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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_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时间:2019-04-30 03:31:07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一只傻乎乎的知了从敞开的窗口飞进来,在屋子旋转一圈,稳稳地落进我的皮鞋。我在清亮的月色中对着知了微笑,它朝我嘶鸣,知了,知了。  夜未央,淌着泪的我慢慢地,睡着了。
      你在早上
      碰落的第一滴露水
      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
      山阳酒店暖气十足,我很想赤膊。
      晁光还在下面的套房和工商部门的几位领导拼酒,他们对于晁光的千杯不醉始终耿耿于怀,一有机会就群起而攻之。每次应酬小灯都会坐在晁光身边,握着那只珠光宝气的大酒壶给他们斟酒。酒壶是小灯在日本的弟弟送给晁光的,他希望姐姐被这个家伙宠爱珍惜。
      春节时小灯弟弟回国,半夜约我出来宵夜。我俩在一条老巷子吃火锅,他请我喝日本清酒。我冲他笑,因为一眼就看清他的底细。他果然羞赧,哥,你劝劝我姐,跟我走吧!对于他我是有求必应,但这次却拒绝了。“钧,你姐的脾气你比我清楚,回天无力!”钧脸上的暖意一点点被夜风吹散,神情落寞。我呼口气,拍他搁在桌沿微微颤抖的手背,“你知道,这是一个漩涡!”
      这确实是一个漩涡,且由来已久。
      我和晁光住一个大院,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小灯家和大院一墙之隔,她爸妈是医生。说不清在何时认识小灯,我记得一个月圆之夜疯跑时撞倒了她,她手链上的玛瑙珠子散落一地。她尖利地叫:“野兽!”我吓一跳,赶紧蹲下帮她捡珠子。等我把十七颗胭脂红的玛瑙放她掌心,她牙齿咬得咯咯响,“野兽!少了一颗!”我躬身寻找,怎么都找不到那颗失落的宝珠。情急之下,我狠狠甩自己两巴掌,耳光清脆。她仔细打量我,在清水月光中一挥手,算了,就当我上辈子欠你的,两清!
      多年以来,这种离奇的相见方式和谈话风格让我回味无穷,我不知该怎样为我和小灯的初见下评语?
      还是晁光聪明,第二天去他老妈箱子翻腾半天,找出一只银手镯作为赔偿。小灯冷眼打量我们,“我不要任何补偿,玛瑙是奶奶的遗物。”晁光迅雷不及掩耳赏我两耳光,弯腰给小灯三鞠躬,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兄弟惹的祸!
      从那以后,小灯就和晁光成为好朋友,从十五岁至今。
      晁光很疼小灯,用十年光阴把她那颗奇异柔软的心牢牢吸附在他身上,任由谁拿刀子都切割不开。小灯爸妈劝阻无效,一气之下随出息的儿子定居日本;钧的分量更轻,只能委曲求全巴结晁光对小灯好;至于我,从没尝试去分开他们,我清楚那是一个湍急的漩涡,稍有不慎就要窒息。
      胡思乱想中,小灯挽着醉醺醺的晁光走进房间。我赤膊晃着苹果电脑,游戏里武松还在景阳岗上喝酒,老虎尚在酣睡中。扔下电脑准备泡茶,小灯低声说:“他还是喝高了。你去睡吧,我照顾他。”
      我默默替晁光褪去衣裤盖上被子。
      壁灯在地毯铺了一层薄薄金粉,小灯赤足坐在其间。我问有酒吗?她瞪我一眼,早知道该让你下去应酬!我举起珠光宝气的大酒壶,灌下一大口。“喂!少喝点!”小灯踢我。涂成宝蓝色的脚趾光滑柔软,在我腹部鸟儿般掠过。我全身一颤,赶紧抓起棉衬衣套上。她替晁光掖好被角,问:“冷了吧!”
