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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情二章:亲情

    时间:2019-05-27 03:23:23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我的“榆木疙瘩”父亲      凭我到现在六十年的记忆,父亲辛勤一生,没做过大事。我在农村劳动时期,他除了“车把式”正职工作以外,他所当的最大的“官儿”,是我们坨里村的“贫协小组长”。
      我们哥儿四个,妻子说我的长相最像老爸。我端详遗照,却看出问题:面容尽管很像,但他笑眯眯的眼睛,比我睁大的眼睛还要大!
      我也算进入老年了,现在要写这篇文字,真实用意,是向他老人家“赎罪”。
      我写给妈妈的文章里,就已经吐露,我自小不是听父母话的孩子。脾气“拧”。即便是长大以后,我对爷爷奶奶的感情,也超过对父亲的几倍。虽是父子,却心隔如山。老乡亲能够证实:当年,我很少脆生生、痛痛快快地叫他一声“爸”——也就是春节躲不过去,跪下磕头必须喊“爸”! 这一年一声父亲能听得清的喊声,终也在“文革”运动中,被滚滚红流给免了去。
      让我幼小看不起父亲的地方太多——
      先说他的笨拙:嘴笨、心笨、手笨。关于“嘴笨”,我母亲四字概括:拙嘴笨腮。她说得更“精彩”的话:“嘴比棉裤腰还笨!”常人没理时,还能搅出理来,而他即使占理,也说不出服人的话。嘴唇本来就厚一些,辩论时刻,更不灵活;脸涨得通红,却吭哧憋嘟,表达不出完整带劲的语句。常受人挤兑。“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老妈对老爸的嘴拙,无可奈何。
      说其“心笨、手笨”,就要说到农业地干活儿。老辈人早有传授,叫“冬不拿镐,夏不拿锨”。道理很简单:冬天地冻,拿镐的当然最累;夏天地松,拿锨的当然活儿多。偷奸耍滑的人,出工时按季节带省力的工具。你猜老爸怎么说:“该带镐不带镐,该拿锨不拿锨,这活儿怎么干?”比生产队长还操心。给牲口棚打青草,别人打的草,不管牲口吃不吃,只要能添分量、多记工分就行。而他背着筐满坡转,专找牲口爱吃的“热草”。再说锄地,马虎人的地方很多,比如间苗的要求,是“一二三的谷子,四五六的黍子”,别人是不管不顾,小薅锄“咔咔”左右砍,管它这几棵那几棵。他却偏要还瞧瞧哪棵苗儿强,哪棵苗儿弱。人家锄地是“猫儿盖屎”,他下锄恨不得把老土层搂松。再说栽白薯挑水上坡,是以次数而不以桶大小计工分,有心人用特买的小号薄皮铁桶,而他用家庭惯使的那汉子趔腰的大铁筲。怕水往出溅,筲面上还压蓖麻叶或荆条圈儿;上坡时收紧了肚皮,一挑儿水,顶别人的一挑儿半。
      至于乡里人家盖房,他去帮工,更显得他缺少心智。心眼灵活的帮工的人,有的不带工具,只图搬砖拣瓦,做个人情;有拿锨的,也挑个小锨头儿。而他早早在家就备了装火车用的大铁锨。怕锨嘴儿不结实,还左蹾右蹾。“大了”(注:管事人)分配给他的活儿,自然是最不省劲的“和灰泥”了。自己溅一身泥点子不说,窝囊得讨不到事主的夸奖,事主将他的贡献都不放在心上。
      ——像我这能挣“小孩分儿”了的半大小子,都知道“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就打不长眼的”这句偷工口诀,学会了偷奸耍滑,而他还为生产队死卖力气。
      让我更看不惯、最窝心的,是他的穿戴。从没见利落过。当兵的大哥给他的军服多好,多提气啊!可穿他身上,皱皱巴巴,衣领不见往下捋,支棱着不说,一根不搭配的红裤腰带的布头儿,还不往裤腰里掖,耷拉外边。年纪比我爷爷小多了,却一副老人样儿,无冬历夏,腿上扎腿带儿。夏季扎腿带儿,下身瘦腔腔的,活像一个不离股儿的圆规……
      ——这一宗宗见诸的不屑和蠢笨,对于我青少年时期的自尊心、虚荣心,伤害有多大呀!我常怨怼我自己:怎么投生了这么一个爹!
      挨过他一次打,我还记着。那一回,不知怎么将他惹恼了,或者是我的“蔫淘气”惹出的祸也说不定。在我的弟兄当中,也就是我“光荣”地挨过他打。他本是性情温和的人,但那一天,不知他气从何来,不顾脑袋不顾屁股地打我。你想想看,一个整天抡鞭杆儿、打骡马屁股的手,那手会有多重!我越不求饶,他下手越狠,我也表现出特别地“抗击打”。越这样,溅在我身上的声响越大。母亲早看得心软,过来央告:“不能朝孩子头上打,别把孩子头打‘惊’喽!”父亲这才浑身哆嗦着呼哧带喘地住了手。
      凭良心说,我只挨过他这一次打,并没有挨过他的骂——因为他从来不会骂人。即使他打我时,我心里也不恨他。那时,就是想和他赌一口气!
