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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羲之才略及其被误解缘由述论

    时间:2022-12-02 18:55:04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雷恩海,雷文昕

    (1.兰州大学 文学院/国学研究中心,甘肃 兰州 730000;
    2.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王羲之为世人所重,乃其书法,留名青史;
    论其风流,则有东床坦腹,兰亭雅集,《道德经》换鹅,等等。其实,王羲之才情富赡,能力颇强,乃东晋第一流人物,仕则经略国家社稷,关心民生,隐则脱富贵如弃敝屣,守道自持,是一个有独立思想、自由精神而且关心民瘼社稷之人,不仅仅以书法艺术而垂名后世。早在南宋,著名学者王应麟对其评价甚高,《困学纪闻》卷13曰:“南丰《记王右军墨池》云:‘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愚谓右军所长不止翰墨。其劝殷浩内外协和,然后国家可安;
    其止浩北伐,谓力争武功非所当作;
    其遗谢万书,随事行藏与士卒同甘苦;
    谓谢安虚谈废务,浮文妨要,非当世所宜。言论风旨,可著廊庙,江左第一流也。不可以艺掩其德。谓之‘一能’,过矣。”[1]1551职此之故,本文拟探讨王羲之的行事及才略,进而论析造成此一误解的缘由,以求教正于世之高明。

    琅邪王氏,乃魏晋之际的高门大族,为世所崇重。王羲之(321—379,一作303—361),字逸少,号澹斋,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官至右军将军、江州刺史、会稽内史,人称“王右军”。王羲之最为人所熟悉、称道的作品,是《兰亭集序》。会稽郡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出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名士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其地,与王羲之有共同爱好。永和九年(353),王羲之与诸友朋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曲水流觞,清风吹拂,俯仰天地,啸咏自如,雅集者皆有诗作,王羲之乘着微醺,挥毫写了这次雅集的序文《兰亭集序》。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7“兰亭序”条予以考证,此次雅集之“群贤”“少长”,乃谢安、谢万、孙绰、徐丰之,孙统、王彬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袁峤之、郗昙、王丰之、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曹华平、桓伟、王元之、王蕴之、王涣之,加王羲之共二十六人,皆有诗作,而孙绰作后序。然而,此文为世人所珍重,乃因其书法之神逸,且演绎出萧翼赚《兰亭》的故事,流传后世,为世人所津津乐道。至于其文辞,则多有批评,以为文不雅驯,辞意重复,且萧统《文选》未曾选录,遂为后世口实。王楙《野客丛书》卷1“兰亭不入选”条予以驳证,曰:

    《遁斋闲览》云:季父虚中谓王右军《兰亭序》,以‘天朗气清’自是秋景,以此不入《选》。余亦谓‘丝竹管弦’亦重复。仆谓不然。‘丝竹管弦’,本出《前汉·张禹传》;
    而‘三春之季,天气肃清’,见蔡邕《终南山赋》;
    ‘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见潘安仁《闲居赋》;
    ‘仲春令月,时和气清’,见张平子《归田赋》。安可谓春间无‘天朗气清’之时?右军此笔,盖直述一时真率之会趣耳。修禊之际,适值天宇澄霁,神高气爽之时,右军亦不可得而隐,非如今人缀缉文词,强为春间华丽之语以图美观。然则斯文之不入选,往往搜罗之不及,非固遗之也[2]。

    所论甚是。“天朗气清”,谓天气清朗,惠风和畅,岂非春景?而“丝竹管弦”乃复义词,亦非重复。此文开篇直叙雅集,时间、地点以及上禊节的活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环境中,享受自然之美、人生之乐,“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那种静谧美好,沁人心脾。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人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仰观俯察,游目骋怀,天地无穷而人生有限,遂滋生人生穷达的感慨:欣于所遇,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情随事迁,甚或身不由己,则感慨系之。无论穷达寿夭,短暂的人生,皆是宇宙之过客,最终都走向生命的尽头,遂兴发“死生亦大矣”的慨叹,且有深痛之感!陈栎《陈定宇先生文集》卷3《书兰亭记后》曰:“王逸少,东晋人才之杰出者耶?一时宗尚老庄,清谈无寔,独论建识时务,且尝沮桓温请迁都之议,斯人不多见也。此篇以‘一死生,齐彭殇’为诞妄,盖辟庄周、矫流俗,不但文字之工而已。”[3]824

    崇尚老庄的王羲之,由昔人之兴感和自身的经历,深切地体味到人生的现实感和伤痛感,那种一死生、齐寿夭的说法乃虚诞之言,每个人有独自的生命经历,不同环境、不同时代的人皆经历着各自独特的生命体验。这是魏晋个体生命觉醒之后的体认和感慨。具有独立思想、自由精神的王羲之,很是看重这一生命觉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以为千载之下,当会有人理解其对生命体验的独特认知。因而,王羲之颇动情感、郑重其事地写道:“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将兰亭雅集作为一时盛事,记载了其独特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金圣叹《兰亭诗序》许之为“真古今第一情种也”(《天下才子必读书》卷6)[3]825,前人论其文情之妙,有曰:

