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沧桑十六雨】 有风的味道也有雨的沧桑
时间：2019-01-10 03:19:53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一 新生报到时,我就知道这个名叫罗龙艳的女生将会给我带来永生难忘的记忆。她是整个学校里唯一一个还蓬头乱发,流着鼻涕的学生。 16岁实在是个敏感的年纪,不但让人多愁善感,更让人无端端地在意起美丽的事物来。因此,所有在视野里出现的女生,无一不是衣着整齐干净,秀发乌黑飘扬的。唯独她,是那么另类。
她的衣服上沾满油污,指缝里嵌满黑乎乎的脏物。最要命的是,她似乎有着永远也吸不完的鼻涕,“刺啦刺啦”的恶心声音成了她的独家暗号。清早坐在教室里,只要远远地听到这样的声音,便可以确定是她来了。
估计罗龙艳的父母总是担心她会一夜长大,因此给她买鞋时,也颇费心思地挑大一码。这样一来,即便她忽然长高了许多,鞋子也照样会舒适匀称。可这样的用心良苦,丝毫没能让罗姑娘省劲儿。她只须一动身,整个教室里便立刻出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罗姑娘很快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论她出现在校园的哪个角落,都能带来一阵怪异的安静,以及����的声响。可是罗姑娘丝毫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神,依旧我行我素,一副明星大腕儿的模样。
班里的男生给她取了一个颇为考究的绰号――校姑。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绰号时,禁不住暗自嘀咕,一头雾水。我长了这么大,听过的关于“校”字的称谓不算少,比如校花啦,校草啦,校霸啦……几乎都能望文生义,知其大概,唯独这个“校姑”把我给难住了。
外语课上,我给后排男生传了纸条:“大哥,麻烦解释一下,‘校姑’二字到底何意?”传回的纸条差点没让我吐血:“连这个都不明白?本人判定你情商严重残疾。建议你多看几部韩剧,多听几首爱情歌曲。‘校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学校里的村姑。”
我从课桌里掏出圆规,趁老师板书时毫不留情地向后排扔去。顿时,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男生痛得涨红了脸。我的手法向来不准,别客气!
课后,“肇事”男生纷纷逃出教室。我用粉笔在他们的课桌上写道:“再说姑奶奶情商残疾,我就让你们智商残疾!”
罗龙艳坐在旁边,嘿嘿地看着我笑。我正怒火攻心,自然见到什么都觉得极不顺眼。于是,我冲着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校姑!”
如果骂人也算交流的话,那么,这便是我与罗龙艳的第一次谈话。
二
体育课上,罗龙艳又被罚到场外做仰卧起坐。我暗自佩服她的固执。体育老师口沫横飞地说了不止一百八十遍:“穿运动鞋!穿运动鞋!”可她死活不听,非但不穿运动鞋,还趿拉着一双尺码偏大的破皮鞋摇来晃去。
跑步之后,开始自由活动。我坐在双杠上懒懒地看着远方,嘴里不屑地说:“罗龙艳,下次你还是穿运动鞋吧,否则秃头老三(体育老师绰号)一定会让你变成人猿泰山。”她一面吭哧吭哧地在垫子上做着仰卧起坐,一面嘿嘿地笑出声来。
我从未见过她的笑容。就因为这千载难逢人见人倒的一笑,我从高度为一米六的双杠上掉了下来。疼痛使我顾不得狼狈在泥地上直打滚,脑袋里像驻扎了成千上百个蜂窝,嗡嗡地赶着裂开。
罗龙艳在一旁看傻了,过了许久才奋不顾身地背着我朝医务室跑。我满身泥尘,而她,踩着一双“啪嗒啪嗒”乱响的大皮鞋。我想,她背着我的样子一定丑极了。我想让她停住脚步,将我放在原地,却又担心自己会一命呜呼。于是,只得由着她疯跑。
在充满怪味的医务室里躺了半天,我终于缓过神来,无奈地看着罗龙艳说:“大姐,你那笑也太迷人了吧?连我这号英雄人物都被迷倒了!”
