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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光环

    时间:2023-03-11 09:50:06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北京|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

    晓蕾、杨早:

    不晓得你们最近心境如何?

    我这一段总是被一种焦躁的情绪包裹。最奇特的是,我发觉记忆或者说时间被扭曲了。由于信息高密度地传播着,明明是一周前发生的事情,回想起来,竟仿佛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不晓得这是不是人的一种自我修复能力。如果记忆太沉重,心理上无力承受,那么干脆就淡化它、扭曲它,直至遗忘它。这就是普通人的应对之法。我记得张爱玲说过,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那是不是可以说,那些能够成为作家的人,是相当特殊的存在,他们死死抱着记忆不放,还要在生命中一遍遍地反刍。

    因为咱们正在读《红楼梦》,我很好奇曹雪芹如何处理记忆。他一生留下了这部巨著,套用张爱玲的话,这书里,处处皆是他最深知的材料吧。我们如今了解,曹家也不是在一夜之间衰亡的,在曹雪芹的少年时代,家族的鼎盛时代已过,坏事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来。换句话说,曹家并不是一夜之间被铁拳暴击,而是反反复复,在繁华与衰败、希望与绝望之间,十数年才堕入完全幻灭之境。因此,曹雪芹所深知的材料,也就是多重的、充满纠结的吧。

    这回重读《红楼梦》,我忽然意识到,曹雪芹是建立了一个多重宇宙。

    前五回就如同是一个背景介绍+阅读指南,既有对传统的承继,比如杂剧楔子和框套情节的化用,也有独创的见证人体系,可以说是既宏阔又细腻。上次我提了个设想,假如我们附身曹雪芹,会以何种方式开启这部作品?细一想,不论是以林黛玉进贾府、刘姥姥进贾府、贾雨村判案,还是以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绛珠还泪,都是上佳的开篇。以我的想法,说不定就是以黛玉进贾府来开始。我极爱她近焦式的呈现,她的眼睛就像是一个摄影机,凝视着荣国府这个对象,大到建筑格局,小到丫鬟衣着,而读者就像是进行一场VR沉浸式体验,随着她的视线,置身于贾府这个真实场景,顺便跑一个野马。林黛玉到了荣国府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了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然后一直到正房台阶,见到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我之前判断,在贾府中,婆子们信息最灵通,在此处倒得到了验证。明面上,贾府礼教森严,奴仆们也有一套严格的秩序,而婆子们恰好出于信息传递的连接点,可以穿堂入室,也能外出接洽。此点在今后的情节发展中极重要,许多风波都是婆子们在后面推动,部分主子、半主子们倒像是她们用来兴风作浪的工具人。

    如果把视野再拉得开一点呢?假如张爱玲来写呢?沈从文来写又如何?我很喜欢《小团圆》的开头: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这部自传体小说的开篇,是正上学的女主人公面对大考的心理的一种象征性譬喻,是作者一贯的做派——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这种修辞总是令人印象深刻。事实上,那一天是1941年12月8日,考试也因日军轰炸香港而停了。但作者并没有写这一天的事。《小团圆》也是一部记忆之书,成长经验记忆被重构、书写,作者自由出入不同时空,记忆与想象跳跃而无所固着,唯一所凭借的是主人公的内在心理逻辑。是以我大胆猜想,若张爱玲来写,采用蒙太奇式的剪贴,最有可能出现在开头的会是什么呢?我开始想到或许是宝玉出家,但又觉她一向反对伤感,不喜感情丰富到令人作呕,那么戏剧性的场景(当然是被续书所影响)并不合适。作为“红迷”的她,究竟会如何书写关于生命离散的开章?

    且留个念想,我们下次面聊。

    曹雪芹是另一种穿插藏闪。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是一重空间,西方灵河赤瑕宫是一重空间,太虚幻境又是一重空间,自然书里的现实世界也是一重,大观园又是现实世界里的失乐园。有些人,比如一僧一道可以自由出入不同空间,而现实世界里的人借助梦境也可以往来其间。我觉得曹雪芹是把他的记忆、审美理想、家族故事置于不同的空间,却让它们同时展开,这些空间再度折叠在一起。故事穿插故事,故事牵连故事,完成一种超现实手法的调度。

