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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泽考尔在下雨:克拉考尔

    时间:2018-12-24 03:18:20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一      那封信到达时天正下着雨。   一个赤脚的汉子,脖子上挂着拖鞋,从南方新月贸易公司出发,踏着一路泥泞,手里一直攥着因潮湿而卷曲的蓝色信封。到达安娜纳开的小酒店后,麻利地穿上鞋,摘下防雨草帽。虽然他已经是新月贸易公司的领班了,也不得不这么做。他知道古板的安娜纳会赶走任何一个头戴防雨草帽、赤脚走进咖啡屋的人。他领教过这一幕――向前倾着身子的短工们在安娜纳举起的马刀下,听她的呵斥:“凡是进入我咖啡屋的人一定要行事得体!”短工们频频点头。因此,领班将头发向后捋了捋,虽然披巾的折缝里还在向下滴水。
      村镇里的男人们几乎全在里面,在桌前弓着背,吸啜着马黛茶,等着雨停。他们不慌不忙,心想:干吗要忙?今天不能做的活儿明天可以做,明天不能做还有后天呢。在一些茶桌旁,人们默默无语。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彼此互相知道底细。好几年前他们就不再谈天气之类的话题了,那么又有什么新鲜事可谈呢?
      领班进来时向安娜纳点点头,大伙儿也都认识他,管他叫台威。安娜纳只是面无表情地干笑――当台威还是个孩子时她就不喜欢他。于是他大跨步地走向何塞・安东尼奥・洛佩兹――他正双手抱着一只已空的大啤酒杯,叉着腿大模大样地坐在吧台后面的椅子上。领班默不作声地坐在何塞・安东尼奥身边,抖开那封沾着雨点的蓝色信封。何塞是他的老朋友,台威鬼鬼祟祟地将信递给他,仿佛正肩负着一项重大使命似的,而别人可能因为这一使命的价值不惜干掉他。台威就是这样一个富有喜剧性格的人,换了在别处,他或许已干上了公证人或推销员,可在贝泽考尔,他只是一个贸易公司的小负责人,每五周从分部经理那接得任务,乘船漂流数百里,将信件从首府送到林区小城。
      安娜纳满脸不高兴地瞪着墙角长凳上玩多米诺骨牌的两个印第安人。台威瞧着女老板的脸:“夫人,请来一杯啤酒。也给这位一杯。”
      当领班为两杯热啤酒掏出十比索的时候,她开始在围裙前兜里掏找头。“又是大票子。”领班一边听着她的抱怨,一边看见何塞・安东尼奥用拇指遮着蓝信封上的地址。
      “你要拆信吗?”当安娜纳钻进肮脏帘子后的小厨房时,台威轻声问何塞。
      “过一会儿。”何塞・安东尼奥双手捧着信,拇指来回抚摩着信封上凸起的打印地址――国家六合彩票公司。两人都知道信的内容会是什么。国家六合彩票公司办公室决不会为成千上万没中彩票的个人去浪费办公信笺。每年一度的六合彩抽奖,除了被主教随机抽出来的那些彩票外,其余的将永远默默无闻地躺在铁盒子里。
      虽然如此,每年秋天,六合彩票推销组都要由南方新月贸易公司分部经理和保安护送到这里。一个矮个男人在安娜纳的小酒店前,支起桌子,桌子上竖着一张安装有镀金框的纸牌卡,纸牌卡上赫然地写着令人咋舌的巨额奖金。
      然后,他打开一只钱箱,就像去年或去年的去年所做的一样,再次将买彩票的居民逐一登记在册。每人的姓名旁附一个饰有花边的号码,每个号码对应着印有相同号码的蓝色彩票,由一个戴眼镜的先生递给买彩票的人作为担保和收据。
      因此,何塞・安东尼奥不用拿刀划开信的封口,就已经知道他中奖了,信是通知他去图尔比多港――国家六合彩票办公室所在地领奖的。
      “来,朋友,咱们瞧瞧。”台威请求道。
      可是,他的朋友将信塞进口袋,态度坚决地说:“等一会儿。”何塞・安东尼奥茫然地朝吧台后一面污迹斑斑的镜子点了点头;镜子里闪动着来来往往的人影,他们正在等瓢泼大雨过去。
      台威叹了口气:“再来一瓶,好吗?”
      “好,等一会儿……”回答的声音如梦似幻,时而在耳边响起,时而又湮没在嘈杂的声响中,常常让台威不知所云。
      领班喝完他的那瓶酒,拍了拍邻座另一汉子的肩膀,“上帝朝你微笑了。”他耳语道。但他确信何塞・安东尼奥没有听进他的话。
      