她不说话,一脸愧疚地坐在床沿上。我见她这模样,怒火顿时消了大半:“大姐,你也真够厉害的,一口气背着我跑了那么远。像你这种人才,不参加马拉松和校运会,真是民族的损失。”
这回她笑了,鼻涕在扁平的鼻子里“呼啦呼啦”响。于是,我故作成熟、语重心长地对她讲了一些关于个人卫生的问题。可她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安静地听着,而后毫无缘由地傻笑。
第二天清晨,一段“呆女花痴从天落,校姑英勇解危情”的翻版故事传遍了校园的各个角落。故事里说,我是因为痴看高三的一位帅哥打篮球才从树上掉下来的。于是很多人就问:“那呆女为何上树?”答案众说纷纭。最让人欲哭无泪的是,竟然有人认为我冒死爬树纯粹是为了扩大视野,彰显个性。
更离谱的事情还有,我受害的地方离医务室明明只有200米远,故事里却咬定罗龙艳赤脚背着我跑了500米。我由此断定,如果不是说故事的人智商过低,就是听故事的人大脑短路。即便罗龙艳傻到谷底,也不至于背着我跑两回来锻炼身体吧。
三
罗龙艳说我是她中学生涯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我有些感动。
读了大半学期,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回家和我走的是同一条路。后来,她理所当然地霸占了我的自行车后座,跟着我在清冷的马路上疯天乱地。
清早,我得赶着买两份煎饼果子,而后去马路那头接她;中午,她以万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停车房开锁,在最短的时间里为我铺好回家的路;傍晚,两人趁着夕阳,一面慢腾腾地闲逛,一面偷看疾驰而过的男生。
直到有一天清晨,我在巷口死活都寻不见她的踪影。巷子幽深得像一个说也说不完的故事,而我此刻的视野中,到处都堆满了松软的白雪。
我不忍想象她穿着那双大码破皮鞋踩进雪里的感受。我推着自行车进了小巷,顺着暗沉沉的方向搜寻她的家门。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难忘的冬晨。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景状,在那间破败潦倒的木屋里,我见到了她和她的父亲。
她对我突如其来的探访显得有些惊讶。她父亲是个善良的人,眉宇间充满了长者的温和。他明明病躺在床上,却硬是要撑坐起来欢迎我。
屋里没有电炉和灯泡。我只能借着门外白雪反射的清光,慢慢审视屋内的一切。床是旧的,断了的两条木腿被砖块支了起来。大红色的被褥破旧且显得有些凸凹不平,枕巾上落满了绽线的洞眼。
她将家里那张唯一的木凳让给了我。我坐在矮小的木凳上,一面漫不经心地和她闲聊,一面等待瞳孔适应眼前的昏暗。许久之后,我终于看清楚,眼前的那片花红根本不是贴花,而是一块污渍斑斑的布帘。她和她父亲的卧室,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隔开的。
她父亲神色憔悴地坐在床上和我说了许多话,大都是关于感谢的词句。后来,当他不顾一切地强留我在他家中吃饭时,我才看到他更为悲惨的一面。
拄着拐杖起身,他左边的裤腿像单薄的树叶一般在风中摇摆。他坚持要亲手给我做麻婆豆腐,他说,小艳最喜欢吃他做的豆腐。
我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悯之情所笼罩。我很想哭,但却不能哭。我知道此刻的眼泪,一定会毫无悬念地刺伤善良的他们。
四
我将所有的零花钱都积攒起来。我不再去福利社,不再买新潮的衣裤,甚至也不再买我最爱的邓丽君的磁带。只有这样,我才有足够的能力每天多买一份早餐,多抢着付几次钱,多为她缴几次书本费。
我总是尽可能做得不留痕迹,尽可能不让她知道,尽可能洒脱大方。但她都明白,她不停地对我说谢谢,不停地对我承诺,16年后,一定加倍还我。
校运会如期而至。我和她一同报了双人接力。我当时并不知道双人接力是什么,以为就是类似于一人跑完另一人接棒继续跑的游戏。后来才知道,所谓双人接力,是指一个选手背负另外一个选手参加200米徒步跑。
为了在比赛中获得名次,我提议将我的波鞋换给她穿。她死活不肯,硬说自己穿不惯,怕在途中摔倒。
参赛当天,周围的观众都笑晕了:“看,那对家伙不输才怪!跑的那个,瘦得跟猴似的,不跑那个,却胖得像猪一样!”我默默地在她身后站着,过了一阵儿,终于鼓足了勇气对她说:“要不我背你吧,你那么瘦……”
她不说话,安静地蹲在起跑线上,示意我准备起跑。我心里难受极了,真怕自己会拖累她。
她跑得飞快,身后扬起的尘沙里,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与掌声。我焦急地趴在她的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当我们奔至中途的时候,她的大码皮鞋被甩了出去。人群中爆发出哄然大笑。我想,她该将我放下来,去捡回那只鞋,可她丝毫不理会,依旧拼了命往前跑。
跑道上布满了沙尘石砾,她就这么固执着,一路踉跄着把我背到了终点。站在终点线外的草坪上,她气喘吁吁地看着我说:“丫头,无论……无论如何……我也得把你……背到终点……我绝对不能……不能让你受委屈!”
临近毕业的时候,她反复对我说:“4年后一定记得来看我啊,我可等着你蟾宫折桂衣锦还乡的喜讯呢!”
罗龙艳没能参加高考,确切地说,高考前一个月她就无故退了学离了校。我在北上念书之前找过她几次,均未能如愿。她父亲说:“小艳去广东打工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几年后,我留在了一个北方小城。那个关于4年后再见的约定,也在马不停蹄的忙碌中褪去了初始的痕迹。
又过了一些年,我终于开始怀念我的中学时光,并由此开始想念这个孤独而又善良的女孩。我启程南下,去那个幽深的小巷里找她,却只能望见破败的木楼和空空如也的内里。
我开始对当年的失约耿耿于怀。我相信,她一定在此心怀希望地等待过,她甚至也相信,我会如同当年一般,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出现。
16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匆匆消逝。每每想起她,我眼中总是充满了泪水与欢喜。感谢朴实的她,曾经不离不弃地背着我走过那些最为珍贵的青春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