    或许是到了一定年龄,如今再读《红楼梦》,也有了一种视线下移的本能。年轻的时候,关注点永远在几个主角身上,被他们的爱恨牵引,为他们的命运叹息。如今则能看到各个阶层里的人,他们在日常生活里,被欲望所迫胁,辗转腾挪,也不乏波澜壮阔之处。譬如在前四回里,读者们总是叹惋甄英莲的命运,而抱着她去看灯的仆人霍启,在五行字里已然就是一生。想来他是受器重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委以带小姐的重任,他丢了英莲也有值得谅解之处,因为要小解。寻了半夜,没找到,回去也是没命,只得逃亡。一个逃奴,想来此后也是生计艰难,或许还要受到良心的折磨。第四回里,那位为贾雨村出谋划策的门子,也在这一回了结了一生。他本是葫芦庙里的小沙弥,按情理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无奈走了这条路,不想失火无处安身,于是蓄发投了公门。然后修行出了一身投机,但究竟还是个天真无脑之人,原本出了力要攀上贾雨村,没想到反受其害。不过在短短一回里,作者手起笔落,就了结了一生。而这样一个小人物,他的命运竟也跌宕起伏,他的性格也是复杂多面。譬如他明知租了他房子的拐子,所拐之人是英莲,小时候他还哄过陪玩过的旧识,也不见他有任何解救的行动,但看到英莲忧愁,也会让妻子过去劝解。这样一个小胥吏,行为处处合乎他的身份逻辑,却又立体多面,煞是好看。

    以前读的时候,对贾瑞这个人物,是毫不同情的,只有对他的结局的快意,对王熙凤手段的佩服。如今却有了一种很深的同情。这个人并没有坏到哪里去,敢思慕王熙凤,也算是识货,但他没有能力用强,如果没有王熙凤的故意引诱,未必会继续纠缠。作者用了两回来交代这场相思局,一个在祖父严苛教育下的“中二”青年,就这么送了性命,没有全然无辜,但也说不上罪有应得。这个人物有一种很深的悲剧性在里面。想来他在宁国府,很羡慕贾珍、贾蓉父子们骄奢淫逸、倚红偎翠的生活,但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人家并不属于同一圈层,也不像贾蔷那样外表俊美又会来事,可以混入最高圈层,他不过也就是蹭吃蹭喝的低阶水准。宁府的各种传说,养小叔子爬灰,也是耳濡目染,一旦遇到了王熙凤,压抑已久的色欲就爆发了。书里没有交代他们见过几次,想来作为助教的贾瑞,是因为学堂的事,有了见王熙凤的机会,一腔愚痴系于强悍的姐姐。可以说这个小人物是死于传言。

    前面我提到曹雪芹的见证人体系。出现在第九、十一和十二回里的贾瑞,也可以算是色欲误人的见证人。我们上次提到甄士隐这个人物,算是贯穿整部书的一个人物。他是第一个露脸的人物,可以出入不同空间,在极度浓缩的第一回里,勘破红尘,大彻大悟。我觉得他就是这部书的根骨,或者说就是一个天大的剧透——开始便是终局。作为他的对立面,是另一个见证人贾雨村。贾雨村介入了许多人的命运,而他又是被社会同化,彻底丧失自我的一个人物。这样的人并不稀见,在今天也是所在皆是。另外一个重要的见证人是刘姥姥。她出现在现实故事真正开始的第六回。她的视角,就是我们普通读者的视角。没见过多少好东西的乡下人,有机会进入世家大族,凝视逼人的富贵。不晓得你们如何,我每次读到刘姥姥打秋风,都会心酸。开口求人,不是一件易事,刘姥姥各种红脸,忍耻,都是普通人的宿命。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东西,却不住地乱晃, 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 又若金钟铜磬一般, 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每次读到这段,都会想起十八岁出门远行,第一次来到首都,什么也没见识过,面对城市惶然无助的感受,那可比刘姥姥差远了。刘姥姥三次进贾府,简直有挑起阶层对立的用意,贾府一顿饭的耗费,够庄稼人过一年。杨早上次说到穿越文,有穿到了贾府里贾环这个庶子身上,担当复兴家族的大任。我倒是很愿意穿越回去当刘姥姥,见证贾府的荣枯、贵人小姐们的命运跌宕。

    最近重读了《小团圆》,看到主人公盛九莉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有时候她想,会不会这都是个梦,会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公园里池边放小帆船的外国小孩。当然这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是有时候梦中的时间也好像很长”。这种梦中有梦,这种时空交叠,非要经历过,才会有切身之感。我很好奇,作为本书的绝对主角,黛玉是否也会有这种幻梦的感觉?第五回宝玉到了太虚幻境,一众仙子说本是迎接绛珠仙子的生魂前来游玩。可见黛玉也是可以穿梭在不同空间的人物。何以在第五回之后,竟没有流露出多少信息?你们俩怎么看?