    王右军以书法立极,非文辞名世。兰亭之集,时贵名流毕至,使时手为序,必极力铺写,谀美万端,决无一语稍涉荒凉者;
    而右军寥寥数语,讬意于仰观俯察宇宙品类之感慨,而极于死生之痛,则右军之胸襟何如也[3]825。(薛雪《一瓢诗话》)

    通篇著眼在“生死”二字。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鲜实效,一生死而齐彭殇,无经济大略,故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痛。但逸少旷达人,故虽苍凉感叹之中,有无穷逸趣[3]825。(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7)

    前半写赏心乐事,作一顿折,转出下半篇文字,感慨兴怀,文情绝世。(又引谢立夫曰)山水清幽,名流雅集,写高旷之怀,吐金石之声。乐事方酣,何至遽为说死说痛,不知乐至于极,未有不流入于悲者。故文中说生死之可痛,说今之与昔同感,后之与今同悲,总是写乐之极致耳[3]825。(唐德宜《古文翼》卷8)

    文章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痛;
    于春景绿野之景,兴发苍凉感喟,自有无穷逸趣。前半写赏心乐事,作一顿挫,引起下文,遂写高旷之怀,感慨无端,吐金石之声,而抑扬顿挫之情,雅人深致,足以动人心魄。

    王羲之在此次雅集中作了两首诗,情怀逸兴与此序文相得益彰: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4]180。

    晚明袁宏道《兰亭记》说:“古今文士爱念光景,未尝不感叹于死生之际。故或登高临水,悲陵谷之不长;
    花晨月夕,嗟露电之易逝。虽当快心适志之时,常若有一段隐忧埋伏胸中,世间功名富贵举不足以消其牢骚不平之气。于是卑者或纵情麯糵,极意声伎;
    高者或讬为文章声歌,以求不朽;
    或究心仙佛与夫飞升坐化之术……羲之《兰亭记》,于死生之际尤深。晋人文字,如此者不可多得。昭明《文选》独遗此篇,而后世学语之流,遂致疑于‘丝竹管弦’‘天朗气清’之语,此等俱无关文理,不知于文何病?”[5]444《兰亭集序》乃千古传诵的名篇,也是书法史上的杰作。有人以为非王羲之所作,恐怕是误读此文,也误解了王羲之。争论的焦点在于“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认为王羲之名列魏晋清谈名家,不会否定老庄的一死生、齐寿夭。兰亭雅集之孙绰作有《兰亭集后序》,表达了与王羲之相通的认识与情感,曰:

    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非所以澄之则清,淆之则浊耶?故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
    闲步于林野,则寥落之意兴。仰瞻羲唐,邈然远矣;
    近咏台阁,顾探增怀。聊于暧昧之中,期乎萦拂之道。暮春之始,禊于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乃藉芳草,鉴清流,鉴卉物,观鱼鸟,具类同荣,资生咸畅。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快然兀矣,焉复觉鹏鷃二物哉!耀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原诗人之致兴,谅歌咏之有由[4]2151。

    孙绰以为性如水,“澄之则清,淆之则浊”,身居庙堂,而有得意忘形之态;
    退居林野,则怀冷落寂寞之意。虽欲隐居高蹈,却无法忘怀世事,于此春和景明之境,饮酒为乐,以庄周之齐万物、一死生之视阈来看,扶摇而上九万里之大鹏与飞榆枋之不至之安鸟雀又何曾有别呢!虽作如是之达观,却仍然难免时光流逝之悲哀。质而论之,这两篇文章皆流露出不愿虚度光阴、期冀积极有为的精神。其实,王羲之乃颇具经济才略、务实精神、忧国忧民的耿介之士,在东晋时期颇具卓识远见、务实干练之才,实为第一流人物。其思想底蕴及行事操守,使其冲破玄学一死生、齐寿夭的虚诞之论,而深切体味人生之现实感和伤痛感。

    王羲之乃司徒王导的从子,其父王旷,官淮南太守。元帝司马睿南渡,王旷首创其议。王羲之幼讷于言,人未奇之,13岁时,为当时名臣周凯页赏识。及长,议论风生,以骨鲠著称,“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6]2093,深为伯父大将军王敦、丞相王导的器重。《世说新语·雅量》记载: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7]202。

    郗太傅乃郗鉴(269—339),字道徽,两晋之交高平金乡(今属山东)人。博通经籍,以儒雅著名于世。王丞相,乃王导(276—339),字茂弘,出身琅邪王氏家族,乃东晋建国的柱石之臣。王导与王敦同为王览之孙。王览乃魏晋时三公之一王祥之弟。王祥以孝友著名,二十四孝就有王祥卧冰的故事。司马炎建晋,王祥颇受眷顾,拜太保,进爵为公,临殁遗训子孙:“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
    推美引过,德之至也;
    扬名显亲,孝之至也;
    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
    临财莫过乎让:此五者,立身之本。”[6]989(《晋书·王祥传》)以儒家名教为训导。吕虔有宝刀,以为必登三公,方可佩之,赠予王祥。王祥临终,以刀转赠王览,曰:“汝后必兴,足称此刀。”[6]991王览之后世多贤才,乃东晋第一流家族。

