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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水流年(中篇小说)

    时间:2023-04-14 22:15:03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符浩勇

    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翠香头顶烈日在翻晒野山龙。

    树荫下,一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扒拉沙窝,不时向后蹬蹬鸡爪,扑棱翅膀,扬起一阵尘土;
    旁边一只大黄狗,慵懒地半趴在前腿上,吐出长长的舌头喘息;
    猪栏里的猪已经吃饱喝足,正在呼呼睡大觉;
    蝉声突然响起,一时间,村边的树丛里,嘤嘤嗡嗡一片,喧闹得很,只几分钟,蝉声又戛然而止,村子里复归于寂静。

    野山龙是山野里伴着庄稼生长的一种稀少的山薯,可食用也可入药,有保健的功效。那些有钱人爱惜身体,常拿来当药膳,稀罕着哩,墟上有外地客商设点收购,眼下价钱卖得不错。

    翠香晒在几个大簸箕里的野山龙已经去皮后切片,在太阳底下白晃晃得直晃眼睛。她将簸箕里的野山龙片先归拢,再摊开,临了抓起一片,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凑近鼻底嗅了嗅,心想,像这样的日头,怕是要再晒上两天才干透哩。春分一过,人就闲下来了。这时,地里的花生、甘蔗除了草,培上土,水田里的秧苗也施过了一次肥,灌足了水,剩下来的就是静待它们自己长成了。但是,人是闲下来了,嘴巴却不能闲下来。嘴巴除了说话,还要吃食。不说话死不了人,但要是饿上几顿,人就受不了了。所以,农闲的这段日子,村里人总是要找点别的事做。爹和村里的一伙人进山了,他们砍下有形状的山木,做成犁辕牛轭、扁担锄把、木桶木杠、压榨花生油所用的木棰木扦……这些东西拿到墟上去卖,换点钱,也能补贴家用,这些事在农忙时刻是顾不上的。翠香在家里也没有闲着,她隔三差五地到山坡上水沟边踅摸野山龙。翠香每次卖了野山龙,得了钱就交给娘。终于有一天,娘说,也不用都给了我,你也要留一点,女孩子大了,要有一点私房钱。翠香自然巴不得这样。有了私房钱,她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升初中时,她给同村的牛雄买了一支英雄牌钢笔,牛雄说使着顺手呢!一想起这事,她心尖上就像抹了蜜糖,甜滋滋地就哼起了乡谣小曲。

    一抬头,就望见桂花婶从巷口那里往这边走来。桂花婶是牛雄的娘。春分一过,日子就变长,太阳公公早早就爬起,到了傍晚却迟迟不肯趴下。镇日长闲,桂花婶常来与娘闲聊。翠香喜欢桂花婶过来与娘聊天,也爱听她们聊天。她们聊油盐酱醋,聊家长里短,也聊她们青春年少时的一些高光时刻。娘就几次说起,她十几岁时到山里修国防公路,非常辛苦。工程指挥部有个首长,随时都佩戴一把小手枪,他的婆姨长得很标致,只可惜没有生养。首长夫妇都十分喜欢她。有一次,她得了疟疾,忽冷忽热,总好不了,那首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大黑狗,熬一锅汤,她只喝了一碗,病就好了。首长夫妇最后开口了,要她做他们的闺女,她因为眷恋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没有应承。娘每次说起这件事,临了的时候,总是加上一句——我也是可以跳出农村吃公家饭的,只是我不愿意哩。桂花婶在做姑娘时也有高光时刻。她说她在识字班的时候,成绩总是班上第一,老师很看重她,要她到正规的学校继续读书。可家里不支持,家里哥嫂与娘分家了,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她说她要是继续读书,肯定是能够走出去的,坡田园村谁谁后来在税务站,铺仔村谁谁在乡里当了民政部门的领导,那几个人当时的成绩,提鞋都撵不上她。翠香听娘和桂花婶说起这些,不免就起了心事,她想起牛雄曾跟她说过的话。牛雄说了,他要是能考上大学,就带她一起坐轮船去大城市看风景。

    翠香跟牛雄一块长大,读完小学,她就辍学了,而牛雄现今在新北镇上的高中上学,说是要考大学哩,天天抱着书本忙碌,很少回家。过十天半月,牛雄爹就往小镇的学校背去吃的。回村时被问起牛雄,牛雄爹就抿嘴一笑,说牛雄着实用功哩,教室里一落坐,学上半夜不睡,没顾上吃喝,眼窝都陷下去了,人瘦得风能吹倒。翠香听了,暗想读书有那么熬人吗?她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那次周末,牛雄回家来,翠香远远地听到那边有人和他打招呼,就想近前看个真切,他是不是瘦了,便嘴里说着到谁家借个东西去,出了门就往那边走去。见到牛雄,果真又黑又瘦,就清楚念书真的熬人。牛雄抬头见她,她就问一声,你回来了?牛雄说,回来了。牛雄没有再说什么,翠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默默地杵在那里。翠香抬头左右望了望,担心被人看见,脸就红了,心里不好意思,脚底下慢腾腾地走开了。牛雄背上他娘备好的东西一走,翠香心上就如同搁上了什么东西,仿佛有一股气抑在胸腔里出不来,见着鸡,不由得骂几句,见到猪,不由得踢几脚。同村的女子叫她去看电影,也不想去。天黑就上床,上床又睡不着,只想着牛雄的黑眼窝……她还记得,上个月有一天,她去镇上给爹抓药,刚出门,就碰上牛雄爹。牛雄爹说他忙,没空给牛雄背吃的,要她捎上。她到了镇上的中学,好不容易问到牛雄的教室。隔着窗口往里一看,啊呀!课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学生,怕是不止百号人哩!都正伏案写作业,一个个只见黑头发,看不清脸庞。她看了半天,没看出哪个是牛雄,便问靠窗的一个学生,牛雄在哪儿?那学生“嘿嘿”地笑了,问哪个牛雄?她说是四英岭文曲坡的。那学生“噢”了一声,然后高声叫喊,伟哥,有个姑娘找你!人堆里一个人抬头,她一看,正是牛雄。牛雄走出教室的时候,教室里的同学都看了过来,还伴随着一些坏笑声……想起这些,翠香不由得笑了。

    桂花婶刚坐下就问娘,说明天就是赶墟日,翠香要去卖野山龙不?

    娘说,不去,好像听她说,有一些还没晒好,要等下一个赶墟日。

    桂花婶“哦”了一声,像是有些遗憾,也有些担心。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牛雄这孩子上次给的生活费大概也花完了,他爹在山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翠香在一旁听了,知道桂花婶是想让她帮忙给牛雄捎带生活费,就说,娘,我明天要去的,多了我背着也费力,那些没晒好的就等下一次吧。

    第二天,翠香起了个大早。昨晚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总想着明天见了牛雄该说点什么。牛雄,你娘要我给你带生活费来了。牛雄接过钱和一块年糕(今天桂花婶还让捎带一块年糕),可能会说声谢谢。这样一想,她就觉得有点怪怪的,心里不舒服,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捎脚的。不行,接下来还应该说点什么。应该说点什么呢?牛雄,你要注意身体……或者说,牛雄,你要努力,考上大学,不然……不然什么呢?她想不出更好的用词,千万别弄得自己像是他的什么人似的,那样会羞死人的。

    翠香走到村头,停下来歇一会儿。这时,东边的太阳露出了一张大圆脸,村子沐浴着霞光,一间间砖瓦平房鳞次栉比,几处炊烟袅娜,化进蓝天白云里。她扭头看向南面,两山夹峙处,隐约可见后面露出的一个小半圆,在旭日的照射下红彤彤的一片。村里人说,那就是文曲星,咱村是文曲坡,文光射斗,相互映照,咱村必出大文人。翠香不懂这些周易八卦,她只知道,那只是一座山,墟镇就在那座山的山脚下。从这里望过去,那座山看起来并不是很远,可从村里到镇上得有十几二十里的路程,走路一趟要两个小时。以前村里人赶集都是早出晚归,现在通了公路,坐拖拉机的话,上山下山,绕来绕去,也得半个小时。

    村头的路上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专营客运,镇上村里来回跑。翠香看见车厢里已经坐着几个人,春梅也在其中,穿着碎花白底的短袖衫。春梅是翠香最要好的姐妹。翠香赶紧往三轮车那边走,右手扶肩上扛着的编织袋,左手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一阵“嘟嘟”声骤然而至,就有一辆小摩托拦在她前面,她一看,是启明。启明是村里的一个大龄青年。启明说,翠香,坐我的摩托,我带你去。翠香说,不要!我坐三轮车。启明说,三轮车要坐满人才走,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们早去早回。说着就抓住翠香肩上的编织袋。翠香要他放手,他不肯,抓住不放。翠香说,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拉扯之间,那边的春梅大概也看到了,知道是什么情况,就大声喊,启明你干什么,要非礼啊!启明就不再拉扯,一脸悻悻地骑上摩托走了。

    车厢里两边各有一排长坐椅,很快就坐满了人,中间放满了他们带去赶集的特产,两只小猪仔、鸡笼里几只大阉鸡、一挑豇豆,还有一坛咸菜和一坛腌笋。春梅也是去卖野山龙的,翠香将编织袋里的野山龙靠前放好,把红色塑料袋抱在怀里。刚才启明那么一闹,到现在她的心还在突突地跳,旁边的一位大嫂就说,哟,翠香你看你这张脸,红扑扑的像要下蛋的小母鸡,再看看你这身材,前凸后翘,是个大姑娘了,到找婆家的时候了。春梅接话,说翠香你干脆嫁给启明算了,我看他对你有意思哩。翠香就跳起来,叫你乱编排!叫你乱编排!说着伸出手要掐春梅的嘴巴,吓得春梅直讨饶,最后才作罢。这才消停不久,春梅又说,翠香,你怀里抱的什么宝贝呀?给我看看。翠香不肯,死护着。春梅说,嘿,我猜到了,是不是要送给牛雄哥的好东西啊——翠香又生气了,不过她没有跳起来要打春梅,只是脸一红,就低下了头。

