我脆弱的自尊心,顺便骗一些公司派送的团购券罢了。
      果然,左丁护失败了。他忙活了半天,既没从笔架那儿接受到高级别智慧生命的信息,也没在笔架之外接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很失望,搓着两手四下看,先怀疑玄关处的摆设物出了问题,又折腾了一遍客厅里的家具,再让屋里其他三个大人分别躲藏到沙发后和卫生间里。等这一切都毫无作用之后,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判断错了。
      “这孩子的超能力远在我的设想之外,他具有相当强的意念能量。”左丁护有点失去主张,用纸巾抹着汗漉漉的手心。
      “什么意思?”沙发后的两个大人同时问。
      “比如,”左丁护举例,“有人能灵魂出体,将思维波送到很远的地方,感知那里的事物。如果这样,情况就说得通了,因为灵魂出体和心电感应有时候容易弄混淆,就像现在一样。”
      铜管和他老婆傻在那儿。
      “我能离开了吗?”笔架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看沙发后生下他的那两个大人。
      我觉得事情很扯淡,太扯淡了。
      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可疑。
      我们这些人到底是谁?笔架他是谁?还有那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坏女孩,她怎么不停下来?
      我觉得我不能老是躲在臭烘烘的卫生间里。
      还有,我知道那个卖楼的,他是个冒牌货,什么也不懂,说不定连他这个人都不存在。但他不让笔架离开。
      “我们再试试天眼通,就是Clairvoyance,透视力。”左丁护额头上冒着一层细汗。他喝了这么多的茶,他真该脱下绉麻长衫,换回他肮脏的西装,“也许,我们还应该给孩子试试更多的预知力,”他使不上劲,下嘴咬扣得太紧的布纽,“有的人大脑拥有异于常人的接收能力,能知道遥远的事物。”他真的解开了领子上的纽扣,“笔架,来,”他把笔架叫到身边,向笔架下指令,“你看看,能不能看见屋里的红外光,或者紫外光?”   “你想让他看什么?”铜管毛骨耸然地问,什么也不顾地从沙发后面钻出来。
      “看我们谁也看不到的东西。”这回换作我来解释。
      我不在乎笔架看到他爹在床上吹谁的波波头,我们都在床上待过,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我更希望笔架能看到那对该死的好拉友,她俩此刻是否接受了哈利法酋长和美丽的王妃邀请,一对大行其道的小贼人正洋洋得意地走进酋长国宫殿,心满意足地吃着嫩羊肉炖饭和填充了羊肉碎的小胡瓜,色迷迷地欣赏阿联酋女孩跳甩头发舞。
      也许她俩根本不在阿联酋。也许连她俩的人都不存在。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按波长的不同,光源分为可见光和不可见光,”我希望自己的解释具有专业性,“人眼的视觉功能决定了对光谱的可见范围有限,一般人看到的光,由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单色光组成,叫可见光。可是,通过单色仪,人们可以看到不可见光区部分,而有的人,比如说笔架,他不用仪器也能看到,就是老辈儿说的,他有阴阳眼。”
      “不行!”铜管情绪冲动地跳了起来,不是跑,而是从沙发后面直接迈腿翻过来,冲到左丁护面前,像是要杀掉他,“别看了,他根本看不见,咱家没有阴阳眼!”他朝笔架喊,“笔架,回你自己屋去,立刻!”
      “笔架,别让他欺负你!”坏女孩冲笔架喊。
      “在别人家捣什么蛋,破孩子,回你自己家去,别来烦我们!”生下笔架的那个女人生气地喊。
      “笔架,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坏女孩兴奋极了,朝笔架喊。
      我和左丁护不知所措,看看两个失去了章法的大人、坏女孩,再看站在屋子当中的笔架。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有点激动。
      笔架在那儿犹豫不决,然后突然地,他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醒过来,转身向门口走去,拉开门走了出去。
      等到坏女孩影子似的跟在笔架后面消失掉,我们才醒悟过来,你撞我我推你的追了出去。
      我们在楼下院子里追上了笔架。
      笔架他很正常,他哪儿也没去,就站在水池前。
      你知道现在的楼盘,它们大多有一些这种毫无作用的陈设,既不能冲凉,也不让洗菜,最多就是让惊魂失魄的飞鸟在那儿拉一泡屎。笔架现在就站在飞鸟拉屎的地方,坏女孩站在他身边,看上去她在保护他。
      “走开。”铜管说。
      “想都别想。”坏女孩两手叉腰,像二郎神。
      “你又不是笔架。”生下笔架的那个女人说。
      “我就是他。”坏女孩说。
      我站在那些人后面,抬头朝天上看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我觉得天气越来越热了。我觉得事情可能正是这样,铜管他不是铜管,左丁护也不是左丁护,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生过笔架,她形迹可疑,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
      同理,春天打雷,夏天下雪,那个我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坏女孩,她也不是什么坏女孩。她是一只黑颈鹤,一张道林纸,或者她就是笔架,只是我们看不出来罢了。
      但我没有说出我的看法。
      我怎么知道我是谁?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我?