    张爱玲对《红楼梦》的评价很高,譬如她1960年代末在一次演讲中曾说:

    中国长篇小说的发展之路与西方小说大相径庭,它在西方人眼中可能显得太外在化,也铺展得太薄。《红楼梦》集中国长篇小说之大成,作者终生屡易其稿,缓慢地锤炼这部惊人的现代化而且错综复杂的作品——当时理查森的《帕梅拉》(Pamela)在英国刚发表——他卒年不满五十,书未写完,被人续上与他毫不相干的最后三分之一,令作品贬值。《红楼梦》远远走在时代之前,当时无人读透,经过此挫折,中国古典小说始终没有彻底复原。

    我很赞同她提及的“现代性”之语。《红楼梦》的世界是一个古典的世界,传统的东西,从物质到精神层面的,都在这个架空的世界里有迹可循。从人的角度,对出现在他笔下的主角、配角,还是几笔带过的人物,都赋予他们庄严、深刻的瞬间。所以,我很赞同杨早的提议,代入又不全部代入,拒绝滋生一种特点的思维模式:把世界用一堵墙分隔开,墙内的就是美好的,墙外的是需要邪恶远离的。说起来,我多少有这个倾向,接下来的阅读中,我决心要克服此点。作为拥黛派,我要对宝钗保持好奇心,给她更多的关注和理解。

    对了,在前二十回中,你们最喜欢哪一回?我很喜欢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从年少的时候一直喜欢到现在。从前是喜欢二玉之间的这种缠绵情态,现在也喜欢。不过更钟意者,是一番折腾之后的无事闲暇。看戏,吃年茶,和姐妹说话,哪怕茗烟按着女孩子做警幻所训之事也是好的。日常生活再有不堪和污秽,也还是生活;
    再有局限和对立,也还是人与人的交往。何况还有那么多的良宵静日。

    祝安好!

    秋水

    2022年12月5日

    晓蕾、秋水:

    读了秋水“抱病”写的第二封信,忍不住就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文档写这封回信。今天读杨苡先生的口述自传《一百人,许多人,许多事》,记录者在后记里说,杨苡先生对于今人不爱写信,非常不解。跟伊讲,现在人用微信呀。她说,微信只能谈事儿,写信不同,写信是在写感情啊——这话给了我一击,太有道理了!书信不是一种过时可弃的言说形式,它本身就是一种媒介,而“媒介即信息”,麦克卢汉诚不我欺。汪曾祺有篇名《写信即是练笔》的文章,可不仅仅是练笔,他的老师沈从文的书信,加上增补,已经近于他毕生文字的一半了!这还只是保存下来的。沈从文是真把写信当作创作的,1949年之后,他并未停笔!我们得重新认识沈从文。

    秋水引张爱玲的话说,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这马上让我想起了汪曾祺。汪曾祺在1980年代初期,总是要为指责他的作品“回避现实中的矛盾” 辩解,他说:

    我对旧社会比较熟悉,对新社会不那么熟悉。我今年六十二岁,前三十年生活在旧社会,后三十年生活在新社会,按说熟悉的程度应该差不多,可是我就是对旧社会还是比较熟悉些,吃得透一些。对新社会的生活,我还没有熟悉到可以从心所欲,挥洒自如。一个作家对生活没有熟悉到可以从心所欲、挥洒自如的程度,就不能取得真正的创作的自由。所谓创作的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虚构。你的想象、虚构都是符合于生活的。(《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

    1990年代汪曾祺也写了一批“新社会”,算是衰年变法,但从艺术性与蕴藉来说,还是不如回忆旧社会的题材。不是说他这些作品就没有强烈的感情,但还是不一样。他晚年想回高邮去住,好好写一下记忆中的高邮,但没房子住……(晓蕾去黄山住可要好好写作)我想,别的条件都可以找补凑齐,但“最深知的材料”“吃得透”是最关键的,才能做到从心所欲、挥洒自如。

    后来汪曾祺又说:“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桥边小说三篇·后记》)两位,老有人说这个年代太适合写成小说,还是魔幻现实主义那种,可是,也许作者们都需要时间,让感情不再浮躁,反复沉淀,除净火气,除净感伤主义。我这次读《红楼梦》,细读脂评,觉得这些批语作者确实与曹雪芹有共同记忆,但批语里充满着感伤主义,难怪雍乾朝这么多倒霉蛋,曹雪芹却只有一个……