    大三轮开动了,跑在山间的公路上。路边的田野上晨雾缭绕,禾苗泛青。人工林笔直整齐;
    橡胶林初吐嫩绿鹅黄,再过个把月又可以开割了。牛儿在安静地吃草,几只白鹭飞来,依次停在牛背和犄角上。山路弯弯,忽上忽下,翠香的心尖不时地提到嗓门,不过她早已适应了,而且,她那颗心早已放飞。她不怕颠簸,只希望能够早点到镇上。

    新北镇坐落在四英岭下,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大墟镇,逢着赶墟日,临近三个县的许多村民也前来赶集,非常热闹。市场里,卖菜卖肉、卖鸡鹅鸭活禽、卖猪苗幼狗幼猫、卖簸箕筛子木杈、卖绳子扫帚、卖镰刀磨刀石……在南门外的坡场上,还有牛市,卖水牛卖黄牛。街上有好多间小吃店,路远的村民一般会在小吃店里简单地吃一餐,好攒足力气往家里赶。

    一下车,翠香和春梅就直奔药材市场。翠香不还价,也不待价,很快就将那袋野山龙卖掉了。春梅不解,说还可以等一个比较好的价钱呢!翠香说,不管了,我还有事,等后晌在候车的地方见,一起坐车回村。说完头也不回,朝着南边的那条街一直走,街的尽头再走上二三百米,便是牛雄念书的中学。

    远远看到中学门口的大牌子,翠香心里就“咚咚”打起鼓。校门里,学生们出出进进,翠香打着转转,不敢进去。她紧瞅着进出的学生。那些学生胸脯上别着一块胸牌,手指头那么大,头都仰得高高的,有的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上反光闪烁,她心里就酸溜溜的,心想人家的爹娘咋养的,能到这里面念书,往那三层高白刷刷的大楼里一坐,玻璃窗外全镇尽收眼底,美死了!牛雄哥命好,也能到这里面念书。一想起牛雄,她就盼他这时能从门里走出来。

    翠香正想着,远远地就看见走过来一个人,像是牛雄。手捧一本书,头也高高扬起。走近一看,果真是牛雄!他脚下慢悠悠地踱着步,嘴里还念念有词,如和尚念经一般。翠香暗暗笑了,心想,看他那样子,骄傲得很呢!怕是爹娘来了也看不见哩。

    牛雄已经转过身去了,还是那个样子,翠香就喊一声,牛雄哥!牛雄一扭头,转过身来,见是翠香,有些惊讶。

    你赶集来了?他说。

    嗯。你干什么去哩?

    不去哪儿,背书。

    背书在学校教室里就很好,为什么到外头去?

    外头寻个僻静处,才背得下。

    翠香便说,那你背去,我回了。嘴上这样说,脚底下却没动弹。牛雄说,翠香,来都来了,大老远的,你也渴了,到宿舍里喝口水吧。翠香就跟他到了学生宿舍。

    宿舍里有几个学生,斜眼看向翠香,又望着牛雄挤眉弄眼。牛雄说,我妹子来了!那几个学生便不再打趣坏笑,拿了书本走人,说是要到教室读书。

    翠香心里像一只小兔子直扑腾,暗暗高兴,牛雄哥认我做妹子呢。

    牛雄让翠香坐下,又给翠香端来半瓷缸子水,然后坐到铺板上,半天无语,眼睛只盯住上铺铺板底下贴的几张纸。翠香见那纸上画满渠渠道道,看不出什么名堂,就偷眼看牛雄,见他眼窝又下陷了,胡子拉碴,就说,有时间该把胡子刮刮,看长得像什么样子了。牛雄就手摸下巴,嘿嘿地笑,笑完又盯住头顶的那几张纸。

    见他时间紧,翠香不想打扰,便站起身来,递给他那个红色塑料袋子,说这是你娘给你的年糕,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说这是你娘给你的生活费。那几张票子里,翠香私下里多给了一张。她三口两口喝光了水,抹一把嘴巴,放下瓷缸子,然后说,你好好背书,我走了。牛雄手拿一本书,送她出来。翠香边走边说,你要爱护身体哩,看你的脸色吓人的。牛雄“嗯”了一声。到学校大门口,牛雄停住脚步说,翠香,我不送你了。再进城就到学校里来。不知咋搞的,每次见到你,我心上就多了一股劲,一定要好好学习,想着非考上大学不可。

    翠香便脚底里站住,望着他,思量不透这话里的全部含义,又不好意思问,就放在心里闷。后来常常想起这些话,就好后悔当初没有刨根究底地问个明白。

    翠香瞄了一下家里的挂钟,快九点了,心想,这时候雾水应该差不多干了,便跟娘说,我去挖野山龙。娘说,早都快被人挖光了,眼下哪还有什么野山龙?还是跟娘去砍柴火吧。翠香说,我不!我要去挖野山龙。她不听娘的,带一把小铲子,提着竹篮就出了门。

    娘说的没错,野山龙快被人挖光了。最近翠香去挖了几回,也没挖到多少,凑不够去赶集的量,她想,今天再去挖一回,如果运气好,能挖到一小篮子,过几天就可以去赶集了。听说野山龙又涨价了,她打算卖了钱,就给牛雄买一罐麦乳精,让他补补营养,读书太熬人了。

    正想着心事,一抬头,看见启明朝这边走过来,翠香就折过墙角,踅向另一条村巷。她不想遇到启明。启明在村里名声不好,人说他连饭都懒得做,嚼生米。晚上睡觉,尿水子一胀,掏家伙就从窗眼子里往外头浇,早上太阳出来一晒,臊气难闻。年轻人农闲时都外出打工挣钱,他手往袖子里一缩,到处转悠,还说什么好出门不如薄家里坐。农家人嘛,没什么技术,能挣得什么钱呀!他屋里精腿子打得床光响,没一件值钱的东西。这还不算,关键是他很讨女人嫌。听说早几年,村里有个姑娘对他有点意思,偷偷地递给他一块糍粑,想有所表示。他不肯接也就算了,还问人家解手洗过手没有?嫌脏呢!那姑娘气得将那块糍粑往地上一扔,喂了狗,扭头就走,不再搭理他。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之后,都说他脾气古怪,没法相处,所以没个女的愿跟他处,年近三十,还未娶媳妇。

    前晌的村子里很安静,大人下地干活,小孩上学读书,房前屋后,鸡忙着觅食,看家狗懒洋洋,了无生趣地看着空荡荡的村子,几个大爷老太独坐家门口,打发时光。翠香一路朝巷口那里走去,见到大爷,问大爷好;
    见到老太,就问大娘吃了没?乐得那些老人一个劲地夸她,说她懂礼数。

    刚出村口,启明突然从大榕树后面闪出来,拦住翠香。翠香想躲也躲不开了。启明像一只可恶的苍蝇一样总缠着翠香不放。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自从那次在镇上救了翠香的急,情况就变了。

    那天翠香去赶集,从村里走的时候,大三轮车的车厢里坐满了人,到了镇上人就全都散了,她一个人扛着半编织袋野山龙去药材市场。药材市场那里好多客商设摊收购野山龙,嘴里都喊着:野山龙快来。她不急着出手,先转一圈,了解价钱。野山龙分三等:一等六块,二等五块五,三等五块。最后,她来到一个摊前,摊主是个中年汉子。

    翠香的野山龙又大又匀,她自信该定一等的。中年人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把野山龙,在手心里摩挲一番之后,却说,妹子,你的野山龙是好野山龙,只是没晒干,可惜了,算二等,我要了。翠香就说,晒了几个太阳哩,都干干的了,咋不干?中年人说,这你就不懂了,干的不沾乎;
    如果没干透,一捏,就沾到手心里了。说着就将手里的野山龙一捏,再摊开,让翠香看,果然手心里沾了几粒粉末。翠香一试,也沾了几粒。中年人就说,你看,试一试就知道干不干了,二等咋样?翠香摇摇头,大惑不解,有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她说,天气热,手心里有汗,当然就沾上了,这样试不合理!

    中年人说,都这样试,不信你问问其他人。二等卖不卖?翠香不想搭理他,提上野山龙要走,中年人却又叫,来来来,一等一等,要了算了!翠香就让秤。秤杆尾巴高高翘起,中年人说,五斤整!

    翠香不信,她说,屋里秤过,明明五斤三两哩,咋就少了三两?中年人说,看秤呀,我哄你,秤也哄你?翠香一看,秤砣吊绳果然压在五斤的点上。她怀疑他的秤有鬼,心一横,大声说,我的野山龙秤过的,到你这里就短啦?我不卖了!说罢,从秤钩上去取下野山龙。中年人死死扯住不放,说翠香耍无赖,胡搅蛮缠,耽误了他的生意,还扬起一只手,作势要打翠香。

    正吵叫时,人群里钻出一人。翠香一看,是启明。启明急急地奔到中年人跟前,一把抓过秤钩上的野山龙,大声说,拿来,买卖自由哩,你男子汉咋能欺负一个女的哩?中年人见来个年轻人,人高马大,立刻矮了半截,顿了顿说,你是他的什么人?启明说,是她家男人!咋哩?中年人一听,一下换上笑脸,口里说,五斤三就五斤三,拿来吧。启明说,不卖了!将野山龙递给翠香。翠香白他一眼,接过野山龙,重又交给中年人,收了钱,转身走开。

    启明像是要讨赏的样子,死乞白赖地追着翠香说,翠香,咋就不理我了呢?