      二
      
      安东尼奥一生下来就住着的房子,近几年来一直处于失修状态。屋顶漏雨漏得厉害,楼上的卧房东一处西一处放着罐子,响着滴水声,听上去像是在奏一首滴滴答答的交响曲。
      至少,他在午睡时是这么想的。他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床不得不被移到房间中央,因为那是唯一干爽的地方。墙上的圣处女正从镜框里看着他,双手捧着火焰中的一颗心,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他只要一看到圣母像,记忆就要飘到门道那儿,回到五岁时的情景。母亲在深夜里叫喊,而父亲嘴里仍吐出一连串的对妇人的诅咒,跌跌撞撞地从他身边走过,逃下楼去。当她身下的床单不断被血浸湿的时候,母亲临终前眼里看着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床前的圣母像。他记得很清楚,血就在他的眼前流淌,扩散开,从母亲的手指缝不断滴出来,积聚成一片殷红血泊,慢慢变成暗红。
      那条留有血渍的粗尼龙床单后来被姨祖母拿到河边石头上去洗,可是任姨祖母用碱水怎样搓洗,血迹仍如被烙铁烙在床单上一样,形成一大块棕色阴影。老妇人节俭惯了,舍不得扔掉这条留有侄女血迹的床单。她就睡在侄女死时躺着的床上,垫着血渍污染过的尼龙床单,直到十二年后她自己死去。临死时,老妇人精神恍惚,口里胡言乱语,诅咒牧师。
      在何塞・安东尼奥的记忆里,他不能将母亲的相貌和墙上的圣母像区分开来。家里没有母亲――埃列娜的照片。孩提时代,何塞・安东尼奥就确信,母亲就像圣母――微张的嘴唇,蓝色的大眼睛里表现出因牵挂儿子而显出悲伤的样子。当他将这一想法告诉姨祖母时,她咯咯怪笑了一下,“蓝眼睛?”老妇人口气里带着自嘲,“我们家里有这样一个人?”不过接着她心软了:“圣母是你唯一的母亲,少爷。这么着,那倒也是,你妈妈有着圣母一样的脸庞。”
      从那时起,每天晚上,孩子就坐在老妇人的膝上,对着墙上的圣母像做祈祷。每年的复活节前夕,她都要将一束被牧师祝福过的棕榈枝插在圣母相框的上方,同时拿下头一年的旧棕榈枝。棕榈叶的绿色茎秆保护着这家基督徒,以及所有住在附近的人,事实上,当巡回牧师给她洒圣水以减小肚子上的瘤块的举动失败时,她的怒火就喷向了巡回牧师。开始的时候,每月的弥撒前,她将两根手指浸入教堂内雕花的圣水器里,然后将浸有圣水的手指滑进裙子里头,揉搓肿块。可到后来,当肿块越来越大,痛得她胡言乱语,成了半疯的老妇人时,何塞・安东尼奥感到,姨祖母头伸进圣水器,啜饮着圣水时的模样,就像一只精瘦的猴子吸啜着树洞里积蓄的雨水。
      当老妇人用膝盖抵着枯萎的胸口,痛得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用那条脏床单将姨祖母卷起来。少年以为这样一来可以将母亲的灵魂一同埋进姨祖母的坟墓,但当他参加完葬礼回到家时,却发现母亲的幽灵仍在那儿,埃列娜死时的阴影,仍绽现在条纹棉被褥上。每一次铺床,或为被褥换上新鲜谷壳,将手臂伸进床垫开口,拉到肩膀处使被套服帖,他都有这种感觉。有好多次,当他跪在床边,脸贴着母亲的血染成的棕色印迹,手指伸进被套,触摸那夜复一夜搅扰他睡眠的结成硬块的旧谷壳,何塞・安东尼奥就会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想到母亲,他就跪在圣母像前,头更低地垂向膝盖重复他做过三十多年的祷告,而其中重要的一项誓言――感谢六合彩票――他终于能光荣地实践这一誓言:找到并亲手杀死父亲。
      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沿着墙角站起来,手伸到圣母相框后。自姨祖母去世后,年复一年他都在相框和墙之间的凹槽里放上一张精致的纸条。现在,他将这张精致纸条夹在指尖里,重新审视一番,接着又将那盖有精致的印章的,开头饰有国家六合彩票公司装饰图案的,有一连串栗褐色号码的蓝色彩票收据在手指里揉皱时,他发出会心的微笑。
      
      三
      
      给何塞・安东尼奥捎来信件的汽船第二天天一亮就要返回图尔比多港。台威已经组织员工将一柳条筐一柳条筐的珍稀兰花,以及从印第安人那儿收来的一篮篮虹彩蝶翅装载上船――这些东西是翻山越岭,从不知名的高山深谷间,由牛车经过六天的跋涉,集中到贝泽考尔的。
      由于是雨季,货舱几乎是空的。原木因雨水浸泡而发黑,在泥泞的伐木小道沉甸甸地陷在那儿,任你怎样拖动也难动弹;林间其他经济作物须等一两个月雨季过去才可收割。因此,一年里的这个季节,公司只派出小型船只装运货物,而且在回图尔比多港的时候,每个小村镇只做短暂停留。
      何塞・安东尼奥发现他的朋友站在码头岸上一样样核实货单,两个汉子正朝台威的办公室走去,雨水用成百的小舌头舔舐着他的脸。
      在南方新月贸易公司分理部的临时木屋里,台威在保险柜前弯着腰。新月公司为每个偏远的分部都提供了一只保险柜,贝泽考尔的这只保险柜式样古色古香。二十二年前,台威的父亲就告诉了他保险柜密码。如今,不用费神记密码,台威就能用拇指、食指和中指,麻利地来回拨动那打印着数字的黄铜按钮,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保险柜,然后一一分发自上次领薪以来欠了员工近三个月的工钱。当何塞・安东尼奥在工资发放单上签完字,台威意识到,他将再也见不到这位老朋友了。
      “当你回来时,带一箱威士忌来。”当他将红色工资发放册放回保险柜时,吩咐道。
      “好好乐一回。”身后的声音答应道。
      有许多事儿要处理,可何塞・安东尼奥恰恰不习惯忙乱。父亲有一只金表锁在笨重的箱子里,那口箱子放在他卧房的搁板上。新领的工钱加上那块金表,何塞・安东尼奥去图尔比多港的盘缠已经凑够了。甚至他还能在离开村镇的时候,先结清一些债务。他欠安娜纳一个月的酒钱;去年春天他借了哈维尔一把斧子,可他驾着独木舟时遇到了大旋涡,独木舟翻了,斧子也丢了;除此之外他还要为玛翠扎做点什么。
      他需要一只便携式睡垫、一顶新帽子,帽子的内侧要带有衬垫以免草帽的秸秆头扎人。他要将衣服洗一洗,装进编织包。那只编织包是在圣伊各纳齐奥瀑布下的泥滩地,用一面小镜子和印第安人换的。他还提醒自己:要将刀磨快一点。
      一天的时光终于一点一点蹭过去了。何塞・安东尼奥不喜欢事务缠身,那感觉好像一只木偶被人扯着强迫活动。天已黑了,何塞终于了结了所有事务,最后他派了一个小孩去找玛翠扎。
      摇椅旁边有一只酒瓶,酒瓶里还剩了一两指深的郎姆酒,那是昨晚或是前天晚上喝剩下来的,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何塞・安东尼奥将残酒倒了两杯,端上楼去。女人早已脱光衣服,躺在床上等他。
      何塞将酒杯递给玛翠扎的时候,她嗅了嗅酒味。
      “喝吧,郎姆酒。”
      “今晚咱们干吗要饮酒?”玛翠扎察觉到他有些不自在。
      “明天,我要出门。”他感到审视的眼神正望着他,“是一趟远门。”
      “多远?”
      他耸了耸肩,吞下那黑色的饮料,然后脱衣服。
      她伏在床上,脸颊贴着褥被,膝盖屈起在身子下。玛翠扎不习惯那样弓着背。羞耻感阻隔了快感,使她不能发出快乐的呻吟――而那是何塞・安东尼奥喜欢听的。因此,他在往下陷的床上跪下来,伸出双手来回抚摩她背部的曲线,最后抓住她的双肩,紧紧按着。
      事后,他告诉玛翠扎,住在这间屋里,等他回家。
      “回家?”她笑了,“干吗人人都要回家?”
      “你不知道,”他在黑暗中耳语,“也许,我会想你的。”
      “哦,壮汉。”她乐了,撒娇似的轻唤了一声。
      “如果我不回家,你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妇人仍背对着他,男人的诺言既伤害了她,也触动了她的柔情。
      