      ——一个懂得骡马性情的人,为何竟不懂我的脾气呢?
      从小到大,我就是觉得他“笨”,才跟他“较劲”的。因为,我总拿他和我爷爷奶奶作比较。我爷爷在世时,是响当当的人物,就是地痞也要避让他三分。干哪项农业活儿,都是行家里手。他性格刚烈,却又主持正义,与人论辩,时而语带讥锋。我觉得我的骨子里有爷爷血统的“隔代基因”——起码在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这一点上,性情和爷爷接近。爷爷常说“虎生一子能拦路”,爷爷属虎。父亲一生老实巴交,是属兔的“命”将他弄糟了?爷爷的一身本事,怎么没传授给他呢……很长时间,我猜疑不定。
      从我上小学的时候,马车上用的什物,就在我家里常见:套缨子、马笼头、绳头儿、夹板、鞭梢儿鞭杆儿……一切大小物件。在我父亲干不动了的时候,有的还堆在家里小库房旮旯儿,或挂在山墙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
      老爸不识几个字,能认识一点儿,也是解放初在“扫盲班”学来的。他能够背诵的就是《三字经》上“人之初,性本善……”开头几行。《百家姓》中记准了的,是“熊纪舒屈,项祝董梁”,有我家姓氏的那一趟。但是,他特别爱跟有知识的人接近。村里的那几个还乡“右派”,他都当成了“先生”,听人说上点儿成语典故,回家学舌,自己陶醉其中好半天。我在村子里不歧视“阶级异己分子”,跟他的熏陶也有关。我能用毛笔写春联了,对他鼓舞不小;从此再不用求人了,了了他半生夙愿。每年过春节,他让我写的总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那副春联。等待我把字写好,晾干,他亲手刷糨糊,亲手贴门框。年年写,年年他看不厌。面貌上放射红光。
      他这一生,好像专门对付我来的。你说他识字不多吧,他会给我编曲儿,将我在他眼中的缺点编成“段子”,合辙押韵。论艺术性,一点儿不比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里“李有才”的板话水平低!那年他好像中了“魔怔”,走哪儿唱哪儿,可把我的颜面扫尽。以后,我早出晚归,不敢碰他面,听见了他在院里咳嗽,赶紧跳墙头。“当面训子”,这应该,我也不怕,但变成了“文艺作品”被人宣传,我可就羞臊得受不了了,连老实的妻子都为我鸣冤叫屈……
      就家庭功绩而言,我年轻时,即亲手盖过两次大房。爷爷奶奶去世发丧,也是我勇挑大梁,根本没用父亲操心。他终其一生,关于建筑项目,就是在我所建的一间小厨房的基础上,进行扩建,但那已是生活好了以后,他年近七十,九十年代的事情了。一间厨房,是他了不起的自主 “工程”。而他,却总要宣传他的“成绩”,宣扬他指肚上有“九斗一簸”,命好……
      ——唉呀,我揭了父亲这么多的“短处”,连我自己都觉得“大不敬”了。我之所以这么无忌,是父亲当年对我产生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生前,我没当面说出来,就借此向他倾诉吧——谁让我们父子一场呢!
      我说了这些还没说够,我还有话跟九泉下的父亲辩白:以前我的错,其原因不能全归于我;我真正需要忏悔的过错,是不该将您卷入“文革”的漩涡。
      我如果像您那么做人,那么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绝不会给家庭招致灾祸——
      青年时期,“文化大革命”让我赶上了。村里人闹“派性”,两大阵营水火不容。两边的人皆认为我“有用”,而我哪一边也不沾,偏学习毛主席的伟大战略,自称什么“第三世界”。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青年人哪懂什么勾心斗角,又与人无宿怨,更无野心,只是想风光一下而已。结果,我们都在“大风大浪”里呛了水。在生产队,我遭了打击不算,全家人都跟着受“苛”。尽管我家是三代贫农,有几代人打下的善良门风,而且还有“光荣军属”的牌儿护着,都不顶用。虽然不至于像“四类分子”一样早晚扫大街,但气儿不好受。父亲也由车把式“下岗”转了行,跟“四类分子”一起掏茅房……那个时代,恨,恨不了一个人;整个社会都疯狂了。你纵有“恨天无把儿,恨地无环”的本事,你的勇气向哪儿撒……皆因为我的强出头,给家庭带来霉运。此内心之巨痛,将我拖入深长的悔恨之中……
      ……
      父亲的成果,是将我们弟兄培养大;父亲的骄傲,是四个儿子为他争了光。我们哪一人文凭都不低;哪一个的工作都不差。弟兄四个,出身于农家,祖祖辈辈人肚里没墨水,并且也不是“村级高干”的后代,却凭着每个人的努力,相继走出了村庄,这在过去那个时代的农村,是十分罕见的家庭。且以后娶妻生子,皆又以个人能力所为,没有让父母操过心,更让老爹觉得自己“命好”。
      在四个儿子中,他似乎比较偏向于长子。我大哥个头儿高,人也长得英俊,而且忠厚老实,秉性与老爹不差分毫。在家的时候,就有“傻大成”的名号。父亲是将长子当作他生命的旗帜来看待的;并期望着这一榜样为我们众弟兄领航。闻讯大哥大嫂携儿子要从青岛回来,他几天睡不好觉。扫院子,刷房子,糊窗纸,放下这是那,并舍得买肉。大哥给他带回一双军用靴,他抿嘴乐,试穿在脚,就拉着长孙围绕着香椿树,“一二一,一二一”地练操。大哥在家的日子,他心情最好,形影不离。每天每天,早下工……与大哥交谈时,他一条腿撩在老椅子扶手上,特别像一个身心舒泰、倾听下级汇报工作的“老首长”……
      儿孙满堂,人口平安,他不但自己觉得活得像“老神仙”,乡亲们也多多颂扬。就有的当面滋出半羡半妒的话:“秧儿不济,结好瓜……”
      跟有知识的儿子们在一块儿,他说话也向“文”上“转”(音读zhuǎi),时而说出用语不恰当的话,逗大家笑。那回,他听说我那身胖的青岛大嫂在叠床被时,伤了脚,他抱着电话,考虑了半天怎样安慰儿媳,但出口的“词儿”谁也没有料到——他说:“很悲哀。”大嫂那里听了有什么反应,我们不知道;但一经老妈学舌,我们哥儿几个、妯娌几个,笑疼了肚肠儿!
