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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两司马”的汉代三游侠书写

    时间:2023-01-25 16:55:04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车淼淼,尚小雨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00)

    “游侠”一词最早见于《韩非子·五蠹》篇:“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1]1105但后人对游侠的了解主要来自汉代司马迁的《史记》。《史记》首列《游侠列传》,重点写了汉代三位游侠朱家、剧孟、郭解。其后班固《汉书》继之,虽然增加了游侠数量,但在汉代三游侠的书写上大体与司马迁相同。这是二十四史中仅有的专门为游侠作传的两部典籍。至宋,司马光编纂的《资治通鉴》限于编年体体例,没有专门的游侠传,但同样写到了汉代三游侠(实际写的只有朱家、郭解,但在《资治通鉴考异》中专门解释了为何不写剧孟,因此可谓不写之写)。《史记》《汉书》二书游侠书写的对比研究成果颇丰,相较之下《史记》与《资治通鉴》中汉代三游侠书写的比较研究关注度低,成果也相应有限。《资治通鉴》“取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萃为一书”[2]1,在汉代三游侠的书写上,对《史记》是继承中又有明显变化。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司马光删削了司马迁《史记》的部分内容,改变了三游侠形象,进而影响到对游侠这一群体的认识和评价。钱穆先生曾谓:“善读《通鉴》者,正贵能在其删去处添进处注意,细看他删与添之所以然,才能了解《通鉴》一书之大处与深处……然而真讲起来,他所更重要的还是在删掉史料方面。”[3]177-179有鉴于此,本文试就“两司马”对汉代三游侠的书写进行比较讨论,以就教于方家。

    书写游侠时,司马迁较多使用对比手法。《史记·游侠列传》中,司马迁开篇就将儒与侠的社会待遇进行对比。儒者多受世人称赞,或留名青史,或被弟子们世代纪念。游侠则不同,他们具有恪守承诺、舍身救人、修养品德,砥砺名节、不求回报等可贵品质,却无人关注,更无史书记载,致使他们的名字和事迹随着时间渐次湮灭。这一对比道出了司马迁为游侠作传的缘起。

    朱家是《史记·游侠列传》中第一位登场的游侠,司马迁首先采用对比手法,将朱家放在儒学兴盛的鲁地这一大环境中描写,以彰显他的品行。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4]3836

    鲁人崇尚儒学,朱家却以侠义闻名。他身上具有的急人所急、先人后己、不计回报等优秀品质为儒家所倡导,却是满口仁义、满篇道德的儒生们难以做到的。通过这一对比,司马迁突出了朱家的高尚品德,以及他对儒家理念的践行。

    朱家救助豪杰数百,却从不炫耀,更不要求被救者对自己感恩戴德。自己生活简朴,却还把大量钱财用于赈济他人。朱家的仗义疏财、侠肝义胆,使得人们对他仰慕至极,函谷关以东之人莫不盼望与他交友,楚地侠客田仲更是愿意像侍奉父亲一般侍奉他。这种来自普通民众发自内心的认可,是高唱仁义道德的儒者很难获得的。这又是通过对比彰显以朱家为代表的游侠的存在价值。

    对比之外,司马迁在书写朱家过程中还使用了互见法。“阴脱季布将军之厄”是朱家众多事迹中最让人赞叹的一件,司马迁将其写入《季布列传》而非《游侠列传》,为的是证明身为游侠的朱家在为人处世上不输王公贵族,远在儒生之上。

    季布是项羽手下大将,在楚汉战争中曾多次追逼刘邦。汉朝建立,汉高祖刘邦以千金悬赏捉拿季布,并下诏“敢有舍匿,罪及三族”。走投无路的季布听从他人建议,乔装为奴至朱家处。朱家洞察一切,却仍甘冒危险把季布留下,并为救季布前往洛阳求助汝阴侯滕公。虽然救季布事急,但朱家见到滕公后不是直截了当地摆问题,提要求,而是先在滕公家停留数日,和滕公一起饮酒,拉近关系,寻找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当时机到来时,他和滕公有一问一答三个回合的对话:

    (朱家)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数为项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

    朱家曰:“君视季布何如人也?”曰:“贤者也。”

    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项氏臣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乃许曰:“诺。”[4]3305-3306

