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尤三姐与《呼啸山庄》中凯瑟琳人物形象相似性比较分析
时间：2022-11-06 09:05:02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佟 玮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密云分校 北京 101500）
尤三姐和凯瑟琳以巨大的勇气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跋涉，在痛苦和磨砺中挣扎，独自对抗着社会的腐朽与黑暗，坚定地追寻幸福。
（一）无爱的家庭
尤三姐是宁国府贾珍继妻尤氏异父异母的继妹，父亲过世后，尤老娘带着两个女儿投靠贾珍。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中，贾敬服丹暴毙，尤氏操办公公丧事分身乏术，便将继母尤老娘并尤二姐、尤三姐接至宁国府看家。见两姐妹出落得如花似玉，贾珍、贾蓉、贾琏尚在热孝中便日日寻机上门厮混，尤二姐、尤三姐陷入了群狼的包围之中，命运的丧钟也早早敲响。在二女陷入悲剧的整个过程中，尤老娘虽将一切看得分明，可她非但不阻止，反而听之任之，甚至为了经济利益推波助澜，任由两个女儿一步步陷入悲剧命运的漩涡。尤三姐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家庭环境中丧失了幸福的可能，最终沦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
当凯瑟琳年幼时，父亲捡回了弃儿希斯克利夫。父母过世后，兄长亨得利获得所有财产的继承权，凯瑟琳只能仰人鼻息，开始了依附兄长的生活。亨得利心理扭曲，极度仇视凯瑟琳的恋人希斯克利夫，视其为奴仆，借助阶级的力量将他踩在脚下，禁止凯瑟琳和他接触，希望把凯瑟琳嫁到画眉山庄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年轻的凯瑟琳在这样的环境中如履薄冰，不仅无法从家庭中获得温暖与慰藉，更无法从兄长亨德利那里得到人生指引，只能徒劳地、自以为是地用幼稚的思想和行动维护自己与恋人的利益。她天真地以为嫁给上流社会的林顿可以改善她与恋人的艰难处境，将希斯克利夫从穷困的状况中解救出来，却不知这荒谬的行为终将把二人拖入爱恨交织的深渊。
对于涉世未深、三观尚未成型的少女而言，尤三姐和凯瑟琳的家庭环境堪称险恶，二人在无爱的家庭中孤立无援、求告无门。本该担负教导职责的长辈亲人不仅无法给予二人必要的引导，甚至还在关键时刻成为将二人推向深渊的黑手。因此，无爱的家庭环境是造成尤三姐、凯瑟琳人生悲剧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不良社会习气的浸染
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往往能够反映一个时代的思想与文化特质，尤三姐和凯瑟琳两位女性的凄婉结局不仅仅是主人公自身行为导致的结果，也是时代悲剧、社会悲剧造成的必然结果。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回中，借应天府门子之手引出了一张护官符，读者通过护官符初步见识到了四大家族通过联姻、利益互换织就的巨网。在这张网的笼罩之下，金钱、权势产生了强大的魔力，除此之外的其他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变得无足轻重。尤三姐也曾拜倒在金钱、权势的魅力之下。自父亲去世后，尤三姐一家便在经济上依附于贾珍，在日常相处中，与贾珍、贾蓉言语调笑，动辄“搂头就打”“上来撕嘴”“挨肩擦脸，百般轻薄”。从亲缘论，贾珍是尤三姐的姐夫，贾蓉是尤三姐的外甥，与姐夫、外甥相处如此不得体，难说没有对富贵荣华的眷恋。此外，宁国府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也对尤三姐产生了极为不良的影响。贾珍作为贾家族长，本应致力于维护贾家的伦理秩序，可实际上贾珍的荒淫远近闻名，宁国府的伦理秩序荡然无存，吃酒、赌博、聚众淫乱等乱家之举成为常态。自幼接触宁国府的尤三姐，受宁国府奢侈淫靡风气的浸染，在纨绔子弟的诱惑下耽于淫乐，失了封建女子立身的清白名声，这不仅是尤三姐个人行差踏错的结果，更是封建社会的淫靡风气对美好事物侵蚀的明证。
凯瑟琳第一次透过画眉山庄的玻璃窗看到林顿家豪华的装饰时，上流社会所谓的高贵生活方式就给她打开了另一道门。资产阶级所推崇的财富、社会地位、名望深深吸引了她，凯瑟琳的社会属性战胜了自然属性，对财富与地位产生了渴望。此时的凯瑟琳是扭曲的，忽略了内心的真实感受，违背自然的天性，伪装成淑女，嫁给了能给自己带来名誉、提升自己地位的林顿。表面看来，凯瑟琳的功利心态源于她自身的贪慕虚荣，但结合时代背景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她的迷失中深藏着时代烙印。十九世纪中叶，英国资本主义经济迅猛发展，同时也带来了许多社会问题，例如社会各阶层之间的贫富差距日益显著，等级观念深入人心，拜金主义盛行等等。作者艾米莉有感于此，创作出了陷入拜金主义与等级观念漩涡中的凯瑟琳，通过揭露、放大她人性中的缺陷，毫无掩饰地向读者展现她被社会环境扭曲的人性，宣泄作者对腐朽社会风气的强烈不满。