      我对于父亲的感情发生转变,大约是在我四十岁以后。对于过去的印象,以及陆续收听到的传闻,有了新的评价。
      他是一个十分懂得礼貌的人。对乡亲,他没有看不起的人:论乡亲辈儿,该敬大敬大;该敬小敬小;该称呼啥称呼啥;从不会扬头或扭头而过。逢年过节,他去家族长辈家一一拜年;即便是后来腿脚不利索了,也不丢这个礼儿。乡间人碰面,只要论“爷们儿”的,就有开玩笑的资格。见了我父亲,他们肯定不放过。或将言语捉弄他,拿他取笑,或干脆照脑后捋几下“大瓜儿”,他只是躲闪,“嘿嘿嘿”地乐。有时“那个那个”地想说点儿什么,也在一笑里憋了回去。年纪大的乡亲上家来,他让烟、让座儿、亲手奉茶……他和我的“忤逆”之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听老者说,他自幼即听从父母话。他自己都学会赶车了,我爷爷吩咐啥还是啥;叫他别离开马车,他就在夏天的大太阳底下,抱着鞭杆儿,不找荫凉的地方去……
      他是一个怜贫惜弱,富有同情心的人。他自己就属于弱小之类,却怀一颗悲悯之心。东街的“瞎七子”患先天性“青光眼”,和人走对面分辨不清楚人,遭其弟兄轻贱。可他,却是我家的常客。父母吃饭时,请他一块儿上桌,赶上吃就吃,赶上喝就喝。有时走出我家大门儿老远,还一边“抹挲”嘴巴,一边沾沾自喜:“还是我老表叔家的饺子香!”有一个李老头儿,街面上称“李老忒”,年轻时算生产队里的“人精”,脑筋灵活,见风使舵,被人称为“转镶儿脑袋”。同在生产队马车组,他管束我爸。没少给气受。到晚年,由于他无儿无女,晚景凄凉。老爹不但不计前怨,逢年过节拿礼物看望,而且还将自己劳务所得,每月给他擗出一份“份儿钱”……我家的闲房,最多时住过三户房客,其中两家带有家眷。有爆米花儿的,有收废品的,有跑运输的。老爸像对待家里人一样对他们好。时常嘱咐家人:他们远道而来,在外谋生不容易,要多看顾……对此,我家的老住户小张感受最深,他曾对我亲口说:“大爷太好了!二哥你就是撵我,我也不离开你家!”小张自十二岁离开安徽,在外闯荡了二十多年,人间冷暖也经历多了,小张的体会自然不假……
      他虽然不擅言词,却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笑模样儿总挂在脸上。身体出现状况以后,他不在屋里关着,总挪动在院里。看老太太们玩儿牌,是他一乐儿。我们家的院墙低,隔着院墙,能看见街上行人。他常常“表侄!”“表弟!”的和人打招呼,叫来家里说话,嘻嘻哈哈。
      他还特别有童心,愿意逗小孩儿,哄小孩儿……
      坨里村董家,是一个大家族。父亲那一辈,有二十多个叔伯弟兄。别的门口儿,哥儿两三个,四五个,唯独我父亲是独生子。论起他那一辈儿弟兄,个个是人物:有在国企当厂长的,有在建筑公司当经理的,有当信用社主任的,有当中小学校长的……唯独我父亲没有在人前显贵的资本。可我那些有本事的叔叔们怎么说?他们在一一评议了家族成员之后,总是咂着嘴,对我那连鸡也不敢杀的父亲充满敬重之情:“还得说咱大哥!咱大爷!”