    翠香待他追上来,沉下脸说,你嘴里说话收拾紧些,舌根胡嚼什么哩!

    启明“嘿嘿”地笑,说我刚才不是急嘛,先把那人唬住再说嘛,有谁知道哩!翠香不再理他,转身走了。

    这件事之后,启明一见到翠香就要纠缠她,两眼痴痴的,像疯狗见了大肥肉,恨不得就要扑上去。翠香讨厌他,心想,那天怎就那么倒霉,她宁肯被老板讹了,也不愿见到启明出手相助。

    这不,现在启明又要缠住她不放了。

    哟!翠香你这是要去挖野山龙吗?启明说着就缠了过来。

    翠香说,我去干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启明说,我陪你去嘛。

    翠香说,青天大白日的,有虎狼还是有什么哩,要你陪?

    启明说,没有虎狼也有蛇蝎哩,到时我可以帮你的。

    翠香说,我有胳膊有腿,谁要你帮?

    启明说,话不能这样说嘛,上次你卖野山龙的时候,要不是我,你就给人讹了。

    翠香说,快别提那次的事了,我不稀罕,你走开!翠香要走,启明就抓住那个小篮子,死皮赖脸地跟着,不肯松手。

    这时,隔巷的二大爷赶着几只黑山羊走过来。

    启明,你一个大男子欺负人家小姑娘干啥!二大爷呵斥。

    启明说,没……没有。二大爷说,那你扯人家的竹篮子干啥?启明这才放了手。

    翠香摆脱了启明,就往村外走去。野山龙喜欢生长在背阴处,或者低洼潮湿的地方,她知道哪里会有野山龙。自然,她不会再去自己挖过的地方,心里揣摩着哪些地方应该没人光顾过。可是,连去了几处,结果发现别人已经捷足先登,被挖得一片狼藉。她想,看来在靠近村子的地方是寻不到了,于是就朝着更远的地方走去。快晌午了,天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没遮没拦,直晒得路边的草丛蔫蔫地抱着脸。翠香感到酷热难耐,不停地擦掉脸上的汗水,两眼一直在搜寻野山龙。在一个背阴处,她终于发现有一条野山龙藤从树丛里攀爬出来,便钻进去,寻着藤条的根部,动手挖起来。才挖了几铲土,耳边传来一声“种糯种籼”,是四声杜鹃,刚才在村边就听它叫过几次,她感到奇怪,好像这只四声杜鹃一直在跟着自己,一抬头,没看见杜鹃鸟,却发现眼前是一座大坟墓。这时,一阵阴风吹过,树上的叶子簌簌往下飘落,吓得她汗毛倒立,全身起鸡皮疙瘩,连爬带滚就钻了出来。

    惊魂甫定,翠香举目往来路望去,看不到村子,只看见大片大片的芒草相连,窸窸窣窣,随风摇摆。她不敢再待了,抬脚就往回走,一直走到可以望见村子的地方,心跳才平息下来。

    翠香感到很沮丧,心想,今天大概就这样空手而归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有不甘,两眼还是往路两边寻寻觅觅。在一处沟渠边,翠香突然两眼放光,她看见一条野山龙藤端端地长在笋竹堆上,又壮又高。下面一定有颗很大的野山龙!寻着藤子的根部,翠香就一铲子扎下去,扎得深深的,再使劲一撬,翻起一大坨土疙瘩,翠香就抓住土疙瘩,在手里揉捏。土疙瘩碎了,却捏出一拳头大的竹藤笋头。翠香心里一下子就“咚咚”跳开了。她四下里慌慌地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便抓起竹藤笋刚想埋下去,手里却停下来,心想,今年的竹藤笋才开始长成,正是吃新物的时候,城里酒家要大好几块钱一斤呢,但农家人自家却舍不得,除非手头上确实紧的,大多不愿挖还没长成的竹藤笋卖。昨天,娘还念叨起当令吃新物,又怕竹藤笋没长成,糟蹋了,心里可惜,没让翠香挖。翠香眼瞅挖出的竹藤笋,心里害怕,又一想已经挖出,埋掉也不再长,不如装回让娘尝尝新物,就放进小竹篮里。竹藤笋放进去,心里却闹腾得不安宁,又不由得抬头向四下里望。

    正好这时,地畔子里冒出一颗头。翠香大吃一惊。她看清了,是启明!

    启明从地畔里钻出,直朝翠香走过来,腿绊得竹藤叶“哗哗”地响。翠香一时木呆呆的,惊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见启明直直走近,只是定定地瞅着,一动不动,大气也喘不出来。

    启明走近翠香,伸手从竹篮里取出竹藤笋,冷笑一声,说,翠香,这是做什么哩?竹藤笋又没长腿,它咋能一下钻进你的竹篮里哩?

    翠香就软软地瘫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跟着眼泪“唰”地掉下来,说,启明哥,这一棵是我挖野山龙不小心带出来的,带出来了又接不回去,烂掉怪可惜的,我就放在篮子里了……放了我呀,启明哥!

    启明说,放了?说得轻巧,我的竹藤笋常有人偷哩,在这里蹲守了好多天也逮不住人,原来是你!

    翠香一听,就说,我就这一回,从来也没偷过,你放了我啊,启明哥!

    启明说,一回两回谁知道?反正我逮住的是你!放了你,没那么便宜的。

    翠香便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启明哥,我再也不做这事了。竹藤笋给你,你放了我,启明哥!

    启明就说,放了你?没那么容易!除非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哩。答应了,我放你,还保证不给别人说你偷笋的事。

    翠香说,什么事情?你说。启明却不说了,眼睛直直地瞅住翠香的脸。翠香又问他什么事情,他还是定定地瞅住翠香的脸。翠香就躲闪他贼贼的目光。

    启明猛地一把抓过翠香,抱住她就要亲嘴。翠香用手推开他的脸,连声说,启明哥,胡闹不得!这事情我不答应!

    启明硬硬地说,有什么闹不得?你要是不答应,偷竹藤笋的事我就在村里抖哩,看你顾惜名声不顾惜。他硬是抱住翠香,手在她身上乱摸。

    翠香大声说,不要啊!启明哥,你放开我,不放我就喊人了!

    启明嘴里喘着,疯了一样,他说,你喊你喊!我不怕丢人,看你怕丢人不怕!他是不顾一切了,死死抱住翠香不放。翠香奋力挣扎,俩人跌倒在地,滚来滚去,把竹藤笋蔓压得乱糟糟的。到底还是启明力量大,硬是把翠香压到身底,翠香的眼泪就簌簌地滴落到竹藤笋堆上。

    一连几天,翠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句话也不说,整天就蒙着半旧的被子躺在床上,娘叫吃饭也不起来。她一个人偷偷地淌眼泪、想心事。一合上眼,牛雄就到眼前。她就给牛雄说,看你瘦得像个猴子!念书要紧,身体更要紧。没个好身体,干什么都不成!牛雄就瞅着她“嘿嘿”地笑。她就又说,牛雄哥,你是有福的命,念一辈子书哩。考上了,还上大城市念去哩。你看我,爹娘只让读个小学,一辈子也跨不出四英岭,想出个门连东西方向都摸不着,只知道一天到黑地里忘命地干活,有什么活头哩。牛雄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走!跟我到城里逛一趟,搭轮船、坐飞机,看风景去!她高兴了,正要跟牛雄走,却见启明急急奔来,扯住她另一只胳膊不放。她想挣,启明硬扯,扯得她胳膊生疼,就大喊,牛雄哥!牛雄哥!一喊,醒了。醒了之后,又接着淌眼泪、想心事。她害怕启明会将那件事抖露出来,要是那样的话,她不仅没脸再见牛雄哥,就是在村里也没脸面活下去了。

    夏天一到,天气变得炎热,山坡上就长出了很多野果,芒果青,吃着酸溜;
    山竹熟,吃着香甜……往年这个时候,她和春梅她们几个姐妹就常常相约一起到山坡上打柴。说是去打柴,其实主要是嘴馋,要去摘野果吃。一到山坡上,几个女孩便都散开了,各自钻进灌木丛中,叽叽喳喳的,像一群觅食的雀鸟。回家时,柴火没打到多少,各种野果倒是吃了一肚子。这几天,春梅来约了两次,她一次都没去。娘看在眼里,心里着急,问她,她什么也不说;
    摸了手心摸额头,却一点也不烫,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一点办法都没有。

    爹从山上下来了,带回好多小木料,接下来的几天,他会忙着将这些小木料加工成犁辕、犁梢、犁箭,箍木盆木桶,拿到集市上换钱。翠香见爹回来了,不好再整天躺床上,就勉强撑着起来。爹见她脸色不对,问她怎么啦?她不说话。娘说,都在床上睡三天了,你回来了她才起来的。爹问为什么会这样?娘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她说去村外挖野山龙,回到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爹就问翠香,你那天去哪儿挖的野山龙?翠香说,去加乐溪边加案坡。娘一听,惊叫起来,哎呀!胆子也太大了,加乐溪你都敢去呀!一定是碰见什么妖魔鬼怪了!