除此之外，这个时期的英国妇女在法律上无法获得与男子平等的地位，没有财产继承权。社会习俗鼓励女性通过婚姻获得优质生活，女性普遍存在一嫁定终身的想法。凯瑟琳生活在这样的畸形社会中，无可避免地受到诸多不良影响。因此造成凯瑟琳爱情悲剧的原因是多重的、复杂的，但金钱社会和父权社会的负面影响必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红楼梦》成书于清朝，彼时中国处于封建社会时期，奉儒家思想为正统，以三纲五常为社会道德核心。在封建理学思想的支配下，男尊女卑的观念成为社会大众的普遍认知。女性丧失了独立的社会地位，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终其一生只能成为男性的附庸，并且还要被迫承担贞洁观念的掌控与压迫。
《呼啸山庄》成书于维多利亚时期，即使当时英国已经成为世界头号工业强国，但女性地位低下的事实依旧没有改变。英国社会将女性称为家庭的天使，倡导女性忠于婚姻、家庭并为之奉献所有。女性唯一体面的职业就是当个好妻子，其自身所有的价值都体现在家庭上，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尤三姐和凯瑟琳就是在这样相似的父权制社会中，遭受着多重压迫，而在险恶的境遇中，尤三姐和凯瑟琳通过对时代的反抗完成了女性意识的觉醒。
中国封建社会并不要求男性忠诚于婚姻。贾琏在妻子凤姐生日当天偷情被捉，贾母却说道：“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贾珍父子视尤二姐、尤三姐姐妹为禁脔，宣称“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家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可悲的是，男性淫乱的后果往往要女性来承担，与贾琏偷情的鲍二媳妇上吊身亡，与贾珍父子聚麀的尤二姐含恨而终。作为封建社会里的女性，尤三姐社会地位低下，经济无法独立，婚姻不能自主。尤三姐沦为贾珍等人的玩物后，随着他们的丑恶嘴脸愈发狰狞，尤三姐在封建男权社会的欺辱和压迫下耻情而觉，逐渐从迷失中醒悟，自己姐妹不过是贾珍等人花了几个臭钱哄骗来取乐的玩物，在他们眼中与妓女无异！在屈辱中，尤三姐猛然认识到了自身的价值，意识到了“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悲凉袭来，义愤填膺，尤三姐愤而爆发，震慑得贾珍等人目瞪口呆，尤三姐的泼辣言行、轻狂放荡背后隐藏了多少痛苦和心酸。但在肮脏的宁国府中，尤三姐别无他法，只能通过发泄报复来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同时也对男权社会施加在女性身上的种种不公进行反击。尤三姐的反击如此猛烈，暴露出贾珍之流的丑恶与软弱，也展示了尤三姐高贵的灵魂，这标志着尤三姐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
凯瑟琳女性意识的觉醒在于她始终牢牢把控自己的命运方向。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女性被要求顺从于家庭、依附于男人，女性的命运由父亲、丈夫决定，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作者艾米丽·勃朗特的遭遇即为明证。勃朗特姐妹很难获得真正意义上融入社会的工作，唯一能从事的工作是社会评价极低的家庭教师，就连出版作品都无法使用自己的名字。面对备受压抑的人生，艾米丽将对父权社会的控诉融入了书中人物的言行中，传递出女性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呼啸山庄》中的凯瑟琳与同时代被定义为家庭天使的女性不同，她被赋予了一种远离文明、热爱荒野的自然属性，矗立在只有社会属性的“家庭天使”的对立面。凯瑟琳从不听从他人的想法，企图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在年少时，她出于对高贵体面的上流社会生活的向往嫁给林顿，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爱人希斯克利夫决然远去，爱情失去了依附，她的灵魂再也找寻不到归处，曾经向往的婚姻如同铁桶般把她围得密不透风，这无异于禁锢了她的灵魂。即便如此，这是凯瑟琳自己的选择，她从不让别人为她做主，哪怕自己做了最错误的决定。多年后，希斯克利夫归来，她对希斯克利夫复仇的心态了如指掌，凯瑟琳明白爱人的报复名单里有自己的兄长、自己的丈夫甚至包括她自己，可她还是听从灵魂的呼唤与希斯克利夫站在一起。她的任性毁了呼啸山庄、画眉山庄，甚至毁了她自己。凯瑟琳自己选择的命运，死亡也无法让她屈服。临终前，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葬于荒原，回归荒野，找回遗失的自我。作者艾米莉将凯瑟琳塑造成这样一位狂野、任性、粗鲁的女性，她的言行同社会为女性设立的标准格格不入。虽然凯瑟琳一度被虚荣蒙蔽了双眼，走错了方向，但所有的道路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始终尝试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凯瑟琳女性意识觉醒的标志。