      就是由于父亲的人品服众,我的一位家族叔叔在他当政期间,不避举亲之嫌,在我父亲赶马车生涯的晚年,给他安排了一项轻体力活儿,——给矿务局养老院送补给。马车经常拉运糕点、面粉、白糖、水果……他去送货,仓库保管员从不检验。我那位叔叔脸上特别有光……
      ……
      还令我想不到的,父亲的善良人品在社会上的感召力,于他生前身后竟这么强大!而我,竟长时间不觉。我的儿子上小学时,有过打架现象;将人打了,自然其家长会前来兴师问罪。可当走到中途,打听到是我父亲的孙子,啥怨气没有,还连连自责:“老董家人老实,咱不能和人家惹气……”老父亲去世,停灵那几天,要放旁家,老丧为“喜”,场面上会很乱。可是,听说了是他老人家去世,无论是本乡人,还是外地人,互相转告,一致说:“咱可不能去瞎折腾……”
      ——以上这些,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有说不到的地方,而绝无一句掺假!
      ……
      让我们弟兄佩服:父亲至死都仁义!他患脑溢血,在送进医院之前,我外甥已把婚期确定。事发突然,妹妹那儿和我们家,最担心婚日那一天出事情。“老爹呀,你要挺住啊,千万别把‘大宝’的事给搅了!”我们在老父亲病床边祷告。他是否听见,我们不知;可将老人家必须接回家时,确实是办过婚事的三天之后。老妈早就沉不住气了,一再督促我们:“接回来吧,让他从家里走……”
      老父亲是在接回家当日夜间零点之后彻底闭上眼睛的。我们众弟兄、妯娌、妹妹、几房儿女,都守在他身旁。几日前,我的学医的女儿曾给他剪了指甲、刮了脸;他临终时的面容很干净,很安详。老爸上路的这个时间段,对于只办三天丧事的人家来说,时间上十分有利;过了夜间十二点,即算新的一天。不会耽误报丧讯,不会耽误置办酒席……可我执意:停灵五天!
      那几天里,前来吊唁的人来往不断。街巷里边议论的,都是我父亲去世的这一事件……
      在农村办丧事,就要遵从民俗常礼:挂殃榜、刷无字白纸条门联、悬挂挽幛、传灯花、烧纸钱……每项规则都不能少。“孝子头,满街流”,是乡间规矩。只要是本村熟人,只要他是成年人,不分男女,不分辈分,做儿女的,一律行单腿下跪磕头之礼。代父母行礼数。按常规,灵前接祭叩头者为长子,可大哥那一年已经六十岁了,且一身多病、心情悲痛万分,身体再也担当不起,我就决定由我来接替他。有献祭来的,我就磕三个响头;直到心也麻木,膝盖也麻木……此际,我顶替大哥行孝道,有心疼大哥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我心中的哀恸,我一腔的歉疚而所当为——对不起老父亲!
      两个多小时,我都在下跪。
      ……
      父亲走了以后,我思索;我将他与我进行了比较。
      多少年以来,我自以为他是一个“没本事”的人,并以做其子视为“辱”——是多么的昏聩无知、多么的浅薄啊!
      父亲一生,虽没留下可充市值的家产;可是,他的一生清白,却支撑了我们整个的门庭。善良的力量是强大的!任何权势、财富、利禄、功名……在与善良对比面前都十分逊色、渺小。世人的眼光,如果将善良和美貌当作生命物质看待,进行选择的话,相信一定会选择善良。因为,美貌靠不住,而善良永恒。一个家庭善良品质的形成,它需要像攒钱一样,一分一分地积攒,一代接一代的传承,才能形成持久的、善良的门风。父亲已经完成了他的家庭使命,其后就靠我们后代共同努力……
      父亲身为平民,但他的人格是伟大的!我虽然写出了有几斤重的书,却换不来他终生秉持,心口如一的“忠厚仁义”四个字……
      
      长在妈妈的谚话里
      
      在我家还是九口人大家庭时,我家有四个人属兔:奶奶、爸爸、妈妈、我。父母亲同庚,他俩的“兔儿”比奶奶小两轮,比我大两轮。
      从我记事时起,就与爷爷奶奶住一间屋。睡土炕,跟奶奶合盖一床蓝布被。一天里除了吃饭与父母、兄弟聚一块儿,大多时间扎在爷爷奶奶的屋里。数九寒冬,一家人都在,闲来无事,奶奶坐大屋热炕上,嘴巴硌着我的头顶,边搂我摇动,边问话:“二羔子,长大挣钱,先给谁花?”我想也不会想,尽大声地回答:“给奶奶!”一屋人中,爷爷、奶奶、爸爸都笑,数奶奶笑得最响亮;炉火苗跟着她的笑摇来摆去。这样的问答,不止一回。这种时候,妈妈都在干家务事,或是操持着家人饭,或者做针线活儿,话也都听见了,只是她闷声不语。