    后晌,爹从外面带回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面目猥琐。爹在正堂里摆下香案,燃几根香,分别插在香案上和大门外面的屋檐下。那汉子穿起道士袍,戴上道士帽,手拿香火,口里念念有词,翠香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隐约能听出有招神、说情,好像还有许口等意思。那汉子念叨一番,随手拿起两块有两个手指那么大的小木块望空抛掷,连抛几次,然后说,阴阳圣齐全,搞定了,要爹再烧一点纸钱,还斟了四滴酒。接着,那汉子在一张红纸上写写画画,字不像字,图不像图,画好了,折起交给娘,说是你家女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撞到魍魉了,将这张符咒烧进水里,喝后便没事了。

    过了两天,翠香便像没事人一样了。娘夸那个道士,说他本事大,还煞有介事地叮嘱翠香,今后一个人不要再到不干净的地方去。翠香心里有数,她心事还在,只是床上躺了几天,也受够了,她要起来走动走动。不过,她还是不愿出门,怕见到启明,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其他的时间都窝在家里。偶尔路上见了启明,远远地就躲开,不想让启明见到她。

    其实,翠香不知道,启明也在躲着她。就在那件事发生的第三天,镇上开了一个公审大会,启明刚好在街上溜达,也去看了。大会公审的是鸡坎村一个叫猪脚成的人。这猪脚成启明当然认识,也是下三流的货色。猪脚成犯的是强奸罪,被五花大绑,胸前挂一“强奸犯”的牌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历数罪行,接受审判。当听到“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判决时,启明两腿就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臊热的尿水就从宽松的裤脚流了出来。他怕翠香会告发他,弄不好比猪脚成还惨,要挨枪子的。公审大会还没结束,他就溜之大吉,跑到邻县的山里躲了几天,过后看没什么动静,这才回到村里的。但是,他还是害怕被翠香撞见,所以总是千方百计地躲着她。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盛夏里,太阳每天都在热烈地燃烧,酷暑难耐,只有到了傍晚,雾气慢慢在山野间弥漫开来,才有凉风吹拂,没那么热了。农家人吃罢饭,都喜欢到翠香家门前的榕树下纳凉闲聊。翠香端着个饭碗,站在自家门前,一边吃饭一边听人闲聊。忽然有人喊一声:那是谁来了?翠香眼尖,抬头一望,就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是牛雄,背着铺盖卷,从村口那里脚步重重地走进村来。待牛雄走近大榕树,众人便围住牛雄,问他高考考得怎么样?牛雄满脸乏气,摇着头说,一般般,考场里总觉得答卷时间不够,估计分数不高。众人七嘴八舌地宽慰他,说一定能够考上的。牛雄听了,只是笑笑,兀自走回家去了。翠香看见,牛雄走时似乎瞥了她一眼,脸色蜡黄蜡黄的,她心里就难受了半天。有几天,翠香一直想找个机会去见牛雄,又觉得没脸面,心里很矛盾,犹豫不决。后来又想,他都回来几天了,一次都没来见我,是不是压根不把我放心上?或者他……

    有一次,翠香在村头看到牛雄的妹妹春梅,话题转到牛雄身上时,说你哥回来,好像比以前更瘦了。

    春梅说,我哥没心情,心里堵得慌。翠香就问,为什么?春梅说,不知道考得怎么样,志愿高考前早报了。等待录取通知呀,这事更熬人。她告诉翠香,要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倒也没什么,他现在是既有希望又没有把握,想考上又怕考不上,搞得他吃不香睡不甜,焦虑无比,都郁闷死了。翠香说,能考上最好,考不上就明年再考吧。春梅说,没有明年了,他说今年要是考不上,就待在家里种田了。翠香突然冒出一种微妙的想法,考不上最好,考不上她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怜惜牛雄、支持牛雄,觉得若是考不上,真枉亏他念了那么多书,于是就安慰春梅,说不要想东想西了,我相信你哥,今年一定会考上的。

    又过了些天,果然传来好消息,牛雄考上大学了!村里人又说起,咱村是文曲坡,文光射斗,牛雄考不上才怪呢!翠香为牛雄高兴,就去找牛雄,找了几次都没找到,向桂花婶打听,桂花婶每次都说,牛雄找同学玩去了。牛雄班里考上大学的几个同学,排着日子设宴庆贺,天天吃。翠香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牛雄上大学的那天,村里大人小孩都围到村边的加乐溪边去送他。翠香站到大门前榕树底下,见牛雄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拎着行李的人。牛雄穿着好新鲜,脸上挂着笑,热情地向送行的人打招呼。牛雄走到翠香身边时,翠香就说,牛雄哥你走哩。牛雄说,走哩。翠香又说,你有福气哩。牛雄就笑笑。翠香掏出煮熟的几颗鸡蛋给他,牛雄推辞,说多了多了,用手拦挡。翠香说,也没什么给你,拿着路上吃去!

    每家每户的人都要给牛雄送点吃的表示祝贺。牛雄一路走到村口,提包已经装得满满的了。桂花婶就叮嘱他,说你是四英岭下头一名状元,走多远,都不要忘了家乡人哩!牛雄点点头,脸上挂着泪水,一步三回头,出了村口。

    翠香见他走了,一下没了精神,身上软绵绵的,扶住大榕树喘了半天气。

    牛雄的影子在远处一晃,消失了。翠香的心也就跟着去了。

    立夏一过,天就变热了。热风吹啊吹,十天八天之后,便有一群又一群雀鸟喳喳地叫着掠过田野,稻子就黄了。今年稻子长势好,黄得也齐整。翠香喜欢看丰收时的田野,她爬上村边的小山冈,见四英岭下层层叠叠的梯田像铺满金色的毯子,黄灿灿一片,风吹过,金色的稻浪便都欢快地翻卷,涌来涌去,涌得她心里都开了花。娘查看竹篮竹筐是否完好,绳子是否结实;
    爹保养打谷机,给齿轮上黄油,完了就在磨刀石上磨镰刀,一把又一把,都是白崭崭、明晃晃的,他们都在为夏收做准备。翠香心里当然清楚,农家人半年汗水,辛苦不说,还提心吊胆,天旱揪心,阴雨也揪心,好不容易遇上风调雨顺,现在丰收了,但黄灿灿的谷子还在田野上,只有把它收回来,往晒谷场上一放,才算把心放下来。

    翠香发现,自己的肚子变得鼓起来了。前段日子,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腰身有些异样,但她不当回事。那段日子,和牛雄相处,到处逛,吃好吃的,心情愉快,倍感精神,她就觉得,大概是自己长胖了。胖一点没什么,农家人又不是天天大鱼大肉,还要下地劳作,重活累活一样不能落下,只怕还长不胖呢!可现在,腰身变得更粗了,裤腰带都快扎不上了,而且,好像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一天比一天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实在搞不懂。突然,她想起夏收时的一件事,难道是……

    那天,一大早,一家人到田里收割,翠香挥镰,爹踩脚踏脱粒机脱粒,娘两边兼顾,看翠香忙不过就过来帮翠香,看爹忙不过来时则去帮爹。快晌午了,还没收工。翠香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渴得厉害,她直起腰身回望,看到割倒还没脱粒的稻子还有很多,便向田坎边走去,那里有眼泉水,泉水清澈见底,有几只小蝌蚪欢快地游来游去。翠香将镰刀往泉水里一搁,看着小蝌蚪逃遁,然后才捧起泉水来喝。娘教过她,说山野里的水不干净,喝之前要把刀放进水里,这样喝了才会没事。她一连喝了好几掬水,肚子都喝胀了,还是觉得不解渴,嗓子干干的,嘴巴淡淡的,总想吃点什么。想吃点什么呢?一时又搞不清楚。

    收工回家的路上,她看到后坡有棵酸梅,口水一下子就冒出来,这才明白,原来是想吃酸梅。吃了酸梅,她就不觉得渴了。割稻的过程中,口一渴,她就跑到后坡去寻酸梅吃,吃了还想吃,一回两回,就把活儿给耽误了。娘骂她,说还指望你干什么呢!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割稻也不好好割,就知道去玩耍。她不敢再去摘酸梅,但嘴里还是想吃,只好强忍,待收工后,又踅去摘,装在衣兜带回家去。回到家,饭也不吃,待在一边咔嚓咔嚓,一个劲地嚼酸梅,嘴边洇开一圈翠绿。娘又数落,说没见过这么爱吃酸的女孩子,就是怀上孩子的媳妇娘也没你这样的。当时听了没在意,以为是娘胡乱编排笑话她的,现在突然想起,村里那些婶娘就是这样说的,怀孕的女人爱吃酸。她还注意到,以往每个月从没落下的那点麻烦事,有几个月不见踪影了,掐指一算,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五脏六腑便如刀割般痛苦不已,泪水“哗哗哗”地流下来。

    翠香摸着微微隆起的肚皮,确信自己是怀孕了,她感到大难临头,却又无法化解。人生的奇耻大辱啊!辱没祖宗先人呢!这事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不仅唾沫星子会淹没她,爹娘也会跟着受累,被戳脊梁骨。她不敢让娘知道。娘在时她强装笑颜,背地里一个人想心事,整天忧心忡忡的,变得沉默寡言,一双大眼睛红红的没了光彩,有时瞅住什么,就木木地盯住不放。原来她割猪草爱搭个伴,现今却不,背笼子提上,一个人出去,蹲到甘蔗地里,想一回心事,淌一回眼泪。夏天的甘蔗地里,叶子浓密,像层层厚重的帷幕,遮没了她的眼泪,遮没了她的愁容,却不能像烟飞云散那样了却她的忧伤。

    有一天,牛雄的妹子寻上门来,邀她一起去打猪草,她就跟牛雄的妹子搭了伴。牛雄的妹子兴冲冲地告诉她,说我哥又给家里来信了,我哥说他读的是金融专业,还说金融专业可热门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牛雄的妹子又说,我爹和我娘都很高兴。我爹说,我哥毕业之后就去银行工作。银行是个好单位,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了呢!她又“哦”了一声。牛雄的妹子说,翠香姐,你好像不高兴?她连忙说,没有,我听着呢。牛雄的妹子就说,那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她说,我在忙着打猪草呢。说着就挥舞镰刀割猪草。牛雄的妹子说,翠香姐,你把野山龙藤寻到猪草里了!她一看,还真是,就把那几条野山龙藤挑出来扔掉。猪不能吃野山龙藤,猪吃了野山龙藤是要拉稀的。