尤三姐和凯瑟琳在既定的礼教道德重压下，渴求符合天性的真挚爱情，追求自主婚恋，她们的爱情观遥遥领先于时代，她们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
尤三姐在耻情而觉、女性意识初步觉醒之后，开始主动追寻美满的爱情，这是对封建社会婚恋观的巨大反叛。封建社会礼教对女性的戕害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婚姻制度方面，婚姻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婚姻自主权。世人的择偶标准非富即贵，婚恋对象的选择更看重家族利益，即结两姓之好。爱情从不是婚姻的必需品，被极端物化的女性在盲婚哑嫁中步入惨烈而丑陋的无爱婚姻。在《红楼梦》中，被称为“脂粉队里的英雄”的王熙凤也未能逃脱。而尤三姐不同，她反其道而行，要求自己选择婚姻对象，并且尤三姐在选择时，蔑视世俗标准，不重金钱、不重地位、不重才貌，她看中的是爱情本身。在封建卫道士眼中，这一抉择是离经叛道的，可这正是尤三姐的可贵之处，她遵从自己的内心，大胆地去追求。她的爱情观领先于时代，这是尤三姐这一人物形象光华璀璨的一个重要因素。
凯瑟琳性格暴躁，充满野性的力量，言行极度不符合当时的社会规范。她不在意外表，眷恋荒野，对虚伪的宗教不屑一顾，更重要的是她打破腐朽的社会藩篱，与底层阶级的希斯克利夫倾心相恋。希斯克利夫是荒原之子，他粗野卑微，没有社会规范意识，缺少教养，是一块未被社会文明驯化的荒原岩石。这样的希斯克利夫无法融入社会，但世俗不容的却正是凯瑟琳极度渴求的。凯瑟琳爱的恰恰是其自由不羁的灵魂，她无视世人的眼光、舆论的打压，坚持爱着希斯克利夫，就连死亡都无法使她的爱消亡。凯瑟琳的选择是对当时社会文化的激烈反叛。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序中说道：“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尤三姐和凯瑟琳在重重压迫之下，毫不掩饰激越的真情，大胆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用胆量、热情、执着反抗着时代的罪恶与社会的黑暗。大环境的碾压之下，她们虽反抗无果，但未就此沉沦，而是选择生死以之，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之举奏响生命悲歌，震撼了蒙昧的世界。
尤三姐人美但性烈，难以驾驭。无奈之下，贾琏顺从尤三姐的心意，将她说给了柳湘莲，柳湘莲答应了订婚，将家传的鸳鸯剑送给她做订婚信物。自从说定婚事，尤三姐与过去划清界限，吃斋念佛，安分守己，一心一意等候爱人归来迎娶。可尤三姐哪里明白，柳湘莲并未同她一般拥有超越世俗的眼光与见识。他在婚姻观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男性霸权主义者，柳湘莲以绝色为娶妻标准，这种物化女性、将女性视为男性附庸的观点与父权社会中的其他男人一般无二。他自身吃酒赌博、眠花宿柳，却以高标准的贞操观要求女性。在这种男性霸权主义思想的支配下，柳湘莲出于对宁国府坏名声的忌讳，不顾及对尤三姐可能造成的伤害，提出悔婚。柳湘莲的背盟之举给尤三姐带来的是灭顶的绝望。至情至性、至刚至烈的尤三姐不解释、不祈求，面对羞辱，当面自刎，以生命捍卫了尊严，以死亡为自己的寻爱之路奏出振聋发聩的休止符。
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之间的爱情是美好的，符合人之天性，但也是苦涩的，因其违背了社会伦理规范。二人以渺小的力量对抗着时代与社会的碾压，凯瑟琳始终在承受着世界上最痛苦的斗争——自我挣扎。在灵与肉、精神与物质的选择中，她将自我撕裂成自然的凯瑟琳和社会的凯瑟琳两部分，企图获得双向美满。天性狂野的凯瑟琳看重性灵的结合、灵魂的契合，她将希斯克利夫看成自我灵魂的一部分，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们分开。社会的凯瑟琳在环境的浸染下被上等社会的华丽外衣所吸引，嫁给了文明的、软弱的林顿。凯瑟琳在自然与社会两种属性间徘徊，试图保持平衡，直到她走到生命尽头，才懂得这二者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更懂得了其个人力量的渺小。在强大的社会道德伦理制度的制约下，她只能通过死亡奏响自己的生命悲歌，给这扭曲的世界以最后一击。
尤三姐和凯瑟琳两位女性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走完了短暂而又光华璀璨的一生。虽然两个故事均已悲剧告终，但她们始终遵循内心的呼唤，奋力抗争着时代和社会的不公，传达出重重枷锁压迫之下女性向往平等、自由、爱情的呼声。于此，《红楼梦》与《呼啸山庄》两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作品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呈现出了共通的精神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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