      四
      
      一个钟头后,何塞・安东尼奥不再理会甲板下活塞的轰鸣声,坐在一捆捆袖口、领口绣有避邪物的衣物堆上。他呆望着船尾留下的翻腾的水线。
      何塞・安东尼奥从来不需要钟表,不,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需要。但是现在,当浑黄的河水一片片从身边滑过,在身后消失于苍茫一色,迎来一个河湾,又将它抛在视线之外,这样无休无止的时候,何塞忍不住了,他问船员船走了多长时间了。
      “十分钟,”水手有点不耐烦,“你同样的问题刚刚问了十分钟。”
      “啊,对不起,船走得太慢。”
      “如果有事儿做,就没这样的感觉了。”水手抢白道,同时扯起帆索,将三大捆衣物用油布盖上。那是些罩衫、围裙、节日穿的裙子,从锡鲁特兰和贝泽考尔装船运往图尔比多港。衣物货包,只能堆放在甲板上。船舱里太潮湿,如果堆放衣物,没到图尔比多港就会霉烂。
      何塞・安东尼奥等那人捆盖好衣物包去干别的事情后,他在覆盖着三大捆衣物包的油布上伸开四肢,躺在这张临时床垫上面打起盹来。他现在学到了第一课: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聊和乏味。
      他被自己纷乱的思绪弄糊涂了,如今一天他所做、所见和所说的,往往比在贝泽考尔一周时间所做、所见、所说的还多。他还这么想着的时候,颠簸的船只就像摇篮一样将他摇睡着了。
      一阵鹦鹉的呱呱叫声将他唤醒,他从睡觉的油布上滑下来,看见一只鹦鹉栖息在船缘前边的栏杆上,然后扑打着翅膀飞走,落在伸向河里的一棵树枝上,鹦鹉的重量使那根树枝一上一下地直摇晃。
      何塞・安东尼奥觉得饿。他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但仍然是早晨。梦魇缠扰着他,直到慢慢消退――像一条巨型巨骨舌鱼似的潜入水下。
      一切都千篇一律:吃、睡、林莽、河流,整天围绕着他的就是这些。第二天,船上加载了货物。甲板上塞满了大包的纺织品,一笼笼呱呱乱叫的鹦鹉,一罐罐装有乌龟的锡罐,一坛坛的醋,上面浮着像手指一样粗细的空心管子,这些乱七八糟的货物挤得水泄不通。原来帆布篷下的角落可以让人在午后打个盹儿,如今也堆了些零碎的货物,但他在船头踱步时,几乎没注意到这些;尽管他磕磕绊绊,像一只用皮带系在桩上的灵猫或猪獾。
      目的地迟迟不到,他变得越来越焦急不安。只要他记起来,他就祈祷,发誓。多少个夜晚,复仇的誓言激励着他――不,更多的时候,他跪在圣母像前,想的是更具体的复仇计划:如果他父亲销声匿迹,无法跟踪;他只身一人如何穿越天长地久的岁月的荒野寻找杀人犯;他怎样才能透过茂密的时间丛林猎取野兽?而那只野兽,在岁月的侵蚀下黑发已变成灰白,英俊年轻的脸庞松弛起皱,犀利的眼睛变得浑浊昏花,像一只陈旧的硬币。可是,如今一切又都像有了眉目,尽管他还是看不清追寻杀人犯的路,那条路如眼前浑黄的河水,蜿蜒逶迤地静静穿过茂密的森林直到图尔比多港。
      何塞・安东尼奥不再因周围的诱惑而分心了──不再被脚下引擎的轰鸣,不再被潮湿的引人入睡的清风,不再被震动的松散的机器给打扰了。表面毫无生气的大林莽,回荡着滴水的树枝下沉重的脚步声,猛兽在高大的甘蔗林中蹒跚行走,昏昏欲睡的蟒蛇缠绕在树上──所有这些都引起被捕食者戒备,捕食者警觉。何塞・安东尼奥集中精神,全神贯注地察看船要通过的下一个河湾。
      慢慢地,下一个河湾渐渐出现在零星散布的茅屋前,茅屋架在几根木桩上,而木桩则打在拍溅着浪花的河岸边泥泞的滩地上。
      莽林慢慢变得稀薄,成了灌木丛,灌木丛又稀疏为一撮撮矮灌木,最后,这一撮撮刷毛似的矮灌木被野火烧过,露出焦黑的平原。余火还在冒烟,一直延续到视野的尽头。
      人们从烟幕里走出来。开头,只是一两个人影蹒跚走动。然后人影变多,扭结成一丛丛的人群。似乎是一瞬间,整个平原充塞了活物,无目的地来回兜圈子,身上因为烟熏而黧黑。
      河的两岸泥滩地上印满了脚印,丢弃着废物。船就在两岸间滑行。泥岸渐渐变硬,接着变成粗糙的围墙,然后是丑陋的房屋。烟囱如巨大的树干,呈锥形俯卧在喷吐的巨龙般的黄色烟柱下,坐落着工厂的河岸上,白色的泡沫一直蔓延到河心。仓库屋顶锈迹斑斑,驳船一字儿排开在仓库前的码头边,挤得严严实实。
      当汽船驶进因风吹日晒而苍白退色的码头时,船长减慢了船速。船发出一声长信号,然后是一声短促的信号,等待港务室传来回应。港务长回了信号后,船长指挥船只慢慢拢上建有两层工棚的码头。
      何塞・安东尼奥还未来得及向船长道别,就独自走下跳板。码头搬运工已上了甲板。扛起一箱箱货物。
      他沿着河边码头走下去,直走到一座仓库前──仓库孤悬于河心码头,映衬着日落前橘黄色的天际。在这橘黄色背景下,天主堂的三座塔楼尖顶,两边的钟形炮塔──殖民地警备区的遗迹;圆形屋顶──老市政府,矗立在桅杆和轮船烟囱的密林间。
      他在回贝泽考尔前的数日,生平第一次感觉害怕。川流不息的人群,喧嚣的市声,迷宫一般的建筑──他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神情恍惚,开始对自己怀疑起来。于是,他钻进天主大教堂巨大的木雕门廊里寻求逃避。一个男子正跪在圣母塑像前祝福,圣母的脚后跟踏着一条蛇,蛇代表魔鬼撒旦;一圈一圈烛火在圣母的双脚周围闪烁。何塞・安东尼奥开始向圣母祈祷,祈求圣母给他指导。当他抬起眼皮时,发现圣母踏着的那条蛇是他熟识的莽林中的巨蝮蛇。生平熟识的东西让他心情平静下来,他意识到:无论图尔比多港看上去像什么,他仍然置身于熟识的莽林中。
      