    朱家通过第一个问题搞清楚季布的罪名,以确定这个忙值不值得帮。通过第二个问题试探滕公对待季布的态度,待滕公回答“贤者”后,朱家确定滕公与其心意一致,这才开始向滕公求助。他先从正反两面说明赦免季布的必要性、重要性以及合理性,然后向滕公提出帮季布在皇上面前说情的请求。整个过程可以看出朱家是个心思缜密、口才不输的饱学之士。总之,在司马迁笔下,朱家有德有才,即使以儒家标准衡量,都堪称典范。

    与《史记》不同,《资治通鉴》对朱家的书写一是极其简略,二是缺少独立性。朱家的出现是为了衬托季布的忠诚与汉高祖刘邦的英明。首先,假如不是表现季布和刘邦的需要,司马光不会让朱家出现在《资治通鉴》中。这一点从书写朱家时以“初,楚人季布为项籍将,数窘辱帝”开始即可看出。其次,对于朱家前往洛阳求助藤公救季布的过程,司马光只保留了《史记·季布列传》中朱家为季布开脱、阐述救季布重要性而说的几句话,其余尽数删去。因为朱家的热心相助,季布不仅脱险,而且被封官。这时的朱家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没有丝毫炫耀,不求点滴回报,其品行之高尚非常值得肯定、称赞。但司马光只用一句“上乃赦布,召拜郎中,朱家遂不复见之”[5]360结束对这一事件的书写,再无正面评价朱家的只言片语。两相对比,如果说司马迁对朱家的书写是不吝美辞,繁笔细述,司马光则是惜墨如金,特别是在肯定、称赞朱家上,更是运笔如铁。

    “两司马”对朱家的书写不同还表现在对季布同母弟丁公的安排上。《史记》中,丁公只是作为一个与季布有血缘关系的次要人物附在《季布列传》中。在朱家救季布和丁公故事之间,司马迁还花费许多笔墨写季布在汉王朝为官故事和其弟季心的事迹。而在《资治通鉴》中,丁公的行事与结局却紧附朱家救季布之后,这种安排主要是为了使季布、丁公两兄弟的人生形成对比,发挥警示后人的作用。

    季布、丁公兄弟二人在楚汉战争中同为项羽手下将领,季布忠心为主,屡次危及刘邦;
    丁公有二心,在关键时刻背叛项羽,放走刘邦。汉朝建立后,季布被刘邦悬赏追捕,最终因忠诚被宽恕,且被授予官职;
    和季布相反,丁公被刘邦以“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斩杀。这就进一步表明,写朱家是为了表现季布,写季布、丁公是为了表现刘邦英明善断:“断以大义,使天下晓然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戮一人而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子孙享有天禄四百余年,宜矣!”[5]360-361所以,《资治通鉴》中,朱家、季布、丁公三人均出现在专写汉高祖刘邦的《汉纪三》,是衬托刘邦的配角。这种写法与司马光重视君臣之分的理念完全一致(1)《资治通鉴·周纪一》有:“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
    何谓分?君臣是也;
    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
    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参见《资治通鉴》卷一,中华书局1956年第一册,第2-3页。。两司马对朱家书写之不同判然可见。

    在剧孟的书写上,司马迁重点使用了互见法。首先,为了突出剧孟的才能和地位,司马迁分别在《袁盎列传》和《吴王濞列传》中,让汉景帝的股肱之臣袁盎、周亚夫出面评说剧孟。

    有人问袁盎:“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问话者不理解身份高贵的袁盎为什么愿意和作为赌徒的剧孟来往。袁盎回答:

    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4]3322-3323

    袁盎的回答是从剧孟母亲去世时,前来送丧者众多,可以看出剧孟强大的影响力、号召力。其次,剧孟能够急人所急,当他人需要帮忙时,从不找借口推辞。夸奖完剧孟后,袁盎还反问问话者:假如别人有困难,能指靠你吗?然后把问话者大骂一通,与其断绝来往。王公贵族们听闻此事,都赞同袁盎。袁盎这一番评说使剧孟的声望、品行得以完美展现。

    条侯周亚夫至洛阳,见到剧孟后喜不自禁地说:“七国反,吾乘传至此,不自意全。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剧孟今无动。吾据荥阳,以东无足忧者。”此语正与《游侠列传》中周亚夫所言“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4]3869呼应,证明司马迁“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所言不虚。互见法的使用使剧孟的能力和品行得到充分表现,从中也可以看出司马迁对剧孟的高度认可和重视。