      有些事情,很多事情,你最好闭嘴,别装出什么都懂的样子。
      我们不理坏女孩。我们看笔架。我们的目光温暖。我们希望这孩子能够接受事实。他完全可以不这样,完全可以不用撒谎,或者因为在学校表现不出色,编出一种连科学都无法证明的东西来哄骗自己;他要是哄骗别人,哄骗大人,哄骗生下他的人,那就更不应该了。
      我们这样看笔架,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一只恰好飞过那儿的鸟儿,再顺着鸟儿消失的地方向西边看去。
      我们全都傻眼了。
      西边的方向,高楼大厦消失了,视线一望无际,那里是弯弯曲曲看不见尽头的海湾,海湾中,满是看不见水手的渔舟,一群黑翅白颈海鸟在海湾深处贴着浪花飘然游荡,雪白的海潮线由远及近,掠过胶皮似的滩涂,撞击着古老的海堤,再疲惫地陷落回大海,金黄色的芦苇后,一列红螯蟹排着散兵线摸索着前进,攀涉过蚝田,在更远处的地方消失了踪影。太阳当顶,海湾里一片粼粼波光,但那波光不是太阳照耀出来的——渔船上,滩涂间,草丛中,无数的灯光闪耀着,将海湾照得通明。
      ……
      这一天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笔架他应该在电脑上记住这一天。这一天,生下他的那个男人和女人,他们的朋友我,以及我们请来为他驱魔的卖楼人左丁护先生,我们都向他投降了。
      你说我们这些最终投降的人,我们这种大人有什么用?
      我们决定向笔架表达我们的歉意,向他认错。就像我的一个朋友说的,向已经出发上路了,却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的司机致敬。
      我们买了龙胆草、蝎子、蝮蛇、长毛兔和一大块新出品的卡通图案披萨饼,非常正式地走进笔架的房间。
      我们本来还决定买一些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东西,或者说,可能不存在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笔架。但是,笔架没有告诉我们那些东西,我们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在哪儿、怎么才能买到,这个主意也只能放弃。
      笔架不在他的房间里。
      房间还在,只是笔架不在。
      那个坏女孩在房间里跳舞。她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裙,微微闭着眼,脚不在地面上,人在半空中,就是说,她是在房间里飘浮着走来走去。
      现在我明白了,她不耐烦站稳,老是用脚在地上画一些奇异的画,其实不是不耐烦,而是在设计她的舞步。
      “笔架呢,他在哪儿?”我们问。
      “他失踪了,”坏女孩飘浮在空中,洋洋得意地说,“用你们的话说,不见了。”
      “等等,”我吃力地抬头看四处飘浮的她,“不见是什么意思?”
      “不见就是不见,”坏女孩想了想,煽动一下双臂,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就是失踪,消失。”
      大家瞠目结舌,互相看,再四下看,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坏女孩,而是笔架本人。
      我带头,身后跟着左丁护,再后面跟着生下笔架的那两个大人,众人冲出笔架的房间,去别的房间寻找失踪了的笔架。
      我们拉开大门看电梯间、垃圾处理间、配电房,连晾台下都探出身子检查了一遍,看笔架是不是吊在什么地方和我们开玩笑。
      十分钟后,我们气喘吁吁地冲回笔架的房间。
      “我早告诉过你们,他不见了,”坏女孩回到了地面上,抱着胳膊得意地说,“可是,他还在,你们看不见他。他就在你们身边。也许这个时候他离开了,去别的地方,他想去的地方,他想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只是你们看不见他。”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对前海的灯光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小心谨慎地吞了一口唾沫,“就是说,如果他不想那么做,他不想让我们看见,我们永远也别想看见他,对吗?”
      坏女孩嘻嘻笑着,嘴里嚼着紫苏糖,小拇指一下一下勾着脸颊边的头发,脚不耐烦站稳,说不清在那里画着什么图案,头上的辫子一晃一晃。
      你说,现在还有哪家的女孩梳朝天辫?
      但有的事情,你最好闭嘴,别装出什么都懂的样子。
      注:前海,亦称前海湾(Qiānhǎi Wān),深圳南头半岛西部海湾。
      责任编辑 何子英

    相关热词搜索: 你可以 灯光

    • 文学百科
    • 故事大全
    • 优美句子
    • 范文
    • 美文
    • 散文
    • 小说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