    郗鉴为朝廷所倚重,为军事上的杰出将领,为车骑将军、都督徐兖青三州军事、兖州刺史、镇广陵,抗衡王氏家族;
    王敦叛乱之后,王氏家族受到很大的打击。此时郗鉴提出与王家结为婚姻,保持士族门阀之鼎盛,也含有政治上相互支持之意。而此时刚刚荡平王敦叛乱不久,王氏家族正处于“王与马,共天下”高潮之后的低谷,有此契机,王导欣然应允,“君往东厢,任意选之”。

    八王之乱时,王导不仅从家族自身出发,也从国家民族之整体利益考虑,拥戴司马睿在建康建立东晋王朝。陈寅恪说:“西晋末年北人被迫南徙孙吴旧壤,当时胡羯强盛,而江东之实力掌握于孙吴旧统治阶级,一般庶族势力微薄,观陈敏之败亡,可以为证。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续延,不谓之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论。”[8]77王羲之禀承叔父之教育、训诫,虽超然世外,不以世俗名利萦怀,却关心国家大事,时时心在社稷。

    看来,王氏子弟皆很清楚此次政治联姻的意义,联姻成功,既得佳偶,也可提高自身在家族中的地位,因而“咸自矜持”——很在意地修饰一番。只有王羲之坦腹卧于东床,“如若不闻”,不以为意,顺其自然而绝不矫饰做作。其时有“作达”一词,《世说新语》曰:“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亦欲作达。步兵曰:‘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曰:“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达也。”[7]394冯友兰说:“‘作达’大概是当时的一个通行名词。达而要作,便不是真达。真风流底人必是达人。作达底人必不是真风流人,真风流底人有其所以为达。其所以为达就是其有玄心。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9]611(《论风流》)那么,王氏子弟“咸自矜持”,便是“作达”,非真情性之自然流露,亦非真风流。而王羲之“如若不闻”,乃真风流之人。郗鉴以为,此人正是性情中人,不俯仰于权势富贵,不以世俗名利萦怀,正看重其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遂将爱女嫁之。郗璿,字子房,书法秀美,人称“女中笔仙”,正是王羲之的佳偶。想来,王羲之书法之成就,必有郗璿襄助之功。

    王羲之“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复授护军将军,又推迁不拜”。扬州刺史殷浩雅重之,赠书劝其出仕:“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如吾等亦谓为然。至如足下出处,正与隆替对,岂可以一世之存亡,必从足下从容之适?幸徐求众心。卿不时起,复可以求美政不?若豁然开怀,当知万物之情也。”[6]2904殷浩的信写得很谦卑,以为天下之人皆以王羲之是否出仕,以观察政治之善否;
    王羲之一旦出仕,即可对朝廷之存亡有很大的裨益。王羲之遂作一书信回复,曰:

    吾素自无廊庙志,直王丞相时果欲内吾,誓不许之,手迹犹存,由来尚矣,不于足下参政而方进退。自儿婚女嫁,便怀尚(当作“向”)子平之志,数与亲知言之,非一日也。若蒙驱使,关陇巴蜀皆所不辞。吾虽无专对之能,直谨守时命,宣国家威德,固当不同于凡使,必令远近咸知朝廷留心于无外,此所益殊不同居护军也。汉末使太傅马日磾慰抚关东,若不以吾轻微,无所为疑,宜及冬初以行,吾惟恭以待命[6]2094。

    王羲之以为,自己并无建树个人功业的志向;
    如果想做官,族叔王导为丞相时,曾让其入仕,“誓不许之”,当年的信札还在,可以为凭据。现在,并不因为殷浩主政而出仕,自己从来就有东汉高士向子平的隐居志向。王羲之以为,只要能为朝廷尽一份心力,愿意到关陇巴蜀等边疆,“谨守时命,宣国家威德”,比起做护军将军这样的高官强多了,而今可以随时待命而行。可见,王羲之志在匡时救世,并不仅仅为个人的出身和家族利益着想,故而庾亮临死前上疏称“羲之清贵有鉴裁”,有知人之明,向朝廷推荐人才。

    其时,殷浩积极准备北伐,意欲恢复北方故土。王羲之认识甚分明,殷浩因与另一权臣桓温不协,欲借北伐以树立威权,并非志在社稷。以为“国家之安在于内外和”,作书劝戒,希望殷、桓二公能如蔺相如、廉颇以社稷为重,和睦相处,有益国家,然而殷浩不从。殷浩及将北伐,王羲之以为必败,以书止之,言甚切至,不听,果然为姚襄所败。为家族利益和自身威权,殷浩准备再度北伐,王羲之作《遗殷浩书》恺切陈辞,认为自安西将军谢尚北伐失败之后,东晋王朝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公私惋怛,不能须臾去怀”,应该认真考虑东晋王朝的国情,不可以私意而逞。江南地方狭小,民力凋弊,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天下寒心”;
    因而应“思弘将来,令天下寄命有所”,富国强兵,才有中兴之望。而政治“以道胜宽和为本”,才能国富民强,如若不修政治,仓皇北伐,无法侥幸成功。王羲之遂论及晋室丧乱以来,谋国者不能深谋远虑,遂使神州陆沉,天下分崩:

    自寇乱以来,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括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一事可记。忠言嘉谋,弃而莫用,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追咎往事,亦何所复及,宜更虚己求贤,当与有识共之,不可复令忠允之言常屈于当权。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保淮之志非复所及,莫过还保长江,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任国钧者,引咎责躬,深自贬降以谢百姓,更与朝贤思布平政,除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悬之急[6]2095。