    在剧孟的书写上,司马迁也用到了对比。他说:“洛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4]3869洛阳人多以经商为生,家中富裕。但身为洛阳人的剧孟却因为行侠仗义,赈穷济困,死时家中余财不足十金。如此一来,剧孟乐善好施的可贵品质就得到凸显。总之,在司马迁笔下,朱家、剧孟是具有典型游侠精神的完美游侠。班固《汉书》对二人的书写承袭了司马迁观点。

    而在《资治通鉴》中,剧孟被删去不载。《考异》解释司马光这一做法说:

    《史记》《汉书》皆云,太尉得剧孟喜,如得一敌国,曰:“吴楚无足忧者。”按孟一游侠之士耳,亚夫得之,何足为轻重!盖其徒欲为孟重名,妄撰此言,不足信也。[6]524

    司马光认为剧孟不过一介游侠,没有司马迁、班固所言那么大本事和号召力。迁、班出于增加剧孟名声的目的,刻意虚构了剧孟助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的事迹。因此,《资治通鉴》不载剧孟。朱熹不同意司马光的观点,他认为:

    温公《通鉴》,凡涉智数险诈底事,往往不载,却不见得当时风俗。……又如亚夫得剧孟事,《通鉴》亦节去,意谓得剧孟不足道;
    不知当时风俗事势,剧孟辈亦系轻重。知周休(2)按,此文中周休应为“周丘”。《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皆作“周丘”。且能一夜得三万人,只缘吴王败后各自散去,其事无成。温公于此事却不知不觉载之,盖以周休名不甚显,不若剧孟耳。想温公平日叵耐剧孟。不知温公为将,设遇此人,奈得它何否?[7]2152

    朱熹批评司马光因“不知当时风俗事势”,所以没能充分认识到剧孟的能力和作用。朱熹所说“风俗事势”就是指汉初侠风浓厚、游侠势力强大这一社会现实。同时朱熹还指出,《资治通鉴》不载剧孟,“皆温公好恶所在”[7]3206。即司马光不写剧孟,根本原因在于司马光自身的好恶。那么,司马光为什么不喜剧孟?同是游侠,能力不如剧孟的周丘(即周休)在他笔下都有“一夜得三万人”的号召力,为何剧孟的能力就是司马迁、班固“妄撰”?

    《史记·游侠列传》所写三游侠中,占篇幅最多的是郭解。

    郭解少时“阴贼”(阴狠残酷),常以杀人发泄心中不快。他还招揽亡命之徒抢劫财物,私铸钱币,盗挖坟墓。年轻时的郭解就是一个漠视法律、作奸犯科、扰乱社会秩序的不法分子。但成熟后,他“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逐渐受到人们的仰慕。司马迁选取三件事表现转变后的郭解的侠义:一是放走杀害外甥的酒客;
    二是不计私怨,帮助对自己无礼的人;
    三是调解洛阳两个世家的仇怨却不居功自傲。但这三件事在《资治通鉴》中全部被删去。

    在司马迁笔下,郭解的人生以武帝元朔二年(前127)迁徙令的颁布为转折点。杨季主之子提名郭解迁徙,但郭解家贫,不符合迁徙要求,所以将军卫青在汉武帝面前为其说话,不料此举引起武帝警觉:“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4]3872郭解的侄儿因此杀了杨季主之子,其后郭解的同乡又杀死杨季主,郭解门客杀死非议郭解的儒生。这一系列因郭解产生的杀人事件,已然对当时的统治秩序造成了干扰与威胁。在丞相公孙弘的提议下,武帝下令处死郭解一族。

    《史记·游侠列传》主要写了三位游侠,但“太史公曰”部分,司马迁却仅就郭解一人发表看法:“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4]3874虽然郭解身上缺点、污点明显,但司马迁更看重他转变后表现出的轻利尚义、缓人之急、救人困厄等侠义精神,因而对其结局充满同情。郭解的一生体现出随着时代变迁,西汉政府对游侠由利用、宽容到限制、打压、诛杀的变化,同时也揭示了古代社会侠者难以逃脱的宿命。