      五
      
      从寡妇的房子到和平广场没多少路,安东尼奥就租下了寡妇的一间房间。
      清晨醒来,何塞就一直坐在床上。直到八点,塞萝拉・玛霞多开始为她的房客送早饭。妇人递给他的蓝边花碗里盛着芒果,他拾起一只芒果一边剥皮,一边想:“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太不幸了。”
      遵照女房东的指示,他沿着革命大道,走过几个街区,到了另一个广场,它周围环绕着一座座政府办公楼──如一只只雕刻精美的凳子环绕着一张摆满鲜花的大地毯,至少他在广场边缘观察那些矮墩墩的建筑物时是这样想的。
      国家六合彩票办公室在国家银行的二楼,虽然正墙装饰得富丽堂皇,何塞・安东尼奥却发现,后楼梯的顶楼口只安装着一扇装有乳白玻璃的简朴的门,而那正是引导他走向未来的门槛,因此他有点失望。进了门,何塞・安东尼奥惊奇地发现他进入了汇聚各色人等的前厅──印第安人、乡下人就在这儿熙熙攘攘、川流不息,而一道桃花型木栅栏门将前厅和主办公室隔开。
      两个办事员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小声地和对面的人们争论着什么。有一个汉子背对前厅,用拳头擂着桌子。而办事员对那汉子说话时挥舞着双手,像是被冒犯了,接着啪地一下合上桌子上的簿册,发火的汉子耸起双肩,即使在远处,也可猜出他现在换上了一副赔不是的笑脸,并口气缓和地哄劝办事员再次打开那簿册。而年轻的办事员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哼哼声,拒绝了他。何塞・安东尼奥注意到,在远处一扇大玻璃窗下,办公室主任正端着一只精致的杯子,一边喝饮料,一边打量着他的两个下属。
      接待区变得越来越拥挤,直等到一个钟头后,何塞・安东尼奥才能从打开的桃花型木栅栏门走进去,走到办公桌前。办事员打手势示意他坐下来,并问他的彩票收据,当何塞・安东尼奥伸手将挂在脖子上的刀压低到桌子上时,他看见年轻人的脸立刻变得苍白起来。何塞不喜欢这个办事员,不喜欢他装腔作势的派头。因此,何塞一只手握住刀鞘,另一只手慢慢拔出刀刃。当他用拳头击打刀鞘口,办事员发抖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于是他一边抬起刀鞘,一边展示那张揉皱的彩票收据。
      办事员用苍白的手抚平彩票收据,同时神经质地笑起来,那样子反倒让何塞・安东尼奥乐了。他感到他在这座石头丛林里找到了方向。
      办事员将彩票和文件夹里的彩票副本对照了一下,忽然弯下腰,更仔细地瞧了瞧那张纸片。他道了声抱歉,退到办公室主任桌旁,挥舞手中的蓝色彩票,兴奋地对办公室主任耳语着。然后又转身返回来,告诉何塞・安东尼奥:办公室主任将处理这件事。
      “先生,”当何塞朝主任办公室走去时,办事员提醒道,“你把刀忘在这儿了。”
      何塞・安东尼奥笑了一笑,麻利地拿起刀,往后一摆,鞘绳套进脖子,滑进背后,掩进衬衫里。
      办事员急匆匆跟在何塞身后,手里捧着文件夹,文件夹在特定的一页打开着。
      办公室主任庄重地和何塞握手:“先生,上帝向你微笑了。”
      “也向你微笑,先生,彼此彼此。”
      “也许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朋友,我们这里的气氛总是不大对劲。你给我的助手呈示的彩票、号码和中奖号码吻合。”
      何塞・安东尼奥点头:“你们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啊,我们发了许多诸如此类的信,不过大多数是第二次抽奖的结果。”
      “什么是第二次抽奖?”
      办公室主任朝年轻助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真的,没有人真正读过规定。”
      “规定?”何塞・安东尼奥重复办公室主任最后的字眼儿。
      “在推销彩票时竖起的纸牌卡片背后都有──要求这么做,可从没有人注意这些,我们不是在谈论你的情况,先生。第二次抽奖,指的是那些可怜的家伙。”办公室主任微微抬手指了指人头攒动的前厅,“一百比索,二百比索,也许,还有五百比索的幸运奖,他们就冲这些来的,图什么?回家的路费兴许够了。”
      “那些就是属于他们的财运?”
      “不,不是财运,是命运。”
      何塞・安东尼奥叹了口气:“那我呢,我的命运是怎样的?”
      “怎么?你?属于你的可称得上是一笔财运。”办公室主任咧嘴一笑。然后瞟了一眼打开的文件夹,补充说:“一大笔财富。”
      “到底多少?”
      “我们还得算一算才能弄确实。三等奖的百分之多少吧,当然这指的是扣除费用后的结余。”
      “费用?”
      “行政费用,都白纸黑字在规定上写着。”
      办事员写好数目,誊清,将发票递给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在奖金金额实数产生之前重新核对了一系列数字。然后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印有蓝色信头的信纸。接着他又抄下号码,将信纸折成对半,推到何塞・安东尼奥面前。
      打开蓝信头纸条,何塞吃了一惊,确实,他从没见过这么大数目的钱,但他宁愿不称它为财运。他猜想,可以买一幢房子,甚至在首府也足够买幢漂亮的房子。如果没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可以用这笔钱在贝泽考尔舒舒服服地过好长的日子,说不定能过一辈子。年年都要竖在安娜纳小酒店前的纸牌卡片,上面标示的不可思议的天文数目,有幸被何塞得到一次,却注定要派做他用。
      何塞・安东尼奥点头,将纸条放回桌子上,主任拦住他:“你要在上面签字作为收据。迪亚兹将带你下楼到银行取钱,办完其他手续。”办公室主任站起来摊开双手:“祝贺你,安东尼奥先生。”
      何塞・安东尼奥再次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办公室主任信心十足地,像是解除何塞的尴尬似的说,“按惯例,像你这样获得六合奖的得主,都要给我们这些清贫的公务人员一些小费,分享你的财运。”
      “这也是规定上说的?”
      “规定?”主任笑了,“啊,很好,先生,我想我们彼此了解了。”他走向他的助手,“别急,下楼以后迪亚兹会告诉你怎么做。”
      尽管迪亚兹劝告何塞・安东尼奥将钱寄存在银行账户上,他却坚持要将钱装在编织袋里带走,为此他头天晚上就清空了编织袋内的衣物。尽管年轻办事员恼怒地抗议,何塞・安东尼奥仍然拒绝从奖金里拿出一个子儿给国家六合彩票办公室的这群办事员。
      