    王羲之对当权者不能谋国,而仅仅保其家族,提出严厉的批评——“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当然也包括了其族叔丞相王导,主张应吸取经验教训,“更虚己求贤”,同心戮力,共渡艰危;
    分析当然形势,在此资财困乏,又获新败之时,保有淮河流域,显然国家能力不足,因而主张退保长江以南,长江以北,“羁縻而已”,作为南北冲突的缓冲区。当国者则应该引咎自责,以谢百姓,更应该减省赋役,休养生息,救民于倒悬,以度过艰难。进而,推心置腹,分析殷浩的处境:

    使君起于布衣,任天下之重,尚德之举,未能事事允称,当董统之任而丧败至此,恐阖朝群贤未有与人分其谤者。今亟修德补阙,广延群贤,与之分任,尚未知获济所期。若犹以前事为未工,故复求之于分外,宇宙虽广,自容何所!知言不必用,或取怨执政,然当情慨所在,正自不能不尽怀极言。若必亲征,未达此旨,果行者,愚智所不解也。愿复与众共之[6]2095。

    设身处地,分析殷浩所处的困境:出身不太好,“起于布衣”,非世家大族,而“任天下之重”,措施未必得当;
    新败之后,正是势穷力孤之时,“恐阖朝群贤未有与人分其谤者”。因而提出建议,殷浩应“修德补阙,广延群贤”,同心协力,尚且未知结果如何;
    如果不认真践行,在战败之后,不顾国家实际,想继续出征,以树立一己之威权,“宇宙虽广,自容何所”。于是,王羲之指出,因国家艰难,连年出战,江南州郡赋税很沉重,运送军需,役使百姓无度,又有严厉的军事期限,百姓乃“对之丧气,罔知所厝”,而且“自顷年割剥遗黎,刑徒竟路,殆同秦政,惟未加惨夷之刑耳,恐胜、广之忧,无复日矣”,比起秦朝暴政,已经不相上下了,如若发生陈胜、吴广那样的反抗,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书信明白如口语,说得极坦率,文笔极其自然。俞文豹《吹剑录》以为:“此岂舒笺点翰,雕章琢句者所能出此?”康熙皇帝据此,高度评价羲之,以为:“羲之在东晋诸名士中,具有经济之才,非徒以文雅见长。”[3]823据《北堂书钞》所记,僚属劝殷浩在屏风上画廉颇、蔺相如之像,意在促成殷浩与桓温之和好。

    王羲之并不反对北伐,而是主张应该务实求真,立足于东晋之形势、国情,稳定政治,改良施政举措,休养生息,复苏民力,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养民练兵,积极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出征而收复北方故土。这是一个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之人的真知卓见。

    王羲之反对以北伐为口实,绑架国家与百姓,把国家力量作为私人斗争的工具,孤注一掷,冒险进兵中原,以实现个人的膨胀私欲,争权夺利,固宠市恩,达到树立威权甚至取代朝廷的不可告人目的。在当时来说,反对北伐、收复中原,是要冒巨大的政治风险,损伤自己的名节操守,而王羲之于此全然不顾,从东晋朝廷之安危出发,发表其正言谠论,实属难能可贵。

    给殷浩书信之后,王羲之有《与会稽王笺》,力陈殷浩不宜北伐,并论议时事。信函开篇说得很客气:“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北面之道,岂不原尊其所事,比隆往代,况遇千载一时之运?顾智力屈于当年,何得不权轻重而处之也。今虽有可欣之会,内求诸己,而所忧重于所欣。《传》云‘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今外不宁,内忧已深。古之弘大业者,或不谋于众,倾国以济一时之功者,亦往往有之。诚独运之明足以迈众,暂劳之弊终获永逸者可也。求之于今,可得拟议乎!”[6]2096希望君为尧舜之圣明,而臣子得千载一时之机遇,以展其才能;
    只是怕自身才能不足,不得不量力而行了。如非其人,强力而为,未有不败亡,委婉顿挫,极尽温柔敦厚之致;
    而分析现实局势,在于计划周详,知己知彼:

    夫庙算决胜,必宜审量彼我,万全而后动。功就之日,便当因其众而即其实。今功未可期,而遗黎歼尽,万不余一。且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入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忧,便以交至。今运无还期,征求日重,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量力,不弊不已,此封内所痛心叹悼而莫敢吐诚[6]2096。

    指出东晋北伐,运输军需艰难,道路险阻,吴越百姓负担很重,甚至超过了秦朝之暴政,“不亡何待”!此实乃忧患之重,痛心叹悼。王羲之于此又表明自己深切的忧国之虑,忠贞可鉴:“地浅而言深,岂不知其未易。然古人处闾阎行阵之间,尚或干时谋国,评裁者不以为讥,况厕大臣末行,岂可默而不言哉!存亡所系,决在行之,不可复持疑后机,不定之于此,后欲悔之,亦无及也。”因而,王羲之谋划了据守江南重镇的军事部署,作为不可战胜的基地:“须根立势举,谋之未晚,此实当今策之上者。若不行此,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安危之机,易于反掌。考之虚实,著于目前,愿运独断之明,定之于一朝也。”王羲之说自己身份轻地位低,而身为大臣,事关存亡,不得不秉义直言,督促会稽王“暂废虚远之怀,以救倒悬之急,可谓以亡为存,转祸为福,则宗庙之庆,四海有赖矣”[6]2097。所论乃国家安危所系,恺切陈辞,忠贞可表,而文辞优长,从容不迫,迂徐婉转,情辞相称,故而感人亦深。