      奶奶的娇惯纵容,助长了我于小小年纪轻视妈妈的勇气。常犯顶撞,一点儿也不觉得跟她亲。家族里婶婶大妈看不惯,常趁奶奶不在家之机,来我家串门,规劝妈妈对我严加教育。而我呢,大概自幼小就“聪明绝顶”,从婶婶大妈避讳我的眼神,我能猜出她们要说我的“坏话”。我躲出屋,并不走远,藏在窗户根儿。婶子们一个个伶牙俐齿,轮番将我的“坏”一个比一个说得激烈。我心里发着“恨”,却听不到妈妈的声音。婶子们要走了,我才听见妈妈两句话:“哪个牛儿不牴母?”“树大自直。”意思我虽然不能理解,但我能感觉妈妈的回话没达到婶子们满意。远看婶子们摇着头走开,我心里的小鹿儿尥起了花蹄,撒欢而去……
      虽是母子,却由于我感情疏远,反叛情绪很大,不识妈妈劝,不听她话,我的“劣迹”在一条街里都有“名声”。有资格“拍老腔儿”的乡邻,称我“拧种”。对于他们的人前背后议论,我不嗔怨;使我生气的是,他们将我与哥儿弟兄作对比:当着我的面夸我的哥弟“有出息”。我明知哥弟那样儿好,但就是不服气,丝毫不愿改我的拧性脾气!还有时候,邻居家妇女站大街上就说婶子大妈们那派“棒下出孝子”的话,对我进行舆论攻击,被我发现。我极端愤恨之时,我挺身而出的妈妈,听不下去了,她脸色很不好,口锋好像也不客气,驳斥道:“龙生九子,种种不同!”“你怎知道哪块云彩有雨?”撂下话,扭身回家去。
      妈妈教育哥和弟,有时我也在场。有一回,三弟说他一个同龄伙伴往家里拿集体的东西,他爹妈高兴。妈妈当时脸色一沉,教训道:“别看贼吃肉,要看贼挨打!”接着说出来一个故事:某家孩子受爹妈鼓励,爱偷东西,越偷胆越大,最后犯了杀头之罪。临刑之前,恳求他妈让再吃一次娘奶,结果咬下了娘的乳头。娘疼得满地打滚儿,他还埋怨:谁让你们当初不管?要管,何至于今天!
      三弟撩着双眼皮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听。
      小时候的印象,妈妈平时不爱串门儿。她不像有的村妇那样,一清早儿能串八家,说长道短,搜集别人家反映,然后传播开去。她遵循旧礼制,特别有定力。对于爱散布是非的人,她态度不冷不热,而对家族里长辈、邻家厚道人,则接进送出,百般热情。族里人敬,街里人夸,名声地位超过常人。对于儿女们,她从来没有疾言厉色,更无打骂。总是款款地说事理点化,让你听。她常对儿女讲:“吃亏是福。傻名难得。”“打爹骂娘的人,一个也不要交。”“送人东西,要拣最好的;别人给一根豆角儿,要还人一根黄瓜……”同时也嘱咐:“如果将一根直针给了,仍换不回一根弯针,这样的人也要远离……”
      ——不用说,类似这样的启蒙教育,在我们哥儿几个的心目中,早早扎下了根。
      挣工分时期,我们家庭成员有分工:爷爷、奶奶、爸爸下地,妈妈主持家务。她要在家做饭、洗衣、劈柴、砸煤、糊袼褙儿、推碾子、担水、喂猪喂鸡……她去地里,多数时是给家里人送饭。“三夏”“三秋”之际,干活儿人出工早,吃早饭在地头。远也罢,近也罢,都要送饭。她送饭的家什,是荆条篮子和一个大黑耳罐子。蒙着毛巾的篮子里装饼子、窝头等硬干粮和碗筷、老咸菜;黑耳罐子里装稀粥或杂面汤。妈妈那时尽管年轻,但由于一双缠足所致,去很远处送饭,并不轻省——既不能让罐儿洒,又不能将篮倾,为让家里人早吃上饭的那一份牵挂,会使她心情很急切。正是露水多的时节,她常常汗水顺鬓角流,脚面露水冲……
      那个年月,各家各户断粮的多。有的妇人不会持家,不但锅里没有,灶下也没有。男人中午回家,只得喝一碗白水,仰面躺炕上。还有的人家连盐也缺,等到做饭了,却发现没有盐,端着小瓢儿,挨家挨户去讨。这种情形,在我家绝无发生。甭管是稀的,干的,冷的,热的,干活儿人进家,准能吃上饭。一家人吃饭是大事,干活儿人回来都嘴头儿急,必须提前准备。有时,妈妈为让家里人吃得更好,粗粮细做,中午那么紧的时间,还要做“压捏格儿”。吃这种饭食,做饭人很累,她要一筒一筒儿地压,捞出来几碗后,紧跟着压面续锅。面也硬,火也烤,做饭人比吃饭的人还着急。就见她被柴灶烤红了脸,鬓角上汗珠不断线地流……别人吃过歇着去了,面盆里还有没有的,她自己将就。
      ……
      我们家大屋里靠墙根,放一长形大板仓,大板仓上边,摆几个有大有小的瓷罐,乡里人叫它“掸瓶”。说不清是奶奶的陪嫁品,还是祖上的遗物,反正是后来收购旧瓷的人,认它是宝。妈妈将它做什么用呢?装小杂粮。青豆、黄豆、豇豆、高粱米、芝麻……什么都有。爱串门的进屋来坐,不稀罕瓷器上边有什么图案,他们愿拍一拍罐瓶,听一听里边的声响。心有所得后,留下钦佩的目光……