      六
      
      年轻寡妇在厨房饭桌边一面剥豆荚,一面同情地听何塞・安东尼奥的故事,他没有提到那笔六合彩奖金――钱就塞在楼上房间里那个沉重的大衣橱的横楣之间,也没提到母亲埃列娜被杀事件。妇人得知他五岁时就死了母亲,然后被父亲抛弃,由姨祖母拉扯大。姨祖母死后就独自一个人挣钱过日子。他告诉塞萝拉・玛霞多,他来图尔比多港寻找父亲,并和他言归于好。
      妇人神情忧郁地感叹,何塞・安东尼奥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故事,而是为她自己的儿子恩列克――那孩子躲在饭桌下玩一只木兔子,每玩得高兴或不高兴,都要伸手拽一下妈妈的裙角,弄得她既疼爱又恼恨。
      “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呢?”玛霞多的房客问,而她则在嗔爱地看着男孩。
      孩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谁?”
       “我父亲。”
      “你需要雇一个侦探,一个职业侦探。你可以咨询一下希达尔果先生,他会告诉你怎么办。今天吃晚饭时就去咨询。”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需要一个侦探去寻找另一个侦探似的。”
      妇人笑了,那笑声如流水滑过圆石,让人感觉服帖、舒坦。
      不巧的是,希达尔果医生并不认识什么侦探,但他的一个病人是律师。第二天早上,那律师就推荐了他从前的顾客:一个干过警察,因犯事做了牢,新近刑满释放的人。律师说:“这人有点火暴性子不假,可是他的诚实劲儿你哪儿也找不着。犯事后被带到法庭上,他不含糊,也不推脱其词,他挺身而出,直截了当告诉法官:‘是我杀了他,那个渣滓,就像剜去驴身上一块赘瘤。’你觉得他表现怎样?就在对簿公堂的当儿啊!他是路易斯・梅能德兹。他为人诚实这一点是明摆着的,就像这青天白日一样是明明白白的。”
      何塞・安东尼奥日落前返回寡妇家时,梅能德兹已同意帮他找到茹安・洛佩兹──何塞的父亲。他被已成人的儿子花大钱寻找抛弃家庭的父亲而打动,凭着众多的旧友新交──军队里的,刚刑满释放的,梅能德兹有信心找到那个失踪的老人。不过那得破费点钱。“每个人都有一只手向外伸。”那位前警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过他并不怀疑有能力找到那失踪的父亲。
      何塞.安东尼奥走到玛霞多家门口时,女房东向他道喜。然后她指了指他手里拿着的鼓鼓囊囊的蓝色玩具鳄鱼:“这是什么?”
      “给小家伙的。”何塞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进来,”她微笑了,抓住他的胳膊,“晚饭已准备好了。”
      晚饭后,何塞躺在床上,回忆希达尔果医生给他讲述的病人和病魔搏斗的故事。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行动,实践他的复仇誓愿了。他一把掀掉盖在身上的旧毛毯,开始祈祷发誓。自从离开贝泽考尔的最后一晚,玛翠扎从床上看着他跪在圣母像前祈祷发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祈祷完正准备倒头睡下时,何塞・安东尼奥的脑子里重现了过去一幕幕他所能记得的情景,这些情景都是夜复一夜用想象编织成的故事──
      他敲门,父亲答应,他将刀捅进父亲的肚子。
      有一个情节有变化,他不能确定,当垂死的人躺在脚下,血淤积成一摊时,他该不该宣称:“我就是你谋杀的妇人的儿子?”也许,他直截了当诅咒他的父亲好了,或者,他应当什么也不说,让那个老头不声不响地死去。像平时一样,直到进入梦乡他也没理出个头绪。
      当何塞再次和梅能德兹碰头时,侦探仍没有确定的线索,但态度还是一样乐观。“这只是时间问题,”这位前警察向何塞・安东尼奥保证,“还有就是足够的钱。”梅能德兹本人已检索了过去三年里公证处的档案资料,可是没发现一个和茹安・洛佩兹既同名,出生年月和籍贯又相同的人。当他的顾客催促他加快行动,梅能德兹承诺,如果他雇用一些助手将全国的销售记录、纳税证明单、海关检查单都搜索一遍,事情很快就会有眉目。
      “不惜任何代价,”何塞・安东尼奥同意道:“你愿意雇谁就雇谁,雇多少就多少,钱不成问题。只要能找到父亲就好。”
      侦探感叹道:“我要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
      梅能德兹和茹安・洛佩兹的儿子每碰头一次,发现老人的线索就清晰一点。现在在瓜达吉尔诺,在圣塔玛丽亚,都有退休的警察为这案子奔忙,甚至在西海岸荒凉的岛上,也有人为寻找一个叫茹安・洛佩兹的老头劳神费力。律师的话是正确的,梅能德兹是诚实的,随时为何塞・安东尼奥提供的费用开收据发票。有一次,侦探提到了那笔随时支付给他的办案的钱的来路,何塞说:“是我继承得来的钱――母亲的钱。”梅能德兹对何塞的说明感到满意,以后也不再提到这事儿。