    据说曹公去世时是四十八岁,比我现在还小,披阅十载,那么他开始写《红楼梦》时,才不过卅八岁。然而,对于天才来说,已经足够成熟。我自初中通读过几遍后,后来卅多年不曾再读《红楼梦》原文本,而今重拾,深感不到中年,确实读不透此书。秋水说《红楼梦》是多重宇宙,我认为从阅读视角来说,亦是如此。《红楼梦》大致采取的是少男少女的视角,黛玉、宝玉的为多,旁的年轻人也有(王熙凤也是年轻人呵)。曹公写来也是少年文字,可是字里行间透出的悲凉,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感。这一点,年轻读者确乎很难体会。单说书名,《红楼梦》是打败了《石头记》成为最家喻户晓的定名。而“红楼梦”三字,恰恰是看上去艳烈绮靡,细味却无限空虚的预设。相比之下,“石头记”就太朴实了,像百岁老人的回忆录。

    譬如秋水说的“视线下移”,我也有很明显的感觉。读前二十回,我最有感觉的,是宁荣二府连续出现的两位“老人”。宁府是焦大,荣府是李嬷嬷。

    鲁迅说“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可见他认为焦大与林妹妹,可以看作《红楼梦》中“楼上与楼下”的代表人物。但过度解读一下,这两人其实有共同点,即他们的身份均甚特出,属于“该受尊敬却少人尊敬”的那一类。焦大是有大功于贾府,“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他自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然而,现在是“没祖宗时”了,三代四代,谁还记得当年的战功与卖命呢?这焦大脾性又不好,“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噇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这便讨人嫌了——突然想到《水浒传》里的没面目焦挺,金圣叹说武松鲁莽是英雄不受羁绊,鲁智深鲁莽是豪爽,阮小七鲁莽是悲愤无说处,“焦挺鲁莽是性情不好”。人间有何公平可言?

    将贾府比作公司也好,看成国家也罢,焦大这样的人都是最惹厌的。他在宁府混了几十年,还是会被呼来喝去当下人,那种郁气在胸臆间翻滚奔腾,还有不骂人的吗?

    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

    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鲁迅:《言论自由的界限》)

    这一点鲁迅看得很准确,焦大除了不识字,足以代表史上所有的怀才不遇者,林黛玉不也是吗?她的身份让她冷眼旁观贾府的上上下下,身世之悲混上末世之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虽然没有《离骚》,却有《葬花吟》。

    李嬷嬷是女版的焦大。我猜她可能是贾府的家生子(她的儿子李贵也是荣府的奴仆),她会被选中成为宝玉的乳母,一定也是很得宠的包衣家庭,甚至可能是王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但是到了《红楼梦》开头的时刻,宝玉已经进入了青春期,李嬷嬷呢?她白日里跟着宝玉,总是想管着他:

    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 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吃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补出素日。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这里的脂砚斋批语居然是“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又说什么“浪酒闲茶,原不相宜”,其实这些说法,都是站在了年轻人的对立面,而且李嬷嬷的说辞,眼见得又不是从为宝玉好出发,什么“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何苦我白赔在里面”,一副倚老卖老的甩锅腔调。最不该的是,说吃酒便说吃酒,薛姨妈都揽下了责任,她还不依(这么看李嬷嬷又可能是贾母带来的人),而且莫名其妙地去捅宝玉的软肋:“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连脂批都说“不合提此语”。林黛玉这种口尖嘴利的,岂会放过这个机会,直接上来怼,又是“老货”,又是说她“拿我们来醒脾”。你想想这会儿宝玉心里,谁才是亲人?

    但我们可以想想书中没有写的,以贾府的规制,当宝玉牙牙学语的时候,李嬷嬷可能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李嬷嬷又是那么个性格,未免形成了予取予求的模式。可是宝玉大了,有自己喜欢的人,有自己要罩的丫头,她还不懂事,啥都要刷个存在感,豆腐皮包子要拿回家,枫露茶也要喝。她还总是以宝玉屋里的首席自居,跟焦大一样说这个骂那个,这种人不成为群嘲对象,谁会是呢?