      有粮做饭,并且能让家里人吃饱,是妈妈最大的骄傲。还记得,她按压榆皮面面团儿的时候,一边用力揉面,一边表述心得:“家有千顷,不吃炙炉烙热饼。”“家有万石,不吃小米焖干饭……”听得出,在向我们传授节俭经验。
      穷,并快乐着,是童年时期打下的烙印。
      不知不觉间,我们弟兄一个个长大。哥哥当兵走了以后,我也成为了家庭主要劳动力。学瓦工、修铁路、抬大筐装火车、跟运手扶拖拉机……农村里,甭管农业副业上多苦多累的活儿,我都干过,似乎也能忍受。只是到了“撺掇疯狗咬傻子”的“文革”时期,我才觉遇上了噩梦,遇上青年阶段的“冰河期”。唯成分论,是社会大方向,可是像我家这样查三代是贫农,并且“历史清白”的人家,由于不纳入派性,在生产队里同样受欺侮。那期间,庇护我心灵的奶奶也去世了,我缺少了疼爱;爷爷年老,干不动了;爸爸又过于老实;有生机的力量便在于我。处于兄弟中间的“二夹脖子”,却要早早承担起顶门壮户的家庭责任,内忧外患,悲从中来,我忧愤无比。我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家里家外成了“哑巴”。妈妈似乎明白我的心事,很理解我,看见我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郁闷,无从发泄,明看见她在井台上一㧟一㧟地摇辘轳,或者一跩一跩地在挑着水,就是不过去帮她,硬着心肠走开。而妈妈呢,不喊也不叫,默默地忍,默默地受。——现在回想起我当时的丑陋,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
      我对妈妈有硬心肠,却也像自残一样磨砺自己的意志!一个农村有文化青年怎样用功,老乡亲们都看见了。“跳出白薯锅”,不吃白薯了,是我想改变命运的原始动力。“文章憎命达”,是这么说的,我就不信跳不出白薯地!就因为“拧”,找对象我也要找和我一样受穷的“阶级姐妹”。我要多拉一个人跳出“苦海”。按这标准,我就继大哥之后,有了婚姻。妻子在公社服装厂上班,我下地劳动。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我们有在一起相融的幸福感。只不过单开做饭以后,去妈妈的屋里次数更少了。
      大概是在新婚不久,据妻子反映,妈妈告诉她,我生日快到了,嘱咐她在生日里给我煮一碗面条。当时我一副倦态,毫无多想。有一天傍晚收工,我正在院子里洗脸,就听见妈妈那边有一声叹息,还有一句轻声细语:“儿的生日,娘的苦日。”那声音很微弱,然而我听到了,飘飘忽忽吹进我的耳朵。我当时好像一下子被什么蜇了心,愣愣怔怔地半天,手攥着毛巾,却不知擦脸。第二天早晨,我叫醒了妻子,让她去街市给妈妈买回十个油饼——这是我当时尽孝,最大的能力。妈妈的那一次提醒,使我以后保持了在生日前敬奉老人的习惯……
      自己有了儿女之后,有件事情仍还记得清楚:那一天,我正面壁写东西,就觉后脊背上被凉东西冰了一下,吓我一跳。回过头,见小女儿手举着一大块倭瓜。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小女儿用她咬字不清的语音,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奶奶说了,快打春了,立春吃瓜不生病——”我立觉血涌头顶,心潮翻滚!我的老妈妈呀,儿的生日是你提醒;如今我都长大成人了,你还这般眷顾……心绪不能平,我扭过脸去,不让女儿看见,落下眼泪……
      重找大家庭里的感觉,最好的时间是过春节,哥们儿弟兄带回家眷。屋子里被孩子们闹腾得不成样子,老妈妈却非常高兴。本来就吃多了甜食的下一代,老妈妈却仍要追着赶着剥糖果,惹得妯娌们“哧哧”地笑。该做年夜饭了,老妈不再亲自下手,而是像老太君一样,稳坐炕沿儿,指东指西,支派、教儿媳们该怎样做。开饭时,大小人儿两桌。大哥为哄老妈,专拣大嫂的缺点说,比如说大嫂“爱哭”什么的。兄弟们学大哥,也是这样。老妈看一眼这个,看一眼那个,为儿媳们一一正理、辩护,并“训斥”四弟兄:“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恶事。”“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男人是筢子,女人是匣子。”“宁让家贫,别让路窄。”“门口儿一条河,儿媳妇随婆婆……”那后边一句话,让屋子里听着的男男女女哄堂大笑!