    与朱家、剧孟不同,郭解是《资治通鉴》明确书写的一位游侠。但是《资治通鉴》不载郭解转变后“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等诸多侠义之事,反而以他转变前的所作所为为重点,将其书写成一个“平生睚眦杀人甚众”的暴徒。不仅如此,司马光还将郭解之死归于咎由自取,只字未提郭解与杨氏的矛盾。《史记》中的郭解是一个受人拥戴的侠客:郭解迁徙时,人们送钱一千余万为其送行;
    郭解入关后,关中豪杰都争相与其交朋友;
    郭解逃亡中,临晋籍少公助其出关,并在官吏追问时为其仗义自杀。这些反映郭解正面形象的内容,《资治通鉴》均删去不载。司马光着重叙述郭解门客杀死非议郭解的儒生之事,将郭解完全塑造成一个肆意杀人、目无王法的豪暴形象。

    在叙述完郭解的劣迹恶行后,司马光先后引用班固和荀悦之说对游侠进行猛烈批判:

    班固曰:“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5]607

    荀悦论曰:“世有三游,德之贼也:一曰游侠,二曰游说,三曰游行。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
    ……此三者,乱之所由生也;
    伤道害德,败法惑世,先王之所慎也。”[5]607

    实际上,对游侠批判最彻底的是提出“游侠”这一概念的《韩非子》。司马光之所以引班固、荀悦之说而不引《韩非子》,是因为班、荀二人属于正统儒家学者,批侠不批儒。韩非子是法家,《韩非子》中常常将儒、侠放到一起批判,这是作为儒家拥趸的司马光不能接受的。但即使不引《韩非子》,有一点不可否认,那就是在对游侠的认识上,司马光与韩非子完全一致。司马光虽引班固之语,但并不认可班固对游侠的那一丝存恤和肯定;
    虽引荀悦之说,但对荀悦把游侠与“游说”“游行”两类人并称也不赞同。儒家学者常常通过“游说”“游行”宣扬自己的思想主张,获取当政者的认可,因此把“游侠”和“游说”者、“游行”者相提并论进行批判的做法,司马光不可能接受。王夫之非常反感荀悦“三游”并称的观点,他说:“荀悦三游之说,等学问志节之士于仪、秦,剧、郭之流,诬民启乱,师申、商之小智,而沿汉末嫉害党锢诸贤之余习尔。”[8]2837司马光亦同。在他看来,游侠就是韩非子所说的“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的“带剑者”[1]1122,是威胁国家稳定、扰乱社会秩序的暴徒。假如国家不将他们根除,“治强不可得也”。既如此,又怎么能和“游行”“游说”归为一类?

    概而言之,在司马迁的书写中,朱家、剧孟品德出众、能力超群。至于郭解,虽有作奸犯科之行,但后来知错就改,也应该肯定。而在司马光的书写中,朱家空有救季布、改变季布命运的豪举,却得不到只言片语的肯定。剧孟因其事不可信而直接被略去不载。郭解则完全以一个不可饶恕的暴徒形象入史。“两司马”对汉代三游侠的书写可谓大相径庭。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以《韩非子·五蠹》“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开篇,引出他对游侠,特别是布衣之侠的同情,同时反驳《韩非子》的游侠观。司马迁肯定游侠身上正义的一面,公允评价,为其正名。司马光则不同。如上所论,司马光继承了《韩非子》的游侠观,对游侠持强烈的批判态度。不同的游侠观决定了“两司马”对汉代三游侠书写的不同,对汉代三游侠不同的书写又表现着他们不同的游侠观。那么,影响“两司马”游侠观和游侠书写的因素有哪些呢?

    (一)社会背景对“两司马”游侠观和游侠书写的影响

    无论文学还是史学,乃至艺术,创作者的立场根植于他所处的社会与历史背景之中。司马迁生活的西汉与司马光生活的北宋相隔一千多年,国家政治策略不同,游侠的社会角色、作用、地位也不同,从而影响到司马迁、司马光对游侠的认识和态度,进而使他们对汉代三游侠的书写产生差异。

    首先,西汉初年游侠盛行、侠风浓厚,其原因首先与统治阶层尚武有关。“及汉祖杖剑,武夫勃兴”[9]2184,“解赭衣而为将相,舍介胄而居庙堂,皆风云豪杰,屈起壮夫,非有师友渊深可得而观,徒以气勇武功彰于天下,而任侠之风盛矣”[10]433,西汉初期,统治阶级中的高层官员有不少是楚汉战争中追随刘邦的武将。这些人多出身闾里,凭借军功一跃而居庙堂,其传奇经历的导向性不言而喻,由此推动天下侠风大盛。