    李嬷嬷很快就“告老解事”了。我想这大概是一个合谋的结果,从薛姨妈(背后是王夫人)到林黛玉,从婆子到丫头小厮,没有一个人会帮她说话,只有落井下石的份儿。当李嬷嬷重返宝玉屋时,她也吟出了她的《离骚》:

    “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 说得是,原该说。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着。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还不醒觉,就像焦大不肯住口不骂人。她一出场,就是与原名珍珠的袭人一同睡在宝玉卧室外面大床上,一个下坡路,一个上坡路。她对冉冉上升的花大姐的恨,像咳嗽一样藏不住: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看李嬷嬷,用的是宝黛视角,觉得真是可恨可厌啊。现在再看,觉得她输在了不懂青少年心理学,也不懂摆正自己的位置。她不是不爱宝玉,但她的控制欲与占有欲太过强烈。

    其实李嬷嬷对宝玉的控制欲与占有欲,也很有点儿像林黛玉,不是吗?李嬷嬷针对的是袭人,林黛玉针对的是薛宝钗:

    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林黛玉和李嬷嬷争夺的目标都是宝玉。而她俩另一个最大的共同点,是都“目无下尘”,跟下人们处不好,所以也没人帮她俩。林黛玉和李嬷嬷都只能靠各种小动作,吃碗酥酪啦,戴个斗笠啦……当然区别是宝玉的态度不同。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啊。

    所以焦大、李嬷嬷、林黛玉,他们性别不同,年龄各异,但他们是同一类人。就算林黛玉最后与宝玉成亲,这两位也不可能获得管家的权力,百分百会被架空,另类,边缘,无论在家族中还是社会上。我有点恶意地想,如果黛玉平稳变老,会不会是一个王夫人款的李嬷嬷?

    说到这里,估计你们两个拥黛派都快气死了。这又要说到我对读《红楼梦》,乃至读所有“名著”的态度,那就是“祛魅”。

    为名著赋魅的,是长久岁月中的传播、揄扬与解读。在我们出生之前,这些似乎都成了不言自明的知识。后来者想有所推进,似乎多是在既有结论上选择、辨别、细味。

    只是,时代变化是迅速的。我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叫“传媒时代的文学重生”,自从1990年代大众文化复兴,21世纪网络文学(广义的,包括但不限于网络小说)兴起之后,“文学”的定义回到了原点,重新诉诸读者的感官刺激与情绪共鸣,进而与读者的人生体验相呼应,深度化、分众化、模式化。这跟贯穿20世纪的追求深度与高度的文学写作殊异其趣。这里我评说好坏,但以今日之眼光返观名著,可以提醒我们:这些名著诞生之初,恰恰是因为它们与别的小说一样,有类型化的特征,抓住了当时读者的爽点,满足了他们的情感需求。而它们能够在岁月淘汰中“证道封神”,是因为它们有超越类型文学的特质,让人能从中解读出更深、更高的旨趣,同时,在流传过程中,它们也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共同记忆。

    如果我们还想从被咀嚼过千百遍的名著中读出新意,首先也需要回到那个阅读的原点,体会这些故事在“中国人”的整体社会框架与情感结构中,触及与展现了哪些方面,与我们自身当下的生活认知与情绪认同,又有哪些契合之处、违离之处。这就是对名著“祛魅”的过程。

    这个原则,还会在此后对各部名著解读时不断实践。我想咱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就像上一封信的总题“打破界限,撕掉标签”,祛魅,乃得真名著。

    像秋水提出的,如果张爱玲、沈从文来开局《红楼梦》,会怎样写?——这就是将名著“拉到现代”的努力。几种可能的开头我都想了想。现在的开头是套路,虽然信息量很大,但非常限制对后文故事的想象。我不喜欢,直接无视。从林黛玉进贾府写起,也是好的,但豪门幼女的视角,也很窄,宝玉快速成为焦点,我也不喜欢,不想让《红楼梦》成为“小帅”“小美”故事。贾雨村乱判葫芦案,习惯以阶级斗争观点看《红楼梦》的读者可能最喜欢,律法社会、恩怨人情,也极好看。

    我想,如果按我喜欢的“京派”的路数(从林徽因到沈从文到汪曾祺),或许会是这样的开头:

    虽然是冬天,阳光还是很好。眼睛看上去似乎有相当的温度,真要抬腿出去,才知道风吹得脸上身上一道道地疼。连平时会在街上跑来跑去的黄狗,都将头埋在腿腹间,蜷成一团,全力抵抗这该死的冷。

    冬日的午后,短。荣宁街的午后,转眼似乎太阳就有些西斜。

    老胡坐在荣国府侧门的门洞里。他倒不怕冷,干冷总比南方的阴冷容易抗,只要不站在风窝里。老胡没有跟几位同伴那样,口沫横飞地聊大天。但是年纪大了,跟那几个烧包子没什么好说的。从金陵入京之后,有些人牢骚越来越大,只是喝酒,只是骂人。他不,他是看着这连街的府第起来的,他怕有一天看见它没了。