    书,在于记录时事,扬雄说:“言,心声也;
    书,心画也。”作为文体的书信、书札,就是发布,发出言辞,写在简板上,贵在明白决断而已。因此,书之文体的基本规范:“本在尽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10]456就是说,书札的文辞显明从容,也是内心情意的往来酬答。从王羲之的书札来看,确实达到了这样的要求,深切地表达其见识时,也将其情怀操守和盘托出,一位有独立人格、自由思想的风流人物,凛凛风神,遂映现于目前。

    琅邪王氏乃东晋之第一家族,渡江之初,“王与马,共天下”,威权甚重,王敦之变后,朝廷为抑制王氏,遂纵使陈郡谢氏家族兴起。王、谢两家族在政治上,实际上处于争权的境地,王羲之却并未仅仅从家族利益考虑,而是从社稷百姓着想,一直比较好地配合谢安的工作,以成就东晋朝廷的安宁,抗拒外侵,体现出哲人的风范。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记载,王羲之与谢安共游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
    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
    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7]71善于清谈的王羲之,批评谢安的隐居之志、高士风流姿态,指出“虚谈废务,浮文妨要”,而应以大禹、周文王为表率,手足胼胝,日不暇给,励精图治,同心戮力。不过,谢安的反应是:“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显然,没有理解羲之义旨所在。谢安之弟谢万为豫州都督,受任北伐,王羲之作《诫谢万书》,谆谆告诫矜豪傲物的谢万:

    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然所谓通识,正自当随事行藏,乃为远耳。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甘苦,则尽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复何有,而古人以为美谈。济否所由,实在积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4]116。

    所谓“迈往不屑”,就是好高骛远,不务实,而又难与僚属沟通。王羲之指出所谓通识,即有远见,就是要“随事行藏”——随现实而决定,务实,与下属同甘共苦。事情成功与否,实际上在于“积小以致高大”,说得极其真率朴实,而“君其存之”,又是何等意味深长、温婉深挚。当永和十二年(356),桓温从江陵率师北伐,收复洛阳、许昌等京师旧地,已经退隐林下的王羲之写有《丧乱帖》《桓公帖》等,为桓温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如《桓公帖》云:“桓公以至洛,即摧破羌贼。贼重命,想必禽之。王略始及旧都,使人悲慨深。此公威略实著,自当求之于古,真可以战,使人叹息。”“桓公摧寇,罔不如志。今以当平定,古人之美不足比踪,使人慨叹,无以为喻。”[4]127王羲之并不自以为是,体现出一个优秀政治家对北伐大计的审时度势的本色,实属难能可贵。

    对丞相谢安,王羲之多有规讽,史称:“朝廷赋役繁重,吴会尤甚,羲之每上疏争之,事多见从。”[6]2097《与尚书仆射谢安书》则陈述其对吏情及国计民生的认识,论事陈情,极尽婉曲。文章首先叙及宰相谢安对自己意见的优容采纳,也使得百姓稍得苏息:“顷所陈论,每蒙允纳,所以令下小得苏息,各安其业。若不耳,此一郡久以蹈东海矣。”其次,则提出当时最为关键之漕运问题,且提出处理方案,以整肃吏治:“今事之大者未布,漕运是也。吾意望朝廷可申下定期,委之所司,勿复催下,但当岁终考其殿最。长吏尤殿,命槛车送诣天台。三县不举,二千石必免,或可左降,令在疆塞极难之地。”乃针对虚浮人事、好高鹜远之清谈虚妄风习的针砭良方。其三,则论及自己所治州郡的混乱状态:吏治杂乱,“文符如雨,倒错违背,不复可知”;
    “江左平日,扬州一良刺史便足统之,况以群才而更不理,正由为法不一,牵制者众,思简而易从,便足以保守成业。仓督监耗盗官米,动以万计,吾谓诛翦一人,其后便断,而时意不同。近检校诸县,无不皆尔。余姚近十万斛,重敛以资奸吏,令国用空乏,良可叹也。”[6]2098最后,则着重论述赋役酷重,百姓流亡,国之根本不保,何以能久长:

    自军兴以来,征役及充运死亡叛散不反者众,虚耗至此,而补代循常,所在凋困,莫知所出。上命所差,上道多叛,则吏及叛者席卷同去。又有常制,辄令其家同伍课捕。课捕不擒,家及同伍寻复亡叛。百姓流亡,户口日减,其源在此。又有百工医寺,死亡绝没,家户空尽,差代无所,上命不绝,事起或十年、十五年,弹举获罪无懈息,而无益实事,何以堪之!谓自今诸死罪原轻者及五岁刑,可以充此,其减死者,可长充兵役,五岁者,可充杂工医寺,皆令移其家以实都邑。都邑既实,是政之本,又可绝其亡叛。不移其家,逃亡之患复如初耳。今除罪而充杂役,尽移其家,小人愚迷,或以为重于杀戮,可以绝奸。刑名虽轻,惩肃实重,岂非适时之宜邪[6]2098!