    其次,汉初以黄老思想治国,国家经济得到迅速发展,但同时也带来贫富差距加剧、基层官吏贪腐严重等问题。富者“役财骄溢”,“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11]1136,贪暴之吏刑戮妄加,弱势民众因生存艰难而寻求依傍,任侠之风顿起。王夫之说:“游侠之兴也,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也。秦灭王侯、奖货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侠遂横于天下。”[8]2836此论虽主要针对秦代而发,但也适用于西汉初年。

    最后,缺少合理、有效、可靠的选吏制度(3)“察举”“征召”等选拔制度在武帝时方作为制度确定下来。其客观公平性不如后来的科举制。,有才者无用武之地,是侠风兴盛的又一原因。董仲舒曾这样评论西汉初期的用人:“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贤也。”[11]2512钱穆先生解释说:“侯王贵族之世袭既废,天下安宁,则杀敌之首功不立。又选举未密,射策未兴,吏途自凑于富赀。”[12]60西汉的建立结束了战争局面,尚武之人很难再有杀敌立功、出人头地的机会,成熟的选官制度尚未建立,富人可以通过买官进入仕途,这便产生用富不用贤的现象。有能力却贫穷者晋升无路,于是转而为门客、为游侠。

    司马迁敏锐地觉察到游侠的产生、兴盛有其客观原因,也看到士阶层固守儒家观念,以一种偏颇、狭隘的眼光看待游侠,将他们与暴虐之徒视为同类,忽视游侠身上的重承诺、勇担当等可贵精神。出于此有意为游侠作传留名,表明共游侠观。

    从司马迁生活的西汉到司马光生活的北宋,社会政治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与西汉政府尚武不同,北宋政府重文抑武。北宋的建立结束了中唐以来长期混战的局面,实现了国家统一。为维护政权稳定,宋太祖采取“重文抑武”的政治策略,降低武士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尚武风气式微,游侠失去存在和发展的土壤。其次,宋朝在军事上实行募兵制,吸纳破产农民,使得“为勇者尽之于军”[1]1112。另外,成熟的科举制使下层民众有了晋升通道,于是“有功者受重禄,有能者处大官,则私剑之士安得无离于私勇而疾距敌”[1]1164。这些制度、措施有力地抵制了任侠之风。最后,设置各类官职,专门负责整治地方治安,给民众营造安定有序的生活环境,于是社会不再需要游侠这一不稳定群体。这时,游侠不事生产、喜欢聚众闹事、屡触国家法律的负面特点就显示出来,国家对其进行重点打击自在情理之中。以上几点都影响着司马光对游侠的认识和态度,并在《资治通鉴》中得到反映。

    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同在汉代,同为史家,班固和司马迁的游侠观并不完全一致。即使与司马迁同时代,和他具有相同游侠观的士人也不多。而宋代虽然崇文抑武,但侠与侠文化也并没有彻底消失。《宋史·陈希亮传》附记陈希亮的四子陈慥:“慥字季常,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13]9922陈慥以汉代游侠朱家、郭解为榜样,受到当时平民游侠的拥戴。苏轼和陈季常是挚友,他曾为陈季常作传(即《方山子传》),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陈季常的认可和欣赏,所以李泽厚先生说方山子也许就是“苏轼的理想化了的人格标本”[14]162。这又说明,社会和历史背景只是影响两司马游侠观和游侠书写的外围因素,而非内在关键因素。

    (二)人生经历是影响“两司马”游侠观和游侠书写的根本

    毛泽东主席是《史记》和《资治通鉴》的忠实读者,他曾说:“中国有两部大书,一曰《史记》,一曰《资治通鉴》,都是有才气的人在政治上不得志的境遇中编写的。”[15]这段话说明两个问题:一是要读懂《史记》和《资治通鉴》,不能不了解“两司马”的生平;
    二是《史记》和《资治通鉴》的产生与“两司马”在政治上的不得志有关。说司马迁不得志而写《史记》比较容易理解,“李陵之祸”对司马迁的影响在《报任少卿书》中有充分反映。说司马光不得志而成《资治通鉴》,则需要一番解释。