    远远的有两个人走过来了,一大一小,走近了,是一位姥姥带着个小屁孩儿。

    嗯,这就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了。我还是喜欢从小到大,从下到上,一步步地揭开《红楼梦》宇宙的浩大复杂。我甚至怀疑,曹公当年,也很纠结于用什么角度来进入他熟悉的记忆世界。黛玉进贾府,乱判葫芦案,梦游太虚幻境,都是很宏大正面的叙事。但他摆来摆去,还是不够满意,所以他又另起一笔: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

    这是非正面的叙事,是很现代的视角。《红楼梦》是写给当时人看的,故多有套路。但它也是写给未来的,时时有新鲜的视角与写法。少时读,觉得理所当然,后来读的书多了,知道了前后上下的变与常,才更能明白《红楼梦》的好。

    秋水的信,还有每晚的共读与讨论,都挺能激发我重读的思路,这确实是自己闷头再看达不到的效果吧。希望咱们能在这浮躁与不安中,将这件事坚持下去。

    即颂二位

    文安

    杨早

    2022年12月6日星期二

    秋水,杨早:

    等你俩先后写了信,我才动笔,拖延症当然是其一,关键还是想让你们先找角度提问题。对《红楼梦》,我可能太熟稔了(当然也是自以为熟),找到不同的视角,借鉴他者的眼光,去重读经典,对我而言格外重要。幸运的是,遇到了你们。

    杨早不甚喜欢《红楼梦》的开头,认为信息固然多,但限制了对后文的想象。开头确实千头万绪,像迷宫一般,又是神话又是甄士隐,又有太虚幻境又有葫芦庙,还夹带着宝黛初见、宝钗到来……但我觉得这些信息很有必要。正如秋水所言,《红楼梦》里有不同的空间,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是一重,西方灵河岸和太虚幻境是一重,大观园是一重,宁荣二府以及周边社会是一重,刘姥姥的村庄是另一重,她来荣国府打秋风,是两个世界的偶然折叠(给有见识的刘姥姥们和乌进孝留了一条窄狭的通道)。

    这是一个庞大的漫威宇宙啊。神话空间也并不可有可无,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是红楼宇宙的开端;
    太虚幻境相当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永恒、完美又纯粹,大观园(为了营造它,甚至能虚构一个元春省亲),是它的摹本和派生物——

    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

    (第十七回)

    大观园虽是乐园,但有时间性,有“成住坏空”。作者之于作品,就是上帝,给他的世界赋值,提供存在的逻辑和理由,大观园存在的理由就是“情”,“情”来自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这样介绍自己——

    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第5回)

    太虚幻境的对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在红楼宇宙里,“情”无一例外都以悲剧告终,“还泪”尤是。警幻仙姑虽掌控各种册子和曲子,但也无法改变情的走向,就像希腊神话里的神和英雄,虽个个天生神力,也同样被命运裹挟。被遗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顽石,因不能补天而悲鸣,听到了一僧一道的劝导:好事多磨、美中不足、人非物换、乐极悲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道尽人间的苦。“无用”和“空”是贾宝玉的出厂设置,“枉入红尘若许年”之前,他就被种下了“空”的知识,但“知识”成为智慧,要等到他尝遍人间欢乐和苦楚后才行。在黑塞的《悉达多》里,悉达多对佛陀说:“你这番极其清晰明白、极其可贵的讲演中却没有包括某一项内容:这就是没有包括可尊敬的圣人自己亲身生活经历的秘密,他曾如何作为一个个人生活在数以万计的人中间。”这种滋味是没法传授的,要自己尝。老年人爱对年轻人说,这个坑我都替你跳过了,以后你可避坑了。避坑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的,无数次别人的失败也换不来我的一次成功。

    贾宝玉就去跳坑了。跟一般人不一样,他是带着深刻的绝望和悲哀去发现一切美,然后不得不一一目睹美的毁灭。从顽石到贾宝玉,到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注定不断被捶被剥夺,还被人看不起。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受叔本华哲学的启发,认为“玉”就代表了欲望,注定是受苦,真是慧眼。杨早说:“曹公写来也是少年文字,可是字里行间透出的悲凉,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感。这一点,年轻读者确乎很难体会。”确实这样。

    曹雪芹深知像贾宝玉这样的人,一定会遭世人误解(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莺莺燕燕围绕中躺平),才在开头设置重重机关:可别真以为他是一个无能的富二代。但同时,这些机关同时也形成了阅读的障碍,读这本书可别想偷懒。