    王羲之对百姓所承受的酷重赋役、吏法混乱的严峻现实问题,认识极深透,又以仁者之怀,予以深切之同情。这一点,正是其时士大夫名流所忽略的。因而,当吴越大旱,饥荒严重,百姓转死于沟壑,王羲之未得朝廷之命,遂开仓赈济,很快使得赋役繁重的吴越百姓“小得苏息,各安其业”,稳定了局势。为赈济百姓,王羲之下达禁酒令,节省稻粮以复苏百姓,《断酒帖》曰:“此郡断酒一年,所省百余万斛米,乃过于租,此救民命,当可胜言。”“百姓之命……倒悬,吾夙夜忧。此时既不能开仓庾赈之,因断酒以救民命,有何不可。而刑犹至此,使人叹息。吾复何在,便可放之。其罚谪之制,宜严重,可如治日。每与卿同在民之主。”[4]119王羲之真乃一位心在社稷百姓,有经略之才的杰出人物。其实,在初做护军时,王羲之就发布了体恤百姓的命令,《临护军教》曰:“今所在(当作‘任’)要在于公役均平。其差大吏忠谨在公者,覆行诸营,家至人吿,畅吾乃心。其有老落笃癃,不堪从役;
    或有饥寒之色,不能自存者,区分处别,自当参详其宜。”[11]1580作为朝廷禁卫军长官,位尊权重,王羲之并未考虑个人及家族利益,而是从役兵百姓的立场出发,要做到“公役均平”,要照顾官兵中的老弱生病及无法养家者,按照实际情况而区别对待,充满人性化情怀,令人感动。

    《荀葛帖》论曹魏之荀彧、蜀汉之诸葛亮,曰:“荀、葛各一国佐命宗臣,观其辙迹,实奇士也。然荀获讥于忧卒,意长恨恨,谓其弘济之心,宜被大道。诸葛经国达治无间然,处事而无玷累,获全名于数代。至于建鼎足之势,未能忘己,所谓命世大才,以天下为心者,容得尔乎!”可见其远见卓识,“命世大才,以天下为心者”,主张效法诸葛,“大期贤达兴废之道”[4]122,经世济民,以期有用于时,所谓“不有君子,其能国乎”(《谢仁祖帖》)[4]133。王羲之渴慕贤才能吏:“今忠著于上,义行于下,虽古之逸士,亦将眷然,况下此者。观顷举厝,君子之道尽矣……朝有君子,晓然复谓有容足地。”(《万安帖》)[4]134因而,遇见贤能者,王羲之往往倾力荐举,使尽其才:“诸葛郄者,君诚识之不?才干好佳,入为钱塘著绩,又入仆府,有以尽悉宰民之至也,甚欲托于明德……得佳长史,亦当是君所须。”(《诸葛郄帖》)[4]136

    从这类书札中,可以看出王羲之具有务实干练的工作能力、清醒的政治头脑,以及对吏情的全面而深透的把握。王羲之此类书札,写得朴实无华,在东晋一朝,实不多见。

    王羲之生性淡泊,不乐名利,原本就有隐居不仕、优游山林之志,永和十一年(355),借口与太原王述的矛盾,而作《祭墓文》,决心退出昏聩腐败的官场,从此归隐林下,弃富贵如敝屣,“自今之后,敢逾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4]180。其实,早在《与吏部郎谢万书》中,就表达退归林下的隐居志向,甘于淡泊,“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享受天伦之乐,且教养子孙,长成其“敦厚退让”之美德[4]116。王羲之还亲自参加农业生产劳动,“行田礼地利”“修植桑果”,体现了其朴实无华、重视现实人生,淡泊名利,不为传统功名所拘羁。《晋书·王羲之传》曰:“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6]2101可见其性情。

    王羲之深于情,与家人、友朋书信往来,往往情义深致,如王延期小女四岁,暴疾不救,羲之痛切:“哀愍痛心,奈何奈何!吾哀老,情之所寄,惟在此等。失此女,痛之缠心,不能已已。可复如何,临纸情酸。”[4]145“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哀愍痛心,奈何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惟在此等,以禁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二孙夭命,日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缠心,无复一至于此,可复如何?临纸咽塞。”[4]146其嫂去世,王羲之悲悼,有曰:“日月如驰,嫂弃背再周,去月穆松大祥,奉瞻廓然,永惟悲摧,情如切割。汝亦增慕,省疏酸感。”“凶祸累仍,周嫂弃背,大贤不救,哀痛兼伤,切割心情,奈何奈何!遣书感塞。”[4]147对亲戚友朋的深情,令王羲之一往情深,其心态性情,溢于纸上。

    此类书札,是王羲之书札内容的另一方面,与《兰亭集序》所彰显的依天地、法自然,不为物役的清旷心境相通。因为对人生有着真切的体味和深厚的情感,自然景物及人事生活,从流年逝水到一枝一叶,在王羲之看来,皆难释怀。王羲之的风流洒脱,是以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经略社稷忧怀民生为底蕴的,因而更显其真挚动人,如:

    不审复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4]174。(《采菊帖》)