    黑了睡下,夜深人静,窗外野物又叫开了。翠香睡不着,就想:这肚子里的东西要是牛雄哥的,她翠香让人戳烂脊背也不怕。生下养大,让孩子像他爹牛雄一样念书,往城里的四层大楼里一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考上大学,轮船坐上就“呜”地到了广州……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她心里很清楚,牛雄哥一次也没碰过她,绝对是那个启明造的孽。启明这个天打五雷轰的孽障,在村里也是个丢人现眼的货,阎罗王早就应该把他收走了!不行,这孩子不能留。

    翠香隐约听说过,村里人有用土方子打胎的事。她想打听,又不知该问哪个,说不定别人也是像自己一样风闻而已,并不知晓。再说了,她也不敢。她要是向别人打听了,别人就会揣测,等于不打自招,那件蠢事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娘和爹在堂屋里说闲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坐了一会,娘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起身睡去了。娘总是早早就睡,她每天早上五点一过就得起床,煮饭、挑水、准备猪食,忙完这些,天才放亮。爹一个人坐着吸水烟,不像是享受,倒像是一种仪式,他每天睡前都要吸一会儿水烟的。爹的话不多,但家里的大事都是他拿主意。刚才晚饭时,爹说明天要去镇上卖包化肥,问翠香有什么要捎带买的没有。在家里,爹最疼她,总是顺着她。她想,要不就跟爹说说吧,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事怎么能跟爹说呢!再说了,女人家的事,爹也不懂,说了也是白说。

    快十点的时候,爹也睡去了。爹的鼾声响起,一阵一阵的,起伏不定。响过几轮之后,翠香料定,爹也睡熟了,就踩着椅子,站到桌上,闭上眼睛往下跳。咚——落地时,脚跟震得发麻头发晕,她瘫坐在地上,摸肚子,硬硬的还在。她又跳了几次,肚子里依然没有动静,那边厢房却传来娘的声音,翠香啊,折腾什么呢?吓得她赶紧停下,娘,没什么,我捉老鼠呢。娘说,老鼠钻墙洞,能捉到吗?睡吧,别瞎折腾了。她不敢再跳了,蹑手蹑脚地躺倒在床上。

    稻谷割毕了,往地里背粪,翠香故意背了个大背斗,装一百多斤哩,就是小伙子见了都咧嘴。有人就说,翠香,挣嫁妆哩?小心把人挣蔫着!翠香不想搭言,泪水往肚里流去,汗水却顺着脸、脖子、脊背往下流。连人带粪倒到地里,那肚里的东西跳腾了几下,翠香就以为要出来了。谁知道跳腾了三天也不见流出,还吹了气一般地往大长。

    当这些方法都不能奏效之后,翠香决定去一趟卫生院。

    镇卫生院就在中学旁边不远的地方。门诊楼里,张贴着好多标语,“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等等。翠香找到妇产科。门诊科外面的过道里,摆着几张长条椅,有两个女人在候诊,一高一矮,翠香挨着她们坐下。只听高个对矮个说,大妹子,你这是第几胎?矮个说,第二胎。高个叹了口气,然后说,要断子绝孙哩,我生了两胎,都是女娃。本来傍晚时我都躲到山上了,待到凌晨鸡叫,估摸着他们也该回去了,就溜回家给娃做饭,结果还是被逮住。矮个说,我也是,跑到亲戚家躲了个把月,前脚刚到家,后脚他们就找上门来了,电影上演的也没这么巧。翠香看向对面,两张长椅上各坐着两三个人,干部模样,一脸疲惫,眼神却保持着警惕,心里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高一矮两个女人相继被带去手术室后,该翠香看病了。一个戴白帽穿白大褂的大夫斜眼看着她问,头胎还是二胎?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说二胎。大夫又问,几个月了?她说,五个月了。大夫又给她做了检查,开了个单子,告诉她到对面的手术室等待手术。

    翠香先是看到那个高个捧腹弯腰,脸色苍白,在别人的搀扶下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又过了一刻钟,矮个也出来了,一样是表情痛苦、要人搀扶。手术室里叫到她的名字,她心口“砰砰”地跳,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有些迟疑,但一想到挨过这一关,就能解除祸害,咬咬牙就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那个大夫戴着口罩,但翠香还是一眼便认出那是个男的,她现在已经顾不上害羞了,径直走向手术台就要躺倒。可是,那个大夫把她拦住了。等一下,哪个单位带你来的?大夫问。翠香说,没有,我自己来的。大夫说,是这样的吗?那你男人来了没?翠香一时语塞,支支吾吾,想搪塞过去。可大夫很负责任,他说,这事不是儿戏,回去叫上你男人再来。

    大夫很轻易就打发了她。可是,翠香没有男人。她去哪儿要男人?找启明吗?那绝对是引狼入室,万万使不得!翠香孤独无助,走一路,哭一路。回家后,翠香就翻出她奶奶留下的裹脚布,一圈又一圈,紧紧地勒到腰上。

    翠香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用那块长布条缠勒肚子。缠勒时很暴力,咬牙切齿,越紧越好。勒啊勒,直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实在不行了,就放松一点点,喘口气然后再勒。她不能让它再变大了,她甚至想,要是这样就把它勒没了多好。缠勒好之后,她又穿上那件纯棉帆布夹克,左瞅瞅右看看,直到觉得都妥了才最后作罢。她不能给人瞧出异样来,一直到最后把孩子生出,全都悄悄的没一个人发现,就像腿上长个脓包,化脓结痂,最后好了也没人知道一样。

    走在村道上,翠香能觉察到别人异样的目光,他们一定感到疑惑,这热天里她怎么会穿着厚衣服?春梅就曾问她,翠香,你穿那么厚干什么?不怕热啊!她说,太阳太大,我怕晒黑了。春梅说,我也怕晒黑呀,谁不想白白嫩嫩的。但我宁可晒黑了,也受不了这热!翠香听了,心里很别扭。直到三伏过后,天气不那么热了,特别是早晚,山里的雾气久久不散,风吹过,还有些凉意呢,就有些人穿上了厚衣服,她才觉得自然了些,不再那么尴尬了。

    桂花婶还是经常过来与娘聊天。以前,娘和桂花婶聊天的时候,翠香喜欢坐在旁边听。现在,她没了这份心情,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桂花婶说,翠香的性情变了,好像肚子里装有什么心事。娘说,谁知道她心里都想些什么!自从你们家牛雄上大学之后,她这个人就变了,看不到脸上有过笑容,话也不爱说了,整天闷闷不乐的,大概是羡慕你们家牛雄,心里自卑吧。桂花婶叹了口气,又说起自己从前在夜校里的幸福时光,说起母亲不让继续读书的遗憾,完了就感慨,说女孩子也要读书,不读书只能一辈子窝在山里面。翠香听了,就感到委屈。她想起读小学时,自己也是经常考一百分的,如果娘要她继续读下去,像牛雄哥那样,读了初中读高中,就算不考大学,能考上个中专也不错,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惨。抹了一会儿眼泪,又觉得这也不能全都怪娘,当初自己要是坚决继续读书,娘也不会死拦着不让。不读书也就算了,像春梅他们那样也没什么,可自己偏偏就遇上了这样的事。都是那个死启明!她就恨启明,恨启明这个天打五雷轰的害人精!完了又想,那天要是听娘的话也没事。娘都说了,没什么野山龙了,要她一起去砍柴火,可自己就是不信,偏要去挖野山龙,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都要回到家了,那条野山龙藤鬼打一样粗粗的就杵到自己的眼前。想来想去,就陷入怪圈里出不来,到最后只能唉声叹气,都是命啊!躲不掉,只希望这件事能顺利瞒过去。

    夏收从收割开始,将稻穗割下、脱粒,挑回晒谷场翻晒,晒上三五天,晒干晒透,然后抬来风车,手摇风叶,咕噜咕噜,将叶末、秕谷和谷皮风出,筛下饱满的谷粒,颗粒归仓。到这时,夏收才真正结束。娘说,这些天也够苦够累的了,我们泡点米磨粉做糍粑吃,自我犒劳一下吧。翠香说,要做你自己做,我懒得弄,嘴也不馋。娘说,懒得做就不用做,那我去溪边割苇草了。翠香就随娘去溪边割苇草。加乐溪沿着村边向北流去,溪边的湿地里生长着大片苇草,入秋之后,苇草就长老了。这个季节,村里人就将苇草割下,晒干,编草席草兜草帽,除了满足自用,也拿去集市上换点钱。

    这个时节,坡地上还有好多活儿要做,比如砍槟榔草,因为草要吸吃在树头点施的肥料。比如剥甘蔗叶,剥了枯叶,甘蔗才能向上拔节长高。又如收黑豆,晚收了遇着雨会长芽。还有收地瓜也是糊口的命根粮……农家人如果不是自己悠着点,没有哪天是真正能够闲下来的。收了庄稼,接着又要把地整出来,为下一茬点萝卜种花生做准备。不过,相比之下,这些活儿相对轻松一些,也没有那么赶。前晌,太阳软融融地晒着,天高云淡,伯劳鸟在地边的草稞上“嘎嘎”地叫。山坡上有好几条牛各自在自家的地里慢吞吞地耕着,扶犁的汉子挥舞牛鞭,像喊号子一样呵斥牛,“噢——回来!”“得——畜佬!”声音此起彼伏,互相应和。有时,这面坡上牛一歇,耕地的汉子就坐在地埂上掏出烟锅子烟包包,朝对面地里大声喊,三哥,歇下缓口气,光景要慢慢挣哩。对面坡上便也歇下,俩人隔着一条沟面对面一坐,烟锅叼到嘴上,隔空打起嘴仗。一个说,不要把籽都撒光,黑了还要给妇人那一亩三分荒地里撒哩!另一个说,你给她嫂子的荒地里留几升籽?对面的坡地里就冒出个女声,声音尖尖地应答,留得多呢,还留下给你做饭的哩!说罢一阵大笑,山野里便回声不绝。翠香在旁边自家的地里来来回回,将爹耙出来的草堆拾掇到地边,听了别人这些打趣,心里面就觉得脏。怎么说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现在一听别人说起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就觉得反胃,就想躲开,把耳孔塞上。