    司马光20岁即中进士,为官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历任奉礼郎、大理评事、天章阁待制兼侍讲、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等职,在宰相位上离世,如此辉煌的仕途,不得志从何说起?这就要提到王安石变法。

    公元1069—1085年,王安石在宋神宗支持下进行变法,司马光虽然反对,但无力改变,因此辞官退居洛阳编书,由政坛转战文坛,由政治家转为文学家。这时的司马光政治才能难以施展,政治抱负无法实现,的确可以称得上不得志。但是辞官退隐是司马光为避免政见不同矛盾激化的主动选择,是充满智慧的举措,它对司马光、对《资治通鉴》的编著虽有影响,但没有“李陵之祸”对司马迁、对《史记》书写的影响深刻。

    “李陵之祸”是司马迁人生的转折点,在“李陵之祸”之前,司马迁“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16]316。“李陵之祸”之后,身心俱受重创的司马迁认识到“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16]320,每每想到自己的苟且偷生,“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但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司马迁忍辱负重,发愤著书。正是这样的经历和感受,造就了《史记》“无韵之《离骚》”的特点。

    推原司马迁对游侠的倾慕,与其遭受“李陵之祸”的个人经历不无关系。宋人秦观在《淮海集》卷二十中有论:

    方汉武用法刻深,急于功利,大臣一言不合,辄下吏就诛;
    有罪当刑,得以货自赎,因而补官者有焉。于是,朝廷皆以偷合苟免为事,而天下皆以窃资货殖为风。迁之遭李陵祸也,家贫无财贿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以陷腐刑。其愤懑不平之气无所发泄,乃一切寓之于书。故其序游侠也,称昔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殂、傅说匿于傅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厄于陈蔡,盖迁自况也。又曰:“士穷窘得委命,此岂非人所谓贤豪者耶?诚使乡曲之侠与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盖言当时号为修行仁义者,皆畏避自保,莫肯急于人之难,曾匹夫之不若也。……又云:“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非空言也。”盖迁自伤砥节砺行,特以贫故不免于刑戮也。以此言退处士而进奸雄,崇势利而羞贫贱,岂非有激而云哉![17]700-701

    秦观此说非常有见地。司马迁因替战败投降匈奴的汉朝将军李陵仗义执言而获罪受刑,按照当时的法律,假如能够拿出足够的钱财赎罪,他就可以免除刑责。但司马迁遇到的情形却是身陷囹圄竟无一人施以援手,所谓的亲朋故交皆“畏避自保”而不肯出手相救。最终,司马迁惨遭宫刑。众人的见死不救与朱家、剧孟、郭解三游侠的“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形成鲜明对比。司马迁从自身经历认识到,人生在世,即使像虞舜、伊尹、傅说、吕尚、管仲、百里奚、孔子这些圣人都不免会遇到困难,一般人更是在所难免。当遇到困难,希望有人相助,而身边的亲朋故交、平日里推杯换盏的王公贵族都靠不住时,游侠的能力和价值就在对比中得以彰显。这是司马迁高度评价、称赞游侠的原因。

    司马光一生走的是习儒为官之路,生于儒素之家,幼年即接受正统儒学教育,因此儒学是他最主要的思想来源。儒家倡导以礼治国,这一点深得司马光认同。他说:

    礼者,人所履之常也。其曰辨上下,定民志者何?夫民生有欲,喜进务得,而不可厌者也。不以礼节之,则贪淫侈溢而无穷也。是故先王作为礼以治之,使尊卑有等,长幼有伦,内外有别,亲疏有序,然后上下各安其分,而无觊觎之心,此先王制世御民之方也。[18]22

    司马光认为礼是建立上下有分、尊卑有序专制社会的有效途径。但同时,他也认识到仅仅靠礼还不够,礼、法并行才能保证社会正常运行,因此司马光非常注重君主集权下的“法治”建设。他说:“若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虽尧舜不能以致治。”[19]629在司马光看来,游侠的行为不仅严重违礼,时或还会违背国家法律,自然不可能得到他的认同。于是,司马光就有了与司马迁截然不同的游侠观。