    群从凋落将尽,余年几何,而祸福至此,举目摧丧,不能自喻。且和方左右时务,公私所赖,一旦长逝,相为痛惜。岂唯骨肉之情,言及摧惋,永往奈何?袁妹委笃,示致问,荒愦不得此热,不能不取给,腹中便复恶。无赖[11]1595。

    出语天然,一尘不染,其风流、闲雅、一丝惆怅,皆真情所凝聚,充满了对生活和人世间的挚爱,乃其真情性的自然流露。

    堪称东晋第一流人物的王羲之,留给后世的印象却并非如此,就其缘由,不得不说实由《晋书》本传所造就。作为正史之《晋书》,乃唐初所修“八史”之一,因唐太宗李世民亲自为《宣帝纪》《武帝纪》《陆机传》《王羲之传》写了史论,故而题曰“太宗皇帝御撰”。受李世民特别重视的《王羲之传》,应该说体现出李世民的基本看法。《晋书》卷80《王羲之传》特别突出了王羲之的几件逸事,称赏其书法之妙。年十三,周凯页为之亲割牛心炙而始知名,“及长,辩赡,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6]2093。于其生平事迹,叙述甚少,仅引用《与庾亮书》《与桓温书》《遗殷浩书》《与会稽王笺》《与尚书仆射谢安书》《兰亭集序》,以连缀成篇,略见其生平梗概,而未能写其才略与事迹。而于其有关书法之逸事,予以特别重视,曰:

    性爱鹅,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求市未能得,遂擕亲友命驾就观。姥闻羲之将至,烹以待之,羲之叹惜弥日。又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其任率如此。尝诣门生家,见棐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伴。后为其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者累日。又尝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姥初有愠色。因谓姥曰:“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邪。”姥如其言,人竞买之。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其书为世所重,皆如此类也。每自称“我书比钟繇,当抗行;
    比张芝草,犹当雁行也”。曾与人书云:“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羲之书初不胜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尝以章草答庾亮,而翼深叹伏,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过江颠狈,遂乃亡失,常叹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6]2100

    此类逸事,虽可见出名士之风流,“其任率如此”,然而重点却在突出王羲之耽于书法以及其书法之高妙,至于其风流、任率,实乃当时名士之常态,本无特异之处。至于李世民所撰之本传“史论”,则从书法史予以论述:“书契之兴,肇乎中古,绳文鸟迹,不足可观。末代去朴归华,舒笺点翰,争相夸尚,竞其工拙。伯英临池之妙,无复余踪;
    师宜悬帐之奇,罕有遗迹。”且用先抑后扬的方法,批评钟繇、王献之书法虽有高名实则不佳,独王羲之书法高妙,独擅古今之美:

    钟虽擅美一时,亦为迥绝,论其尽善,或有所疑。至于布纤浓,分疏密,霞舒云卷,无所间然。但其体则古而不今,字则长而愈制,语其大量,以此为瑕。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
    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其枯树也,虽槎枿而无屈伸;
    其饿隶也,则羁羸而不放纵。兼斯二者,故翰墨之病欤!子云近出,擅名江表,然仅得成书,无丈夫之气;
    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
    卧王濛于纸中,坐徐偃于笔下;
    虽秃千兔之翰,聚无一毫之筋;
    穷万谷之皮,敛无半分之骨,以兹播美,非其滥名邪!此数子者,皆誉过其实。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
    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6]2107-2108!

    如此推奖,誉为古往今来第一人,无怪乎王羲之书名传扬于后世;
    然而也很不幸,王羲之亦为书名所掩,其才略遂不为世人所知矣。爱好王羲之书法的李世民,使萧翼赚取《兰亭集序》真迹,据为己有,摩挲把玩,爱不释手,日后随葬于昭陵,遂使其真迹不复存留人间。受李世民之影响,《晋书·王羲之传》之撰写,遂作了选择性的叙述,尤为突出王羲之书法之高妙,遂有意无意间遮蔽其经世济民之盖世才略,给后世留下了指向性的思索空间;
    那么,王羲之不为世人所认知,也就是必然的了。

    当然,亦有不为流俗所囿者,明人叶盛《水东日记》卷33曰:“王右军羲之《兰亭诗》有‘咏彼舞雩’之言,亦可见其襟抱不凡,其与桓温戒谢万之言,又其浅者耳。呜呼贤哉!世之好言右军者,顾独取其字画,又甚而泥于笼鹅之说,此不几于以戏剧处先贤者非耶?惜哉惜哉!”[12]322所谓“以戏剧处先贤”,即现今流行的不顾史实而“戏说”古人,批评可谓深刻。杨士云《杨弘山先生存稿》卷1《咏史·王羲之》曰:“满腹经纶未得输,只遗殷浩两封书。世人漫说龙蛇字,争看先生笔阵图。”[3]823沈德潜《古诗源》卷八称赞其《兰亭集诗》曰:“不独序佳,诗亦清超越俗。‘寓目理自陈’‘适我无非新’,非学道有得者不能言也。”[13]182