    回到秋水援引张爱玲的话:“最好的材料是你深知的材料”。对曹雪芹而言,他深知的材料,不仅有饱含荣耀与创伤的家族记忆,也有庞大冗陈的文学和文化传统。这些材料,横亘在面前,作为一个难缠的有野心的写作者,他不仅深知,还要克服。

    如同塞万提斯面对的是烂熟的骑士文学传统,曹雪芹要反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套路——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

    他一再提醒读者,千万不要带着那一套趣味来看——

    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
    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把头脑里那一套才子佳人格式化掉,才见真情。贾雨村和甄士隐的丫鬟娇杏的故事,显然也是对才子佳人的戏仿。撷花的丫鬟出于好奇看了贾雨村两眼,被看者就喜不自胜,把丫鬟当成巨眼英雄(真自恋)。张生在庙里偶遇崔莺莺,一心觉得她“临去秋波那一转”,分明是对自己一见钟情。怡红院的小丫头小红第一次遇到贾芸,就留了意:“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这眼神是要杀人吗?曹公真调皮。秦钟在馒头庵向尼姑智能儿求欢,智能儿说离开这个地方再说,秦钟一面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一面按住就行云雨之事。当年张生也是这样的,他对红娘说:求婚要花时间,可我不能等了,再等你们就到“枯鱼之肆”找我了。

    曹雪芹有多讨厌这些故事?这还没完,后来,贾母听女先生说《凤求鸾》,趁机批评那些炮制才子佳人故事的文人,不仅酸腐还又妒富,写这些故事存心不良,王熙凤笑称其“掰谎记”。

    才子佳人这些套路,曹雪芹轻松翻越,可还有一些材料,是真正的对手,比如让袁宏道们高山仰止的《金瓶梅》。也多亏有一本《金瓶梅》,我们才有机会看“过去的天才与今日的雄心之间的冲突”。这次,曹雪芹采取的是“拿来主义”,《红楼梦》里处处能看到《金瓶梅》的影子。就拿前二十回来说,一言不合就剧透的作风,灵感显然来自《金瓶梅》。只是《红楼梦》的剧透方式(甄士隐家的遭遇,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到的册子听到的曲子,都是大型剧透)更高级,更有设计感,后者的剧透就很家常了——算命的吴神仙给西门庆一家子人相面,后来还有一个占卜的婆子给吴月娘、孟玉楼和李瓶儿算,极为平常的一天。跟曹雪芹精密的谋篇布局相比,兰陵笑笑生更像一个野生的文学天才。

    对了,第二次的占卜潘金莲没赶上,不过她不在乎:“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王熙凤也说过这样的话:“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王熙凤身上就有潘金莲的影子,都是无所畏惧的现实派。占卜的婆子说李瓶儿:“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秦可卿就是翻版李瓶儿——李瓶儿温克性儿,秦可卿温柔和平,都是一等一的美女,连医生来诊脉,都一样的做派。她俩在书中也都死得最早(尺头短了些),葬礼也一样的豪奢风光。贾珍看上了罕见的“樯木”,要做秦可卿的棺椁,西门庆则大手一挥花了320两银子买了珍贵的“桃花洞”。类似例子,俯拾皆是,宝钗跟吴月娘都是“脸若银盆”,而贾瑞的死是西门庆之死的减缩版。有时间的话,完全可以把这两本书细细对照着读。

    曹雪芹这样大胆模仿没心理负担吗?哈哈哈。哈罗德·布鲁姆说:“创新者知道如何借鉴。”意思是,借鉴不丢人,只要你是天才。海明威、杰茨费拉德和福克纳,都不约而同地借鉴了康拉德,海明威还借鉴了马克·吐温……布鲁姆就挺佩服他们:“有才气把先辈转化到自己的写作之中并使他们部分地成为想象性的存在。”有本事的人,都能借鉴成原创,到哪儿说理去。

    秦可卿、秦钟、王熙凤和贾瑞、红楼二尤的故事本来是属于另一本书《风月宝鉴》的,据脂评说,《风月宝鉴》的主旨是“戒动风月之情”。后来这本书被嵌入《红楼梦》里,有些地方没处理好,衔接处露出了毛茬。从这些人身上,可以看出曹雪芹对情欲的态度——情欲不是带来死亡,就是招致祸端,贾瑞临死前跛足道人送来的“风月宝鉴”,反面是骷髅,代表生,正面是美女,代表死;
    贾琏跟多姑娘被形容为“丑态百出”……不过,在秦可卿身上,情欲的面目有些暧昧,她温柔袅娜,是贾母眼里一等一的妥当人、得意人,她临死前还给王熙凤托梦,忧心贾家的未来,她在金陵十二钗里也有一席之地,她的死讯传来,宝玉“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人品和见识都一流,待遇也很高。但她的卧室真是十足的香艳(有的学者就太实在,认为这表明秦可卿有皇室身份),这暗示了她还有一个无比幽深的情欲世界,“情天情海幻情身”嘛。贾宝玉正是在她的引领下,穿越到太虚幻境,同时做了一场春梦,跟兼有宝钗和黛玉之美的可卿有了云雨之情。正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玛莲娜,每个男孩子的生命中都有这样一个梦中情人吧?再往前一步,秦可卿就是18世纪的中国安娜·卡列尼娜了。