    十一

    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又到了要忙着为种下一茬的水稻做准备了。这天吃晚饭时,饭桌上爹说要育秧了,问娘打算育什么种子?娘说,“七季早”好吃,“科六”丰收,打下的米煮饭也显多,要不就种“科六”吧。爹说,咱家还存有好多老谷,也不愁断炊,还是种“七季早”吧,吃着香。正说着,翠香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剧痛,痛得她顷刻瘫倒在地,紧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娘霎时吓坏了,赶紧把她扶起,抱在怀里,翠香,你怎么啦?脸色这么白,还冒了一身冷汗。翠香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捂住肚子,不停地叫唤。娘就把她扶到床上,问她是哪儿痛?她已痛得满头大汗,话也说不出来,在床上直打滚。爹说,不行,得赶紧送医院,说着就夺门而出。爹出门后,娘急得团团转,慌乱中,倒一点蜂蜜,加点醋,冲水,让她慢慢喝下。

    刚喝了蜂蜜水,门外就响起大三轮的轰鸣声,爹回来了。翠香挣扎着坐起来,说她不去医院。娘就说,这丫头怕是病糊涂了,谁愿意打针吃药呢!然后不由分说就把她拽起来,搀扶着坐上大三轮。天已黑透,一弯新月,几颗星星闪烁。大三轮车灯暗淡,在七拐八弯的山间公路上狂奔。卫东啊,再开快点!爹一再催促司机。司机说,已经开到最快了,不敢再快了!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医院。门诊楼里空荡荡的,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从亮着灯光的房间里走出来。医生,快救救我女儿!爹朝那人喊。那人说,我只是值班的护士,不是医生。又说,我这就去叫医生。

    不一会儿,医生来了,问翠香是怎么回事?翠香已经感觉到好点了,她不说话,只是头勾勾地紧捂肚子。医生说,是肚子痛吗?躺下来我检查一下。说着将布帘一拉,角落处有张床。翠香有顾虑,不情愿,站着不动。娘就拉她坐到床上,让她躺下。医生把帘布拉上,让她将手拿开,说要检查。看着医生的手伸过来,翠香就一骨碌坐起身来,说她内急。娘扶她上厕所。翠香一蹲上坑,就嘟噜噜一通拉,拉完之后,就感觉舒服多了,低头一看,便盆里黑乎乎的都是粪便,别的什么都没有;
    摸一下肚子,硬硬的还在。

    翠香说她已经好了,没事了。医生很诧异的样子,看着娘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怎么突然就好了?给她吃过药没有?娘说,没吃药,只是喝了半碗的蜂蜜水。医生说,可能是肠梗阻吧,那就没事了。要是不放心,就住院观察一下。翠香不肯。娘问她,是真的没事了?她点点头,说真的没事了。娘就说,她爹,既然这样就回去吧,明天地里还有很多活要干哩。

    翠香家的水田就在加乐溪岸边。她和娘在打田基,锄头一上一下的。启明吆牛耕田。启明和翠香家虽然在一个村里住着,但论起来,帮工还搭不上边。启明人懒,插秧又是女人干的事,往年,他家的水田都是别人帮忙种上的,到了今年,原来那些帮他的人家没一家愿意再帮他,村里的干部就找翠香的爹,让他们家帮帮他。翠香不愿意,说任是哪家都可以,他不行,不能帮。爹说,爹都答应人家了,今年就帮他一次吧,下不为例。两家是互相帮工,启明负责耕田,翠香和娘负责插秧。

    启明把田耕好就回去了。翠香和娘还在打田基。翠香的身子笨笨的,锄头一上一下,却没什么力量。娘白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自个儿将锄头抡得更快了。

    终于把田基打完。翠香累得瘫坐在地边,她感到肚子不太对劲,一阵一阵地疼。娘望见启明耕过的地里有空耕的地方,嘴上就骂,吃屎的启明,这样偷懒,还指望我们帮他插秧呢!骂完走过去用锄头挖,挖完又看看日头,朝翠香这边大声说,那边还有一块,才二分地。天还早呢,干脆一口气做完再回,免得明天又要来。翠香说,娘,我们回去吧,我肚子痛哩。娘就走过来,见她脸色惨白,不再坚持。

    半路里,翠香疼痛难耐,好几回坐到地上起不来。娘就说,八成又是肠子拧住了,回去喝口蜂蜜加醋就好啦,赶紧回!便扶她脚步重重地往家里走。

    回到家,翠香已疼得汗流满面,一头扎到床上,大声叫唤。娘冲了半蛊子蜂蜜加醋水端来,灌到翠香的嘴里。翠香“咕噜”地喝下,还是疼。娘一看不行,又烧了几根香,跪到门口,面朝门外,嘴里呢喃,念叨了几句,望空便拜,然后磕下头去,有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额头上沾满了灰尘,鼻子尖上也沾满了灰尘。

    翠香叫唤了半天,忽然感觉身下不对,就挣扎着爬起身来,趔趄着往厕所里跑去。娘也往厕所那里跑,大概是怕她疼得不行会出意外,果然听到翠香在厕所里撕心裂肺的,像杀猪一样地嚎叫,一进去,见翠香身下血流一滩,大吃一惊,忙问这是怎么啦?翠香有气无力地说,娘,娃……快……

    娘一下子就都明白了,旋即神色大变,摇着翠香大声追问,谁的?是谁的?翠香不说,紧紧地咬着牙闭着双眼。娘放开她,捶胸顿足地大喊大叫,造孽啊!辱没先人啊!他爹快来啊!

    爹闻讯跑来,一看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死盯着翠香,怒气汹汹地说,谁?是谁干的好事?不说就来不及了!

    文曲坡村里有个风俗,女子把娃生到娘家,会给娘家带来不幸,就是做斋事,解家门,套上黄牛在院里转三回,也不一定能解脱呢。翠香从小就听说这个风俗,她虽然痛得快晕过去了,但神志清醒,知道这事是捂不住了,便断断续续地说,是……那个死……死启明的。说完大哭不止。

    爹一听,急忙说,快!快往启明家里抬!

    娘又奔出去,喊来四个女人。那四个女人刚到,只听“叭”地一声,就都说:快快!胎水破了!胎泡破了!这时见胎儿已娩出头盖,四个女人便齐齐下手去抬。

    一个说,小心夹伤,大人小孩都要平安!另一个说,抬腿抬腿!四个女人八只手,两个托背,两个托腿,将翠香抬到空中,架土飞机一般,架出院子。

    启明已接到消息,大门洞开,人已溜之大吉。

    四个女人抬翠香进门,迟疑了一下。一个女人说,抬到正房里去!几个女人就把翠香抬到了正房。正房在左边,启明爹十几年前就腾出来准备给启明结婚用了,中间用木板隔开,三七开,分男女间,留个小门相通。在预备留给新娘的床上只有几块变形的旧床板,连张草席都没有。四个女人已经抬得腰酸臂痛,只好把翠香放到床板上。

    翠香一躺下,胎儿便娩出,是个男娃。

    十二

    翠香就这样在启明家住下了。

    秋雨连绵,雨脚如麻,屋檐下的滴水滴答滴答,连着几天几夜也没能停下来。启明家的屋子里,各种破旧,有几处漏雨的地方,娘骂骂咧咧,东找西找才寻来盆钵将滴水接住。天黑之后,娘叮嘱几句就回家了。房间里,豆点大的煤油灯光摇曳昏暗,翠香靠床半坐半躺,听屋外癞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嘤——嗡——昂——”她再次悲从中来,哭泣不已。

    “呜哇——呜哇——”床上那婴儿又哭叫起来,手足乱舞,没完没了,那小样皱巴巴的,看上去好丑。翠香把头别向另一边,心里厌弃;
    只一会儿,就转过身来将婴孩抱起,宽衣露怀,边流泪边喂奶。

    爹来过一次,在正厅那里跳着脚骂启明,骂了一通,又说这就去找启明,不把他打死他不姓赵。娘说启明这几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在村里一直不见他踪影。

    已经十天八天了,雨还在下。娘整天忙碌,既要给翠香做饭,又要给婴儿换洗尿布,关键是那尿布洗了几天干不了,要用时都要烧火来烤。每次娘忙不过来时就骂人,骂启明是个畜生,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骂完了启明又骂翠香,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女孩子不懂得自爱,连累爹娘也被戳脊梁骨。翠香听了,感到委屈,就哭;
    她一哭,娘就骂得更凶。

    桂花婶头顶竹笠披蓑衣,冒雨过来看翠香。翠香一见桂花婶,苦水又涌起。她记得还在与牛雄青梅竹马时,桂花婶曾摸着她的头,问她长大后嫁给牛雄好不好?直到今年,那次她答应去给牛雄送生活费,桂花婶又拉着她的手直夸她,还说这样好的姑娘哪里找,不知牛雄有没有这个福气哩!她一直有个梦想,现在彻底落空了。一想起这些,她又哭泣不已。桂花婶坐上床头,帮她抹去眼泪,宽慰她,说你不要太过伤心哩,月子里落下病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要好好的,没有什么沟沟坎坎是过不了的。

    娘又开始埋怨了。桂花婶说,光埋怨也不顶用,我看还是把启明找回来吧。娘说,你是说要翠香嫁给启明?那岂不是便宜了那狗娘养的东西!桂花婶说,不然那又有什么办法?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娘不再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翠香说,我不嫁人!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启明。桂花婶就回头劝翠香,说人这一辈子,前世姻缘一线牵,命中有的,想躲也躲不掉,谁让我们遇上了呢!启明那德性是瞅着不顺眼,但好歹他不疯不傻,不缺胳膊不瘸腿,人是可以改变的,说不定成家后他就知道要安稳过日子了呢。再说了,咱乡下人,得贵子是大喜事。现今计划生育抓得紧,一胎上环二胎结扎,要个儿子不容易。你命好,头胎就是个儿子,好多人羡慕哩。

    翠香只是哭。

    几天之后,启明被揪了回来。翠香爹端坐在启明家正厅里的太师椅上,一脸怒气;
    启明被翠香家的几个叔伯兄弟连拖带拽,趔趄着走到翠香爹面前,两腿发抖。有人一脚揣过去,他“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连连告饶。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翠香爹怒吼一声。

    知道。

    你做下的腌臜事要自己舔干净!