      大家庭里过小家庭的日子,弟兄间也有抬杠拌嘴的时候,有的就去老妈面前“告状”,请她主持公道。老妈妈劝解的话是这样:“你们哪一个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脚蹬后脖颈儿的弟兄,都大度点儿,啥事没有!”几句开导的话,让兄弟间起争执的心瞬间平息。还要特别地说一点,无论是自家弟兄有分歧,还是与老人也闹了意见,老妈绝不让外人所知。这方面,她比老爸做得要好。儿子们都参加了工作,单位的领导表示关心职工,有时做一做家访。老爸这时就有些憋不住劲,说着说着就要扯上哪个儿子“不足”的话题。这时,老妈就会急用眼神止住他,待送走了“公家人”,数落老爸:“你这颗榆木疙瘩的脑壳呀……”
      ……
      弟兄四人当中,我是最后一个撤离老家的。进了县城,居住条件好了,儿女们也不愿再回去。我因为工作忙,也很少专程返乡。老爸在三年前去世以后,老家偌大的庭院,只剩下老妈孤身一人。实实在在地成了“空巢老人”。她的身体一直很好,有一两处老年病,并不妨碍起居,是儿女略微心安的地方。按季候,洋槐花开前后几天是掰香椿的时候,那年赶上“五一”放假,我带妻儿回趟老家。我们家老院儿有一大片香椿树,正吐油嗞嗞的嫩芽。我家的香椿好,老妈炸“香椿鱼”的手艺佳,在我的朋友圈里屡有口碑。这回掰了香椿,又吃了老妈亲手炸的“春椿鱼”,儿女们兴致高。手提几个装满鲜香椿的袋子,我向老母亲告别,说好了不让送,她也答应了,但是,我拖儿带女走出大门口儿,转过一大段院墙时,却发现老母亲正手扶着门框,仰着头向我们张望。我当时心里一阵泛酸。这次所见,老母亲明显衰老,头发白了很多。回过头相视的一刹那,她一头白发非常显眼。一个个儿女经她手养大,而今前后脚走了,只留她孤身一个人看守宅门。此际,我觉得她就像我家院中经霜经雪、树皮皴裂的那棵大洋槐树,虽然滋生了幼株无数,但仍根系不老,每年每季散发出馥郁的清香,不离老土寸地……
      ……
      弟兄们坐在一块儿时也核计:老妈妈毕竟年事已高,需要看顾,应该把她接出来,各家轮流赡养。这一方案说出来时,老太太十分平静,却又十分坚决地向儿子表态:“我不去住你们的鸽子窝。就老屋住着。我哪儿也不去!”儿媳妇们帮助解劝:“您老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要不送您去养老院?”明是商量的话,谁知更惹恼了老太太,反响更强烈:“我有四个儿子,让我去养老院,就不怕老乡亲笑话?”“要是出不起保姆费,我自己出;我有政府养老钱,我有土地分红,不用你们拿!”惹老人生气了,协商陷入了僵局。顺者为孝,最后我们还是依从了老母亲。后来儿媳妇们坐一块儿说悄悄话:“这老太太改脾气了……”既然一致同意请保姆,费用肯定不会让老人家出的,由四弟兄按顺序轮流每月出钱。据后来保姆悄悄地告诉我妻子,说老人的表现:“老太太心疼钱,常磨叨‘一天竟四十块呀!’”
      话虽然这么说,我们达到了老人的满意,老人很快乐。老屋里的说笑声,一天到晚,能传到街上去。她的腿脚本无问题,保姆没来的时候,她自己能够逛集,走几里地不嚷累。可是自打保姆进门以后,再去上街,她便使唤保姆用轮椅车推着出来进去,面模儿非常的“阳光”。街面每遇上熟人,跟人家会说上好半天。主动地讲儿媳妇给她买了什么吃的、穿的,孙子、孙女怎么孝顺,逗她开心,非得等听到别人说出“您老好福气呀!”那一句话。絮叨得人都走了,还有一句自豪的话追过去:“——我有四根大柱子呀!”
      ……
      去年,我们老哥儿几个一起在老院盖新房,老太太一时无处居住,将她送到了妹妹家。妹妹说,老太太一年都不安生,总吵着要回家。我们盖了新房,也保留了老太太住的三间老房。将老太太接回家后的那几天里,她出这屋进那屋,一个屋一个屋地看;摸摸墙壁上瓷砖,又摸摸窗帘,显出十分欣慰的样子。我的儿子有出息,没容我做主张,他先说了:“咱家留一间新房给奶奶!”我当然同意,并赶紧置备了新床,装了空调。三弟还给添了防滑垫儿。满心以为老太太就此居住下去,结果听保姆说,老太太只住了三天,就又回了老屋去。
      我们家盖新房,并且老弟兄在半百之年后,仍一体同心,共建共享;这件事,让老乡亲们称赞不已。在当下农村,这种事例少了。老少乡亲纷纷议论:“瞧人家老董家哥儿几个,多齐心!”这话当然能传到老母亲的耳根,她听了,心比蜜还甜!以后比蜜甜的事还有:今年春天,我和三弟相继添了孙子。连同大哥那里的“青岛三代” 在内,目前我们家已有三个重孙子出现。四世同堂。续上了“兔谱”的新一辈人,真也是“兔崽儿”绵延,应了我题于新房壁上、张孝达公的名言:“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那一句古训。这一块题匾,老太太自然不识、不解,但她由此名义说出话的膛音,却比我们任何一个子女拱卫的音量都要大!