      塞萝拉・玛霞多也提到这些钱,不过采取的是间接的方式。房客向小恩列克送许多的礼物,她就抗议,她知道何塞・安东尼奥不做事,看上去又不像富家子弟。
      “钱用来改变我的命运,显得迟了点儿。”他结结巴巴地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自己倒腾着的脚。
      寡妇以为自己的话使他难堪,就解释道:“不,先生,不要这么说。如果都像你这样,这世上就不会有穷人恨富人这档子事儿了。”
      何塞・安东尼奥长时间地漫步,却似乎从来不能走到这座石头城市的尽头,它好像一直通到天边。穿着贝泽考尔带来的衣服,何塞感觉到了寒伧,于是要穿戴得像个城里人。一天下午,他和塞萝拉・玛霞多单独待在房间里,“叫我阿尔玛,”她坚持。他请教妇人如何打领结,好配上新买来的衬衫和亚麻细布夹克。他注意到妇人有一副窄肩膀,当她用纤纤细指绕着他的脖子替他打领结时,他想起了棕褐肤色、肌肉丰满的玛翠扎的脊背,以及她宽宽的肩膀。男人用手指头轻轻触碰年轻寡妇苍白的脸,她顺势将脸颊贴在他手上。
      从那以后,当其他房客出去上班、恩列克午睡时,他们就在他房间里做爱。他们的谨慎没有用,没人能隐藏住对另一个人的柔情。很快,这栋房子的全体房客接受了这种安排。当房门关着的时候,干清洁工作的印第安姑娘从不打扰。至于其他人,希达尔果医生向上了年纪的房客游说道,让年轻妇女,尤其是带孩子的少妇――他小心翼翼地选择字眼儿――单独待着,是有损身心健康的。他向人证明,何塞・安东尼奥不仅在侦探人选上听他的建议,而且晚上格外留心他讲的行医经验。
      一天下午,恩列克跑进客厅。当时何塞・安东尼奥在读报,阿尔玛在喝茶。孩子问窗外树上正唱着歌的鸟儿叫什么名字。当男人回答说那是金丝雀时,恩列克更好奇了:“那它唱的是什么呢,爸爸?”何塞・安东尼奥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孩子的母亲,阿尔玛凄然一笑,对她已无法改变的事实顺从地点了点头。
      从何塞・安东尼奥第一次在码头上看见天主堂塔楼尖顶到现在已过了六个月,来自全国各地的侦察报告近五十封,都被推敲过。阿尔多拉的一个小偷的报告说有一个种烟草的茹安・洛佩兹,可是梅能德兹发现这人比要找的茹安・洛佩兹年轻了十岁,而且是从西班牙移民来的。另一个叫茹安・洛佩兹的人定居在海边的渔村里,年龄相符,可右手自打出生就卷曲成爪状,一直在村里的冷库工作。侦探耐心地等待更进一步的报告。
      可是,梅能德兹错把他的顾客当城里人。何塞・安东尼奥一直不耐烦,寻找他的父亲如猎人在莽林中寻找猎物。表面上他对侦探一直保持恭敬,几乎言听计从,甚至让人感觉到对侦探的调查漠不关心。每当提供的材料仔细研究过后,何塞・安东尼奥就随意用拇指拨弄着文件,叹息一声,耸一耸肩,将文件递回。这位前警察认为令人厌烦的事,更需要耐心,就像一条蛇安静地盘曲在那儿,吐着三叉开的毒舌,嗅着空气。每天早晨,何塞・安东尼奥将口袋里的磨刀石取出,将刀磨快。下午,阿尔玛仍在乱成一团的床单上熟睡时,何塞已从木床架上解下刀鞘皮带,套进脑袋后,走到大街上,一直巡视到傍晚。他搜索完附近那些可疑目标,再搜索陌生的街巷,郊区的贫民窟,偏僻的棚户区,从不感到疲倦,像个美洲虎在跟踪猎物。一天的光阴结束,他照例跪下向圣母祈祷,重复誓言。
      年终,梅能德兹向何塞・安东尼奥报告了两百条线索,没有一条线索有结果。因此,侦探撒下更大的网。现在他的代理人(他向何塞・安东尼奥索取他们提供服务的费用时是这么称呼的)从普拉图・尼各鲁送来案卷,报告有个叫茹安・洛佩兹的人;从提塔尔帕十公里的山村,有一个叫茹安・洛佩兹的人;甚至有个叫约翰・洛平的英国工程师,在阿普尔柯山谷建大桥,也被当做线索提供给了侦探。
      何塞・安东尼奥一如既往,每天晚上跪在床边祈祷发誓。他独自睡,因为考虑到那笔钱的缘故,但他已经开始考虑找不到父亲的可能性。他已走遍这座城市,谁愿意听他讲故事──讲述遭遗弃的儿子寻找父亲的故事,他就朝谁手里塞比索。他寻找失踪的老人的献身精神,受到那些淳朴的人们的祝福。“如果我儿子……”每一个听他讲故事的人无一例外这样做结论,几乎用不着说完全就能体会那意思。但是,即使像图尔比多港这样的大城市,那石头街道最终会慢慢粉碎,变成泥泞的巷子,而泥泞的巷子最后消失在丛林的边缘。他在这里搜索了一年后,人们对他熟识起来,没有人没听过他的事儿;也许,他让自己相信了,老人已死了。
      虽然复仇计划成为泡影这一想法让他不甘心,但用余下的钱开个店的想头让他高兴。也许是一个冰激凌店――一年前,他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奶冻这样的东西。现在,他午睡后就想他那盒巧克力,这让他感到不自在。此外,如果他能娶阿尔玛为妻,认恩列克为他的儿子,成为这栋房子的主人,这也让他高兴。
      何塞・安东尼奥下定决心向女房东正式提议,认下她的孩子,甚至计划和她举行婚礼。男人已解除了对亡母的义务,他坚持认为,他还有什么可做的?他告诉梅能德兹他该做的都做了,那就取消漫无目的的寻找吧。可是,在他能够用那笔日益减少的钱为妇人买一只婚戒时,侦探在一个星期天上午的弥撒后来访,告诉他茹安・洛佩兹──何塞・安东尼奥父亲的下落被锁定了。
      