    (三)书写目的是影响“两司马”游侠观和游侠书写的关键

    不同的书写目的直接决定了“两司马”对历史人物的选取、对材料的增删取舍和编排。

    司马迁继承父志撰写《史记》,其目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即以“人”为中心,从人的角度出发观察、思考社会和历史的变迁,从中总结规律,形成自己对人生、社会、历史的认识和观念。这样的书写目的,使司马迁的目光不仅向上审视帝王将相,也向下关注游侠、商人、巫卜,而且使他能够控制自己的好恶,以理性、客观、全面的眼光考量笔下的历史人物,予以相对公允的评价。

    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的目的在他的《进资治通鉴表》中说得很清楚:

    每患迁、固以来,文字繁多,自布衣之士,读之不遍,况于人主,日有万机,何暇周览!臣常不自揆,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5]9607

    司马光认为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篇幅太大,内容过于繁杂,不适合日理万机的皇帝阅读,因此想要编一部简明扼要,只与国家兴衰、生民休戚相关,教导人们向善戒恶的史书,供最高管理层阅读,并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宋神宗对《资治通鉴》抱有“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期待[5]28,也说明了该书“资治”的目的。这一书写目的使司马光将与国家政治“无关”的历史人物都排除在外,即使屈原、杜甫这样彪炳千秋的文人也不收。对于被收录其中的人、事,司马光在材料的选择和使用上也尽可能向“资治”靠拢。

    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上,司马光认为游侠是与官方对立、威胁官方势力的力量,自然对其持批判态度。表现在文本书写上,就是舍弃能力超群的剧孟,有选择有侧重地书写品德高尚的朱家,着力塑造郭解负面的游侠形象,以此突出游侠违法犯禁、残酷阴狠的一面,隐去其优秀品质、卓越能力。譬如,司马光认为司马迁、班固夸大剧孟的号召力,是“虚撰”。但是在《资治通鉴·汉纪八》中,他写吴王刘濞身边一个叫周丘的侠客,本寂寂无名,却在关键时刻能“一夜得三万人”[5]526,帮助刘濞破城夺邑。既然司马光认为剧孟不可能有强大的号召力,又何以认定比剧孟名气小的周丘可以一夜之间召齐三万人?由此可知,因失实而不载剧孟,其实只是司马光的借口,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周丘其人其事符合司马光“资治”标准,剧孟则刚好相反。周丘帮助吴王刘濞叛乱,最终不得善终。坏人做坏事得恶果,其事恰可起到警示作用,正是最佳的“资治”事例。剧孟作为一介游侠,却能够帮助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为国家统一和安定立功。一个司马光眼中的反面人物为国家稳定和统一做出了贡献,这显然不符合司马光的“资治”标准,因此以其事失实为由不载。由此可知,《资治通鉴》删削不载的内容,就是司马光认为起不到“嘉善矜恶,取是舍非”作用的人或事[5]9608。就此,后人对司马光和《资治通鉴》有所批评。

    明人娄坚说,读“秦汉而下讫于五代之季”的历史,“必先求之正史而参以司马氏之《资治通鉴》,错综其说而折衷之”[20]卷一5a-5b。宋人吕祖谦在拿《史记·商君列传》《万石君列传》等篇目和《资治通鉴》参照互读后认为“皆当以本传为正”,“《通鉴》去‘然犹如此’一句,殊失本指”[21]1476。宋代朱熹此类评说更多,在此不一一引述。学者们已经认识到,为了使《资治通鉴》达到“资治”书写目的,司马光时有“牺牲”历史真实之举。通过“两司马”对汉代三游侠的书写的比较讨论,我们也能看到这一点。

    后现代主义认为历史和文学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历史不是真实的“过去”,而是书写出来的文本,我们正是在这一前提下就“两司马”对汉代三游侠的书写展开对比分析。但是,《史记》和《资治通鉴》毕竟不是纯文学作品,它们始终接受真实的“过去”的制约,因此真实性是评价它们无可回避的标准。基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史记》的三游侠形象更加生动、饱满、立体,且富正面意义。受制于编年体体例,《资治通鉴》的三游侠书写在文学性上逊于《史记》,但朱家、剧孟正面形象的消解、消失,郭解形象由正邪参半到完全邪恶的转变,则主要是司马光自身主观原因所致。这就使得《资治通鉴》的汉代三游侠书写在真实性上也逊《史记》一筹。清儒章学诚说:“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书者之心术矣。”[22]220就对汉代三游侠的书写而论,司马迁《史记》做到了真实性和文学性的统一,《资治通鉴》则有所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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