    秦可卿、秦钟死后,情欲的色彩淡化了很多。秋水最喜欢的“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里,两个小儿女多么柔波荡漾,多么天真无邪,那真是古典世界的气息啊(后代作家这样写爱情就显得不合时宜)。林黛玉代替了秦可卿,成了宝玉的女神,她诗意而纯净,不许他说一句轻薄话,是“水作的骨肉”,是引领但丁游览天堂的贝雅特丽齐。宝玉的情欲则被藏在碧痕伺候他洗澡“连席子上都汪着水”的迷案里,藏在宝钗“雪白一段酥臂”里,同时,情被推到形而上的高度。但到了第七十三回,“绣春囊”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大观园也摇摇欲坠,这个没有情欲的世界,终究是脆弱的。

    在古希腊神话里,“厄洛斯”就是生命的原动力,混沌一片,爱与性不分,到后来,爱与性就分化了(柏拉图)。在英语里,ero(厄洛斯)成了跟色情相关的词根,erotic(色情的)。后来,厄洛斯拼命追求人间美女普赛克,普赛克的名字psyche也是灵魂、精神、心理的意思,psychology(心理学)、psychoanalysis(精神分析)都由此而来。仅从词源学的角度看,灵魂、精神就比性高级。在今天,很少会有作家把爱与性截然两分了,有爱、无爱的性,有性、无性的爱,很平常。

    说到“视线下移”,《红楼梦》的小人物们构成了一层空间,充满人间烟火气。秋水说贾家的婆子媳妇们信息最灵通,我猜周瑞家的掌握的信息最多,她不仅是王夫人的陪房,老公周瑞还是大管家,灵活又势利。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宫花,按照贾家的规矩,顺序应该是黛玉、迎春、探春和惜春,最后是王熙凤,但她图省事,最后送给林黛玉,挨了黛玉一句“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她只能一声儿也不言语,没法说。不过,她虽然势利,也有活泼的人情味,刘姥姥打秋风来找她走门路,她尽心尽力,一来是难却其意(狗儿曾经给周瑞帮过忙),二来也是显弄自己的体面(人心世情大抵如是),就带着刘姥姥见到了王熙凤,自己忙前忙后置饭菜,还问了王夫人,不忘给刘姥姥机会开口借钱……最后姥姥得到了二十两银子,要留下一块给她家孩子买果子吃,她执意不肯(不抽成)。作为一个油腻的中年人,表现是相当不错的了。她女婿惹上了一场买卖官司,女儿急忙来找她商议,她的反应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压根不当回事,有空给王熙凤说一嘴就行,背靠大树好乘凉,豪奴果然也豪气。至于她的女婿,正是跟贾雨村八卦贾家的冷子兴,职业是做古董生意的,这个身份正好进出那些败落中的豪门,难怪对贾家家事也了如指掌。

    自一开头,贾家就已经走下坡路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元春省亲,是一针强心剂而已。读《红楼梦》,也是看贾家不同的人在下坡路上的不同选择。

    秋水说如果让张爱玲写《红楼梦》的开头会怎么写,我也不敢续,杨早用京派风格摹写了一段,很有味道(你是被学者耽误的小说家吧?),我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接下来就以贾政的视角写怎么样?我真的越来越同情贾政了。看到他安排薛蟠住在梨香院里,也是想要管束这个呆霸王,真是一个明理的好人,也真无用。

    前二十回里我最喜欢第八回。宝钗看宝玉的美玉,引出了宝钗的金锁,正在这时,黛玉摇摇地走了过来,喝酒也不平静,要离开也有一番动作。人间种种滋味,都在糟鹅掌鸭信、酸笋鸡皮汤里,在大红猩毡斗笠里,在黛玉的牙尖嘴利、宝钗的笑而不语、晴雯的娇俏里……一切都刚刚开始,然而,开始也就是结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冬安

    晓蕾

    2022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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