    我舔干净。

    你把翠香娶了!

    我娶翠香。

    你要对翠香好,不然我整死你!

    我对翠香好。

    ……

    翠香爹和她家的那些人又提了几个要求,启明都一一答应,头捣得像鸡啄米一样。他白得一个媳妇,正求之不得呢,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婚礼一切从简。这件事翠香爹他们原本就不想张扬,启明家里又穷得叮当响,不要彩礼,不提迎娶。启明的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几年前爹也走了。他倒是有两个姐姐,但家境一般。那两个姐姐常把弟弟的婚事挂在嘴边,替他操心,却没什么结果。现在,她们一听说弟弟要成亲,高兴得不得了,就各自都凑了一点钱,给新娘做一套新衣服、一床新被子,给新郎也做了一套新衣服,挑一个好日子,摆两桌酒席,就把事办了。那天,启明家的门上贴一“囍”字,没有拜堂,翠香也没有露面,来的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没人论长短,吃过饭就都散了。

    就这样,翠香嫁给了启明。

    十三

    双喜临门,启明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在翠香面前吹牛皮,说他到镇上买席子,路上碰见几个熟人,他们就问他,听说你得贵子了?他笑眯眯地点点头,说是啊是啊。他们又问,几时结婚的?咋不知道哩?他就说,怎么会呢?文曲坡的翠香知道吧,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她是俺媳妇,结婚证扯得早哩,只是没兴什么规程。他们便都“噢——”的一声,还故意把那一声拉得长长的。他们那是羡慕哩。俺祖上积德,俺不花一分一文就得了个漂亮媳妇,头胎就生儿子,他们有这本事吗?羡慕死他们……翠香听不下去,恶向胆边生,破口大骂,你个死奴才!……启明知道自己讲了错话,赶紧去做一碗鸡蛋长面端来,厚着脸,笑嘻嘻地求翠香原谅。翠香还是骂,号啕大哭,一把掀翻桌子,鸡蛋面条、汤汤水水散落一地。启明刚要劝说,翠香一巴掌就甩过去,启明的半边脸立刻显出五个通红的指印,悻悻地走开了。翠香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怕启明,见了启明就绕开走;
    现在不一样了,启明在她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启明变老实了,也变得勤快了,他里里外外干完了家里的活儿,还大包大揽地给娘家干粗活重活。娘对翠香说,启明能知道这样居家过日子,娘就放心了。村里人议论起启明,都说一物降一物,夸翠香有能耐,能这么快就将启明这样不着调的货扭转成了一个好男人。

    但是,翠香却高兴不起来。

    翠香虽然嫁给了启明,眼泪却一天也没停过。娘常过来看她。翠香一流泪,娘也跟着流,嘴里却劝翠香,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哭也没用。命咋样,老天爷定好的,哪个凡人有什么办法哩?快不要哭了,把眼睛哭瞎了咋办哩?娘不是不知道,翠香心里想牛雄哩。她想起牛雄在学校复习准备参加高考时,没日没夜地用功,两眼熬得通红,两边脸颊也熬得塌陷了,胡子老长,没了人形。她想起那次到学校看牛雄,出来的时候,牛雄说,翠香,我不送你了。再进城就到学校里来。不知咋搞的,每次见到你,我心上就多了一股劲,想着非考上大学不可。他那么忙的时候也想着要见俺,他心里有俺哩,他或许是为俺考大学的。她又想牛雄在大学里的情景,他考上大学,不再天天熬黑眼圈了吧?怕是顿顿都能吃油饼肥肉了吧?晚上睡在钢丝床上,他还想俺吗?他知道俺现在的情况吗?他要是知道俺嫁给了启明会不会伤心?这样想来想去,她不由得又伤心抹眼泪。

    孩子一满月,启明就摸黑蹭过来,想与她亲近。干什么?!她怒斥一声,一脚把他踹开,不让他上床。她一直接受不了嫁给启明这个事实。启明可以一脚踹开,但孩子就在身边睡着;
    孩子饿了,还会“呜哇呜哇”地哭叫,每一次都提醒她,那是启明的孩子。看着孩子,她又想起牛雄。牛雄上大学走的那天,一路上站满了人送他。有的说,文曲星照文曲坡,山里飞出金凤凰,果然咱村就出了个读书人周牛雄。也有的说,这孩子面相就不一般,头大额宽,目光有神,人吃五谷杂粮还是吃鱼吃肉,面相上带着哩。这样想着,她就端详起自己的孩子,看看是不是也和牛雄一样有着不一般的面相,长大后也能上大学、吃国家饭。

    转眼瞅着就到冬至,北风还没那么硬,日头还有些软融融的,地里的农活不再那么多,村里人又开始有些宽闲。一年当中,宽闲的日子不多,可也是这个时候最让人发愁。愁什么呢?愁钱啊!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过年就得花钱。老人孩子要做身新衣服、亲戚走动要备下红包、家里要添些新的碗筷瓢盆,还有祭祀祖先的香烛纸钱等等,这些都要花钱。这时候,村里人的眼里就瞅着自家的家禽牲畜、地里的特产,有哪些是可以拿去集市上换钱的。翠香的爹会些手艺,到外村做活挣钱去了。娘让启明把庄稼地翻耕一遍,闷一闷熟一熟,好种下一茬。启明很听话,也很勤快,有几天早出晚归,自家的娘家的地都耕了一遍,娘在翠香面前几次夸他。

    翠香在娘的再次劝说下,对启明的态度开始变得有些温和。启明问她话,她有应答了;
    她要启明做什么,也知道好声吩咐了。以前,饭做好了她就闷声先吃,启明吃或不吃,她不管;
    现在不同了,知道要唤一声。有一天,启明去赶集,给翠香买了一个梳妆盒,回家后就交给翠香。翠香说,放桌上吧。还说,我都这个样子了,要这东西也没用。天黑透后,启明从门里看见翠香正对着梳妆盒子梳头发,就轻轻地走过去,从后面将翠香一把抱住。没想到翠香的反应还是那么强烈,她猛地一把挣脱,将刚买来的梳妆盒子摔地上,对着启明大声吼,滚——你滚啊!

    第二天,启明就索性跟人外出远门,打工去了,心里想着或许侥幸挣一笔钱回家过年。

    十四

    进入腊月,四英岭下人家开始忙着张罗年关货物的时光,翠香就显得焦躁不安。

    翠香抱着孩子坐在门前看娘翻晒东西。娘这几天都在晒东西,今天晒糯米,明天晒黑豆……一边翻晒一边唠叨,年关到了,要做的东西多哩,做了糍粑做粉条,做了粉条磨豆腐,磨了豆腐做年糕。翠香屈指一算,这几天牛雄也该放假回来了。

    翠香想见牛雄,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见他。去他家找?桂花婶,牛雄哥回来没?就像从前一样无所忌惮。桂花婶说,回来了,在里屋呢。然后牛雄就从里屋走出来……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翠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桂花婶不高兴不说,传出去更是笑话。最好是路上见到,像一次偶遇,在路上见了,就迎上去。牛雄哥,你回来了?牛雄听了,嗯一声,或者点个头,然后他还会说几句,比如:翠香,你嫁给启明了?听说还有了个儿子……这样也不行!翠香一想,就羞得无地自容。后来她想算了,还是不见吧,见了反而尴尬,牛雄在家估计也就待上十几天,一转眼就过去了。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见牛雄,就好像不见一次会留下什么遗憾死不瞑目似的。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她也讲不清楚。最后她想,要不就远远地望上一眼也好,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看他做了大学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派头。

    这天后晌,翠香把孩子哄睡了,对娘说,她要去村边砍几条小竹子,明天扫尘。她出了门,到村边砍了几条小竹子后,就来到村头加乐溪边徘徊。加乐溪是南渡江的一条支流,溪面不大,有浅滩也有深潭。浅滩上清流激湍,水流哗哗,像旅人赶路;
    深潭里静水流深,幽光涟涟,像走累了的旅人在歇息。溪流蜿蜒曲折,一路向北流淌。沿溪岸边,长着茂密旺盛的芦草,远看去齐刷刷的一派灿然风光。

    站在岸边,可以眺望那条通往镇上的公路,村口那里有个上客站,来往的大三轮小四轮都会在那里停一会儿,赶集的村民也都在那里集散。进入腊月,四英岭下人家开始忙着张罗年关货物,有要采买年货的,有要卖鸡卖猪、卖瓜卖菜的,特别是近几天来,前往赶集的人就特别多,直至黄昏,路上还有大三轮小四轮开来,从车上走下暮归的村里人。这些人当中,有赶墟集的,也有提拎行李的,那是出门打工的人回家过年了。

    翠香站在溪边向村口那里张望,一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回到家时已是黄昏。娘就抱怨,说砍几条小竹子也要半天。翠香撒谎,说村里碰见春梅,聊了一下。