      七
      
      “他一直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侦探耸耸肩,“你大概知道,从一开始,我们的调查卷宗里就记录了这个人,可就没有人认出来。你能猜出来是哪份卷宗吗?第八份报告。可是报告里登记的出生年月颠倒了。不是1854而是1845,那就是我们错过这份报告的原因。”
      何塞・安东尼奥记得在第一组卷宗里的那份报告,他当时甚至请梅能德兹再推敲一番,8是个吉祥的数字,可能意味着他们的搜寻工作圆满结束呢。可侦探没同意,第二次碰头时侦探还断言,第八份报告里的人不可能是他的父亲。这位前警察又解释道,还有许多线索等待研究。他说,有份报告提供了南方的一个家伙,所有对他的描述几乎和要找的目标的特征完全吻合,那倒更值得好好推敲推敲。何塞同意了,不过他仍有一种直觉,第八份报告里的人就是要找的茹安・洛佩兹。当南方的那个人经过进一步调查,证明是左撇子的时候,梅能德兹显示出比何塞・安东尼奥更失望的表情。
      “那你最后怎么发现你弄错了?”
      “命运,安东尼奥先生,神灵干预了这件事。你告诉我终止调查后,我就将卷宗清理装箱。可不知怎么的,第八份报告从手上滑落下来,飘落到地板上。地板上鳞次栉比地排列着被调查人的出生证明和我在活页纸上重新誊录的出生年月。苍天有眼,它飘落之处,指示了这人出生证明和活页纸上日期的不一致。”
      何塞・安东尼奥打量着梅能德兹:“你彻底弄清楚了?”
      “你大概不相信,你的父亲住在离这儿不到十个街区的一幢公寓里,用了另一个名字――茹安・桑彻丝――可那正是他母亲的一个名字,出生证明上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么多日子里他一直住这儿?做咱们的邻居?”
      “我告诉你,先生,世界是一方手帕。”侦探感叹,“他是聪明的。虽然从茹安・洛佩兹・桑彻丝到茹安・桑彻丝之间只是个简单转换,没什么新奇,小事一桩。可这样一来,整个城市里的人,除了你我之外,都不认识他是何许人了。”侦探微笑着,因为这事干得漂亮而增加了职业自豪感:“我猜想,他八成是因为抛妻弃子而感到见不得人。”
      当梅能德兹将文件夹递给他的顾客,手按在马尼拉纸上头最后一笔账目时,他解释道:“最后一笔费用,”然后清了清嗓子:“当然,这笔费用包括你开头答应的奖励金,就是实际找到你父亲后你出的奖励金。”
      何塞・安东尼奥恍然大悟,他明白了侦探的诡计,心里一阵厌恶,就像一个人从齐腰深的泥沼里爬起来,发现大腿上叮着一只蚂蟥,因吸饱了血而鼓胀胀的。梅能德兹就像这只蚂蟥,将他的血吸干了。何塞确信,这位前警察早就知道如何找到那老头了。
      “你会得到我欠你的这笔账。”何塞・安东尼奥答应,检查着账单,“不过要到你带我去找到父亲的时候。”
      侦探略微踌躇片刻。
      “今晚九点。在哪儿碰头呢?广场中心的喷泉边,怎么样?”
      梅能德兹有点不大痛快,但为了最后这笔账目能万无一失地到手,重复道:“今晚九点,喷泉边。”
      “好的,我的朋友,今晚。”何塞・安东尼奥附和着,将他送出屋子。
      一小时后,阿尔玛和她的房客坐在餐桌前享用星期天的午餐,何塞・安东尼奥瞧着阿尔玛,阿尔玛正为他讲的笑话直乐。他懊恼今天是休息日,虽然这一天午饭后全部房客都退回各自房里午睡,可阿尔玛在别人待在各自房里午睡的时候,从不溜到何塞的床上去。星期天中午和他睡觉,她觉得不好意思。
      回到自己的房里,何塞・安东尼奥烧掉了父亲的卷宗资料,然后拔出刀子,在小磨刀石上慢慢地磨,一遍又一遍。他沉浸在回忆里,一个比一个更记忆犹新。
      九点差一点,从贝泽考尔带来的刀已插进鞘,淹没在衬衫里。茹安・洛佩兹的儿子沿着两旁种着花木的街道走向和平广场中心的喷泉边。快到时,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倾泻下来,恋爱的青年男女,古板的老太婆都从石条凳上纷纷逃散,躲进周围咖啡屋下的门廊里。雨点如一只只小手,拍打着石砌水池的水面,这令何塞想起家乡来。他戴上扣在脖颈后的防雨草帽。
      梅能德兹没有迟到:“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你打扮得像个从乡下来的打短工的。”
      “因为这样我父亲才好认出我。”
      侦探耸耸肩,领他的顾客拐进广场旁一条僻静的街巷。两边房子都是些老建筑,墙上涂着棕色黏土做的涂料,像是贫民窟。周围的居民叫它“老城”。雨又下大了。
      梅能德兹竖起衣领以抵御阵雨:“告诉我,先生,干吗找一个老头这档子事儿这么重要?”
      “我答应过我的母亲,”何塞・安东尼奥解释,“不要忘记我的父亲。”
      “好女人,”侦探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前边:“就在那,横过街去。”
      两人匆匆走进一幢简陋建筑的穿堂,前门用一块木垫片支开着。
      “这些人,”梅能德兹咕哝道,摇摇头,“蠢到下雨天也不关门。”他突然意识到他们这是找谁,“我不是指你的父亲。我指的是住在这左边的那老母狗。”他指了指右边门前有邮箱的方向。
      何塞・安东尼奥注意到梅能德兹此前来过这一带。
      他们爬到二楼,侦探敲了敲一扇破烂的木门。
      “谁在那儿?”一个尖细的声音,即使隔了一道木门,何塞・安东尼奥仍能听出每个字伴随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警察,桑彻丝先生,”梅能德兹向他的顾客眨眨眼,“我们找到了属于你的东西。”
      “门没闩。”在一阵强烈咳嗽过后好容易迸出这一句。
      “你就要见到你父亲了。”侦探朝何塞耳语道,转了转门把手。
      门晃晃悠悠地开了,墙上闪动着跳动的烛光。
      茹安・洛佩兹躺在床上。他是个瘦小的老头,儿子和他一点都不像,老头说话时喉咙里喀喀作响:“你找到了我的什么东西?”
      床上的躯体活力耗尽,脸皮松垮垮的,何塞・安东尼奥意识到──肺结核。他一天晚上从希达尔果医生那儿听说过肺结核晚期病人垂死情状的描述。
      老头喉咙呼哧呼哧作响,等梅能德兹回答。
      侦探将一只手搭在他顾客的肩头:“你儿子,洛佩兹先生。”
      梅能德兹顿了顿,像击中对手一拳的拳击手,不过老人没有躲闪:“我没有儿子,”洛佩兹在忙着喘气的间隙,没好气地咕哝一句。
      “爸爸?是我,爸爸,何塞・安东尼奥。”
      “你?”
      何塞・安东尼奥点头:“妈妈派我来找您。”
      “那个婊子──”但最后一个字转换成不可遏制的连声咳嗽。
      “吞下你的骂人话,你这杀人犯!”
      洛佩兹一点一点平复下来。“水,”他乞求道,“看在基督的份儿上,给我倒杯水。”
      何塞・安东尼奥没有理睬伸向他的那只颤抖的手,绕到床的另一头。梅能德兹只好从便桶上放着的水罐里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何塞的父亲喝水时,喀喀的呼吸伴随着咝咝声,何塞・安东尼奥横过身子来,干干脆脆蹦出一句:“你要死了,爸爸。”
      一阵咳嗽――不,一阵笑声――从洛佩兹的嘴里喷发出来,水溅了一床单,老头将湿床单从胸前挪开,露出身上痰迹斑斑的内衣,“当然,我是要死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不要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父亲。”
      “你是茹安・洛佩兹,不是吗?埃列娜・阿尔蒂叶莱丝的丈夫。”
      “哦,是的,那是确实的。但不是何塞・安东尼奥・洛佩兹的父亲。他是一个私生子,那男孩。”
      何塞・安东尼奥心头一震:“那么,我的父亲是谁?”
      老人试图耸肩,但被爆发出来的一连串咳嗽声打断,“是某些印第安人的一个吧。”好容易憋出这一句,就深深地吸气来平息情绪的激动。“你想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杀死妻子?他只把男孩当亲生儿子呵护,从不考虑自己。那女人,那母狗,却拿这当笑话寻开心,嘲弄我。”老头自个儿笑了:“当然,他给了她一刀。”
      “先生们,请了。”梅能德兹插言道,“我看你们之间有些私事要讨论,我要走了。”但这位前任警察站着不挪窝,等待什么;何塞・安东尼奥看着卧床不起的老头。“只有一件事,先生,最后一笔账目……”
      “哦,对了,对不起,我似乎欠你什么,不是吗?”
      侦探点点头,他的顾客绕着床打转转。
      何塞・安东尼奥熟悉莽林中的杀戮。蛇的毒牙分泌毒液时不紧不慢,分量恰到好处,甚至在老鼠还未被吞进肚里之前就已溶解成营养液了。被毒刺刺中的猴子,直挺挺地落在树墩周围厚厚的潮湿树叶上。因此,当何塞抽刀,几乎同时将刀捅进他的后背,刺进心脏,这个几乎将他的六合奖骗得精光的人的肥躯哼也没哼一声,软塌塌地倒在床上。
      何塞・安东尼奥转身向他的父亲。
      “我动弹不了啦。”洛佩兹一边说一边咳嗽。沉重的尸体压着老头的瘦腿,扣在被子里动弹不得。老头趁着咳嗽稍停的当口说:“继续干啦!杀了我,你这婊子养的。”
      何塞・安东尼奥将他父亲皮包骨的手裹在刀把旁,刀刃仍没在梅能德兹的胸口里。老头挣扎着,将血淋淋的手从压着的尸体下抽出。
      “明天一早有人会来这里,不是吗?楼下的老妇人要给你送早饭吧?”何塞一边用毯子擦手,一边这样说,“你怎么向他们解释,桑彻丝先生?这个前任警察在你房间被刀捅死了。刀是你的,这你该认识,是我从我母亲的肚子里拔出来的。”
      老头一脸的轻蔑:“我要向他们告发,是你杀了人,你这私生子。”
      “你该不会向他们宣称你叫茹安・洛佩兹,杀害埃列娜・阿尔蒂叶莱丝的凶手吧?――那可是比这更重的罪行。你是否情愿为杀妻的罪行担当罪责呢?不管怎样,都是公道的,不是吗?”何塞・安东尼奥俯身吹灭便桶上的蜡烛。“你好好想一想,爸爸,好好想一夜,直到明天早上他们来找你。”
      “你不能就这样离开。”黑暗中传来可怜兮兮的带咝咝响的声音。
      “你当年丢下我难道不正像这样子吗?”黑暗里传出这样的回答。
      