      ……
      也就是在今年的深秋,我在老家的新房住了几天。某一日,我起得早,正在自己小院里盯着柿子树上红灯笼似的柿子做颈椎运动时,忽见到老娘坐在她住房的台阶上捶膝。捶着,捶着,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爷呀、娘呀,我今年走不动了,不能到您老跟前送衣裳去了……”反复地敲击膝盖,反复地自言自语。一霎间,我知道遍于民间的“鬼节”快到了。给先人“送寒衣”,是各家各户应节所为。此节与祭祖的清明节不同,笼罩着宁寂、肃杀、静穆、悲凉之气。世风所及,即便是对父母生前不孝的儿女,此番也有“活着不孝,死了燎道”之举。我看着老娘那真情实意的祷告模样,无比凄凉,我心欲碎!
      ——我的老娘啊,我的八十五周岁的娘亲!难道您不这样诉说,我就不明白您敬孝先人的心意了吗?
      ——不是听自母亲,而是听婶婶们讲:我母亲是“童养媳”,十二岁(虚岁)进的董家门。在她还是被人抚养的年纪,却被人当作了成年人,两户人家各有考虑:一户是为了减少一个吃饭的;一户是为了多一个早干活的劳动力。都是因为贫困生活所逼。谁都可以想像出来,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里去,该忍受怎样的委屈,她该怎样盘算度过自己少年、青年……漫长的人生?按农村的老说法,一个女人的命运四个字就给总结了:抬进、抬出。——抬进,是迎娶;——抬出,是死去。旧时代农村女人,在她有限的天地,脱离不开锅台、井台、碾台,宿命给的、囚笼一般的一个个圆形造物;脱离不开生儿育女、做饭浆衣、孝敬公婆。“打一千,骂一万,全凭三十晚上一顿饭。”“多年的土道熬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是她们最低端的生活诉求和最美好的期冀。应该说,爸爸妈妈的命运比爷爷奶奶好,他们的父母不仅没过上一天四世同堂的好日子,其生前又何曾吃过几碗净米净面的饱食啊!即便我父母亲有孝心,但社会上没有这个条件,该当如何……
      我至今也很奇怪:老娘她一字不识,即使是新社会给她命名的 “杨淑兰”三个字,她根本不认识。然而,她那么丰富的生存哲理、生活智慧,以及强烈的生命愿望,其根源又来自何方?仔细揣摸以后,我略解一二。这其中,有我爷爷奶奶的教诲,有老娘的天赋。爷爷奶奶生前是被乡亲敬重的人。爷爷精明能干,阅历深广;奶奶善于治家,性格和谐。在整个村庄进行比较,他们都是那一代数得着的好人性,好人缘儿。这些余绪自然会被母亲所传承。而她,又天性聪慧,富有主见,且胸怀能忍,自然更有创造性地发挥。她不打不骂,愣把我们规矩成人,这不是她的能力吗?在现今不断“创造”文化的时代,有时却把文化之义弄拧了。不认识字,几十年来被贬为“没文化”。讲文化,就一定先认识字吗?我不这样认为。现而今,识字的人太多,有大学文凭者多如牛毛;从阳台上扔块砖头,说不准会砸着几个“教授”“博导”的头,可管什么用?教授、博导们,不也在讲台、博客上撒野,脏话、昏话连篇吗?而对待父母,谁知他又是什么心肠!其实,我觉得他们谁也抵不上我那一字不识的老娘!他们的人性,没有我老娘好;他们的人伦感,没有我老娘强。一时之间,我仿佛明白了老娘不离故土的原因了。她在这院里已生活七十四年了,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有她的血肉包裹,都和她的感情联系在了一起。她由初入董家门儿的陌生女孩儿,最终成为了这个大家庭里主宰一切的女主人,这是她引以为豪的地方!她的哭泣留在此地,她的成功也诞生在此地;她的血浆和董家人融合,已浓得化不开了。老娘于此设素心台,既表明了她自己要“狐死首丘”的意志,也表明了现今大家庭要以她为“中心”的心态。她要像牵风筝手一样地牵线,时时能把远走高飞的儿女召唤而回!
      ——因为有她在,儿女们的心,就不容易离分。她为儿女,在做着余生的努力!
      我揣度着她的心,并将我的心与她的心靠拢:就现今而言,善恶难辨;既然我无法判断别人谁是好人或坏人,但我起码可以做一个不欺骗自己良心的好人。——虽不堪重任,心志不能变。
      寒门出孝子。魂箍寒门我自知。我知道,家里多个老人,就多一层天。像这样执手相望,能瞧见老娘白发而心疼的日子,今生今世还能有几多回?
      
      作者档案
       董 华:男,农民出身,北京房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数十年从事基层文化工作。文学创作以农村题材为主,发表作品二百多万字,并有《乡里乡亲》等多部文学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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