    一连数日,翠香的心就随着这些匆匆的身影晃悠悠地提上来,尔后又空落落地沉下去。有几回,村口那里的公路上传来了沉重的轰鸣声,出现了一辆小四轮车,却没有停下,而是沿着溪边相反的方向开去山后那边的村庄。又有几回,小四轮在村口那里停下,车上下来几个人,却担着鸡笼挑着菜。还有几回,从车上下来的人中终于见到有背着行李袋的身影,她心里动了一下,再细看,却不是牛雄。翠香始终见不到牛雄回来。

    娘又抱怨了,说翠香变得婆婆妈妈了,足迹多、屁股长,见着猴子也说个不停,借个笸箩比去镇上买还要久长,出了门就半天回不来,自己不清楚自己哩,跟别人不同呢,家里有个几个月的孩子要照看哩。翠香就想,算了,再不去村头那边张望了。可是,后晌时,牛雄的妹子过来跟娘借簸箕,说她哥今天后晌就回到,翠香听了,就赶紧重新穿戴,涤卡长裤、粉底格子衬衣,套上那件蓝色涤纶夹克,然后对着镜子梳理一番,就出门去了。

    黄昏降临的时候,翠香又看见通往小镇的路上再一次尘土飞扬,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在村口那里停了下来。这应该是最后一趟车了,她认定牛雄一定在车上。拖拉机在村口刚停稳,她就用手撩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喜滋滋地迎上去。刚走几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踅回路边。

    翠香——翠香——

    后面有人叫她,她转身一看,不是牛雄,而是启明。又听见有人大声说,启明你好福气哩,老婆大老远到半路来接哩。翠香只好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下车的人群。

    启明一身邋遢,趿拉着一双布鞋就跑过来,看上去有些喜出望外,很激动的样子。他丢下行李,奔上来就拉翠香的手。翠香本能地要躲一下,又觉得有什么不便,木木地垂着双手,任由启明又是抓又是捧。那边众人又哄笑起来,有人说,启明你急什么呢,回家再办也不迟哩。众人又是哄笑。翠香一下子就飞红了脸,在晚霞的映照下,更显妩媚。她一时窘得不行,抽开手,低下身拾起启明的行李,转身就走。启明颠颠地跟着,讨好着说软话——你在家还好吗?孩子在家娘看着吧……翠香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踏着暮色回家。

    一回到家,启明就从旅行袋里翻出几件新衣服,给你的……给你的……这是给娘的。又翻出一条红塔山,这是给爹买的烟。完了站起身来,从夹克衫里层的衣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翠香。翠香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有些吃惊,就问这钱是哪儿弄的。启明说,俺挣的。翠香说,你出去打工不过个把月,做什么能挣这么多钱?启明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说是城里有人开官赌鱼虾蛤蟹,帮工的恼了老板,一连故意开出蟹六回。他一开始就看出端倪,翻着跟斗压宝,连赢了六回。

    翠香说,赌博败家,你今后不能再赌了。启明说,不赌了。

    这时,有婶娘过来,约她晚上一起看戏,翠香这才记起,晚上大队戏场那里演琼戏。四英岭下人家祖上传下来的风俗,灶神爷生日这天,必请城里的戏班来唱大戏,热闹一番,祈求来年家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灶膛天天火旺,锅里顿顿丰盛。灶神爷一高兴,便会天官赐福。所以,唱大戏的时候,各家各户都会有人去凑热闹,沾沾喜神福气。翠香让启明去。启明说,他赶路身子乏,让她去看,他在家里带孩子。

    翠香匆匆梳洗过,身子觉得好清爽,换上启明买回来的时尚衣服,就赶大队戏场去了。

    十五

    戏场那里好热闹。台上张灯结彩,落着帷幕。台下分两边坐满了观众,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中间留一条两米宽的通道。通道的后面,与戏台遥遥相对临时搭了个小棚子,里面的木桌上端坐着灶神爷和各路神仙的神像,它们是今晚的主角。小棚子前面香烛烟火缭绕,村里人来了都会先拜了灶王爷,然后才去找座位看戏。翠香点燃几根香,像别人那样也拜了几拜。

    演出还没有开始,翠香绕着戏台边上看光景。戏台左边是乐班子,六七个人,各自调试着手里的乐器,吹拉弹、钟鼓铙钹。戏台右边摆放着一些音响设备,围着两三个人也在调试。翠香走到戏台的后面,看见在一块大帆布下,十几个俊男靓女有说有笑,忙忙碌碌,都在化妆,其中有个女的,长得特别俊,头戴凤冠,身穿绫罗,闭上双眼让人给她补妆。她突然想,像他们这样到处唱戏,生活一定很快乐。

    一通鞭炮响过之后,台上帷幕拉开,演出开始了,是传统琼剧《张文秀》。

    翠香连忙往回走。她来时没有带凳子,也没占位子。她还要去找个地方待,兴许就碰上别人多出来的座位,捡一个呢。

    忽然,背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她扭头一看,是牛雄。他头发留得很长,比中学时还长,像女人那样,都披肩了;
    鼻梁上架着眼镜,反光闪亮,更见书生气;
    身上裹着大衣,但还是透出挺拔俊秀。

    牛雄拉着她的手就走。她心里一抖,来不及多想就跟着他走。俩人走到一间小屋后面,周围都是盖过人头的芒草。戏台那边灯火辉煌,人影幢幢;
    这边芒草丛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翠香嗅到牛雄呼出的热气,却看不清他的人脸。牛雄拉着她手不放,他的手汗津津的,好热。她倒感觉自己的手好凉。

    翠香问,人那么多,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你还敢拉我?

    牛雄说,他们都在看戏呢,没人注意的。

    牛雄又说,我听我妹子说,你打听我回家的消息呢。我妹子还说,有好几天,你总去村头那里等,我就猜你一定是在等我。我刚回到家,就听说你来看戏。你在戏台转时,我一直在你身后。

    天灾人祸两相随,十年煎熬志不灰,

    平步青云夺高魁,瘦鲤变蛟跳禹门,

    ……

    戏台那边的喇叭里传来琼剧《张文秀》昂扬的唱腔。

    你胆大了,读中学那时候,你连拉我的手都不敢。

    那时我们都土。到广州读大学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原来都是土老帽。

    听说大城市里女的在街上也敢抱男人的胳膊,是真的吗?

    那没什么!都是真的,随处可见哩!

    听说男的女的抱在一起跳舞哩,还扭着屁股、脸贴着脸跳舞?

    大城市里的人跟我们农村人不一样,他们生活好、文化高,讲究个精神享受。就说跳舞,音乐一响,屁股一扭,人就迷了醉了。我们从农村去的,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到后头都跳上了!

    城里那些女的都长得咋样?她们怎么会那么大胆,让个男的抱住,面对面的,也不脸红,你见过没?

    城里的女人会保养哩,腿长长的,腰细细的,头发齐肩披,抹脂粉,喷香水,打你跟前走过,香喷喷的,是个男人都会迷醉。人家可都是见过世面的,有些女的比男的还开化呢!我们金融系有个师兄,到外地实习时,跟一个女教师好上,发生了关系,学校要处分他。好多女生听说了,都觉得他是个真汉子,联名给学校领导写信,支持他。

    牛雄说着,忽然将翠香拉近身边,趁势抱住她,火辣辣的嘴唇伸过来。翠香挣扎着用手推开,把脸别向一边,说不要……好脏呀!

    牛雄说,外国人早习已为常,现在国内的电影电视都这么演,你怕什么?

    我求得阿十答应,指望得见三姐面。二更鼓他不回报信,莫非他,接待宾客事缠身?

    ……

    随着风向的转换,喇叭里的琼戏唱段近了又远了。

    翠香说,读中学时,你咋不这么说?

    牛雄说,上中学时,我只知道死读书,一心只想上大学。

    翠香像记起什么,说,上中学时,你知道我想着你不?

    不知道,我也不相信会有谁想起一个穷学生!

    那一年,我去看你,你说每次一见到我,心里就多一把劲,那是什么意思?

    牛雄像是也想起来了,他说,是这样的,那时我一见到你,心里就想,再不努力,就会像你一样,一辈子待在大山里没出息,所以就暗暗发狠,我一定非考上大学不可。

    翠香说,那时,我心里有你,可不管你考上不考上。

    嗯,翠香,你心肠好、善良,吃亏就在这,人一老实,就被欺负。启明就是这样捡了你的便宜,但你可以同他争,同样可以不嫁他,大不了就打掉胎儿,到城里去打工,难道你就这样死心跟定启明一辈子了?

    翠香听着心里发凉,身子冷飕飕的,她听不进牛雄说的话,她闹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跟牛雄来,她想挣脱,但牛雄的臂膀紧箍不放。忽然,她听到牛雄喘起粗气,一只汗津津的手水蛇一般已伸进她的衣后,正解开她乳罩的扣子。

    翠香挣扎,不,牛雄,我有……启明!她几乎哭出声来。

    咚咚锵,咚个隆咚锵,一阵鼓乐顿停,一幕戏结束,戏台边响起热烈的鞭炮声。牛雄一个愣怔,翠香趁势挣开他,夺路而逃。

    戏未演完,翠香就回了家。她在庭院外停了下来,整理一下刚才被牛雄弄皱的衣服,然后才进去。

    启明和孩子已睡下了,没有惊动他,悄悄脱鞋和衣上床,刚躺下,启明就咕哝一声,戏好看吗?随即,强势上了她的身子,扯她的裤子。

    这一回,翠香没有推开启明,她紧紧地搂住启明的腰,她还是头一回这样紧搂着他,似乎要把长久以来对牛雄的柔情转移到启明的身上。

    她把启明搂得喘不过气来,搂着搂着,鼻子一酸,早已泪流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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