      八
      
      有时候,在大林莽里,周围是密密层层的高过头顶的植物,可是有人仍能够感觉到回家的路,不用罗盘,不用路标,只凭借耳朵听周遭熟悉的声音。
      星期一下午两点,阿尔玛上楼到何塞・安东尼奥房间去。在门上轻敲两下,轻轻推开门,指望她的情人正等着她的造访。虽然他早饭时就不见了。他有时很早就出门闲逛,但午睡时间一定回来。
      可是往床上一看,何塞在城里买的衣服堆叠一起如尸床上的一具尸体。在亚麻布裤子上,亚麻布外套里,那件衬衫被一条领带系着,那正是她教男人打领结的那条。但她弯腰碰那衬衫时,阿尔玛看见领带穿过一只钻石戒指,衬衫口袋塞了几百比索的票子,用一封信包着,那是一封令她潸然泪下的书信。
      何塞・安东尼奥早已买好了前往内地的船票,汽船已离开了图尔比多港,将郊外那烟雾缭绕的平原丢在后边。何塞坐在船头的烧酒箱子上,他用奖金的最后剩余买了一箱威士忌酒庆贺这个日子。当他看见棕褐色的灌木丛生机勃勃地融入大林莽中,他的心感到了安慰。
      
      责任编辑/筱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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