    另外,对王羲之评价之遮蔽,事实上也牵涉另外一个问题,即魏晋风流是什么?何谓风流?冯友兰指出:“风流是一种所谓人格美。”[9]609并且探讨真风流的四个构成条件:“就第一点说,真名士,真风流底人,必有玄心。”而“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即不以成败祸福介其意的无我状态。“就第二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洞见。所谓洞见,就是不借推理,专凭直觉,而得来底对于真理底知识。”其实,洞见,亦谓远见卓识,能够见微知著。“就第三点说,真风流底人,必须有妙赏。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妙赏,即要有高超的审美能力。“就第四点说,真风流底人,必有深情。”“真风流底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虽有情而无我。所以其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底情感,不是为他自己叹老嗟卑。”[9]609-614可见,风流并不仅仅体现在高超的玄思、清谈,也体现于远见卓识、见微知著的经略才具;
    不仅体现在深情与妙赏,也体现在不以成败祸福而介其意的无我状态——全部心力与精神的投入。“这个核心便是在怀疑论哲学思潮下对人生的执着。在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是“内在人格的觉醒和追求”[14]92;
    “表面看来似乎是无耻地在贪图享乐、腐败、堕落,其实,恰恰相反,它是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深刻地表现了对人生、生活的极力追求”,是“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是一种新的态度和观点……在这种人生感叹中抒发着蕴藏着一种向上的、激励人心的意绪情感”[14]93。可惜,世人多为其外在形迹所拘束、影响,往往着意于那种种放浪形骸、饮酒享乐、言不及意、虚谈玄远,而忽略其内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风神、才略,事实上悖离了风流的真实蕴含。正如王羲之爱鹅,乃赏其神骏,据说鹅的优美身姿,能给予其书法艺术启迪。

    风流蕴藉,并非妆扮成名士派头,不关心世事民生,以浮虚为务,矫饰做作;
    真名士是以其经略才能、悲悯情怀、务实精神、率真情性为底蕴,而不汲汲于富贵。王羲之具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不为个人及家族利益所拘羁,又有经略天下、务实干练的才能和政治上的远见卓识,遂被后人推为东晋第一流人物。而如此才识,正是其风流潇洒的底蕴。宋代著名学者洪迈《容斋四笔》卷10称赏王羲之:“王逸少在东晋时,盖温太真、蔡谟、谢安石一等人也,直以抗怀物外,不为人役,故功名成就,无一可言,而其操履识见,议论闳卓,当世亦少其比……其识虑精深,如是其至,恨不见于用耳。而为书名所盖,后世但以翰墨称之。《晋书》本赞,标为唐太宗御撰,专颂其研精篆素,尽善尽美,至有‘心慕手追’之语,略无一词论其平生,则一艺之工,为累大矣。”[15]734明人张溥辑录其传世诗文,编纂《王右军集》,知人论世,题辞以畅论其旨:

    殷深源与桓温不协,逸少遗书苦谏,欲画廉、蔺于屏风。又曲止北伐,皆不见听,果败于姚襄。谢豫州迈往不屑,才非将帅,违逸少之言,后亦狼狈。世谓其形神在名山沧海之间,于天下事,抑何观火也?琅琊南渡,江左粗安,王谢虽贤,未敢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禇裒、殷浩志奢才短,动而辄蹶。若复不守江东,远慕诸葛,伍员之忧,为期弥促。卒观丧晋,衅发强臣,非由外寇。逸少早识,善察百年。此数札者,诚东晋君臣之良药,非同平原《辩亡》、令升论晋,追览既往,奋其纵横也。兰亭咏诗,韵胜金谷,誓墓不出,义取老氏。与谢万书,言山水弋钓,拊掌开怀。又教子孙退让,仿佛万石。丝竹陶写,恐为儿辈觉,则乐而能节矣……书法冠古今,飘云矫龙,说艺成之一。后人宝其笔势,聚字成帖,间有断缺,尚图球奉之,误正可思,盖在是乎[4]95?

    对王羲之评价颇为全面,特别称赏其“形神在名山沧海之间”,又能“善察百年”,有深情妙赏,于天下事,洞见幽微,风微知著,认为在陆机、干宝之上,有见识,极具才略,经世济民,能务实,乃真名士也,可谓见道之言。风流,不是现象、形迹,而是精神与文化;
    经略之才、心系社稷民瘼,这才是风流的底蕴。如果忽略了此种经世济民的才略与深广胸襟、济世情怀,事实上则失却了风流的底蕴,而流于表象与“作达”。

    综上所论,王羲之颇具经世才略、远见卓识,又能务实求真,乃东晋第一流人物。应该说,王羲之才性通达,气度弘阔超迈,涵蕴深情,珍重生命,既能明时势,知政略,关心民瘼,又能谦退自抑,秉持其操履,高情远致,乃一世风流之模范。然而很不幸,王羲之却以书法家、清谈家的形象为世人所知,究其原因,实乃《晋书》本传选择性的书写,遮蔽了对王羲之的全面认识;
    另一方面,人们对“风流”概念,认识较褊狭,多留意于风流的形迹,而未深入理解其丰富的内涵,遂造成对王羲之的误解,形塑了王羲之的形象。因而,读其书而知其人,论其世,全面关照,大概才能比较切近地认识。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曰:“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身之所处,固有荣辱隐显、屈伸优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况生千古以后乎?”[15]278-279应该具有了解之同情,鲁迅说:“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16]444因而,学者则应全面掌握文献,剖情析理,对相应的概念、范畴有深入的理解,由现象而深及本质、内涵,具了解之同情,方能有新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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