      蝴蝶兰窗帘隔开外面的世界,暖气在房间肆意流窜,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垂下头,酒精在腹部熊熊燃烧,隔一层肚皮似乎能看见跳跃的火焰。小灯匀称的呼吸飘过来,我轻轻闭眼。这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境界,与她咫尺相隔,远离红尘的铁马冰河战火硝烟,不谈工作不必应酬不用语言,我和她,温暖安静地坐在一起。
      你在中午
      在一枝树丫下站立片刻
      也和她有关
      读完大学那年,晁光在市中心开一家体育用品专营店,小灯担任他的秘书。当时我计划出国,姐姐嫁在澳大利亚,一家人陆续都过去了。
      他俩找到我。
      “你不能走!”晁光霸气十足。为什么?我整理着箱子反问。“因为有一个大舞台呈现在眼前。你,我,缺一不可!”晁光抓起护照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丢进壁炉,过来帮忙收拾行李的小姑伸手去捞,被小灯拽住,“小姑,松子不走了!”小姑半信半疑。我看一眼笑吟吟的小灯,对小姑点点头。
      我清楚晁光从小到大都在做一件事,成为一团火或一束光。
      他个子极高,浑身上下散发一种桀骜的霸气,脸上却日夜洋溢迷人的微笑。更要命的,是他不同凡响的篮球技艺,从高中起他就经常被市里各种部门各个单位借去打比赛,他是逢赛必赢,却不要任何报酬。
      我和小灯是他忠实的球迷。
      球场一侧,小灯替他抱衣服水壶,我在画板上刺啦给他作画。小灯犹如他的影子,沉默不离左右。我仿佛他的专职画师,画了千百张,毫不厌倦。
      晁光阻挡我出国,原来他早谋划好了,体育用品店没开张就签订一大批客户。他曾效力的各种部门各个单位心甘情愿与他合作,体育服装健身器材,单子签订厚厚一沓。他说我们是兄弟,有钱赚,你当然不能走!
      其实我很想去澳大利亚,我一直认为那里可以成就我写诗作画的浪漫梦想。可我没声张,我不愿辜负哥们的一番好意。
      就这样,我和他俩结成同盟,他们负责经营应酬我负责开发电脑游戏,游戏是作为礼物赠给客户的。专营店一开张我就设计出一款林冲夜奔,客户玩得过瘾,纷纷要求见我。晁光不肯,他说无聊的应酬会消耗我的精力和智商。我无所谓,一来我确实不喜欢应酬,二则酒量也上不得台面。
      生意很兴隆,白天晁光和小灯成双成对出去,晚上小灯陪伴醉醺醺的晁光回到酒店。我的房间号是519,晁光517,小灯518。每次晁光都睡在我和小灯之前,我替他退去衣裤盖好被子,小灯泡好茶搁在床头柜。接下来我俩坐在地毯喝咖啡,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默坐,任由酸枝博古架上的钟表咔咔走动,把黑夜一点点卷起来。
      半年就这样一晃而过。
      一天半夜,睡觉的晁光突然痛苦呻吟。小灯回房睡了,我在电脑上给武松配置服装。我看晁光脸色苍白全身颤抖赶紧抱起他冲下楼,等开车赶到医院,他竟昏迷。我吓傻了,心想晁光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呢?
      整个医院被我的狂喊狂叫惊醒,值班的医生护士快速向我冲来。晁光被推进急诊室,我被一个护士死死抱住,情急下,我在她肩头狠咬一口。正闹着,小灯赶来,她冲我大喊:“他是不是死了!”一句话如雷电迅疾击碎我的心脏,轰地一声,我瘫倒下去。恍惚中,听见抱着我的护士喊叫医生,听见小灯犹如瓷器迸裂的声音,“你们谁都不能死!”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清醒,已在病床上。
      扭脸,看见相隔咫尺的晁光躺在雪白被子里。下意识伸手搁在他的鼻翼,被一只小手轻轻握住。“他是急性胰腺炎,刚做完手术没事了。”说话的是那位护士,一脸疲倦。猛地想起在她肩头咬过一口,呼地起身。她吓一跳,用力按住我,“你还想怎样?”
      晨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落病房,她很漂亮。
      我道歉,她一愣,旋即笑了。“你没事,只是昨晚赤脚被碎玻璃割伤脚板,伤口清理干净包裹着,一时走不了路。”我这才感觉来自脚底隐约的一种疼痛,想起昨晚抱晁光赤脚狂奔,并不记得在哪里踩上玻璃。“你看见病人昏迷仿佛疯了,接连砸坏几个玻璃门喊叫医生。你的脚底,清理了大半夜!”她说完把我按回被窝,转身离开。“你没事吧!”我问。她扭回脸,沐在红色霞光中的眼睫毛闪一闪,“叫我雨珠吧。等你好了陪我去做个伤情鉴定,要赔偿的!”我还没回答,门被推开。温热的晨光呼啦涌进病房,小灯伫立在红彤彤的朝阳里,盯住我无声无息。
      耳畔骤然响起破云裂帛地嘶喊,“你们都不能死!”我的胸膛剧烈抽搐,一颗心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中摇晃。小灯冲着出门的雨珠点头致谢,移到我的床前。“疯子!”她笑着吐出两个字,眼泪却哗啦啦淌下。我发觉喉头紧地透不过气,只能死死攥住她冰凉的小手。
      两个礼拜,我和晁光痊愈出院。
      小灯弟弟送晁光一只珠光宝气的大酒壶,是日本热爱中国古典民俗的手工艺人设计的八宝转心壶。壶上有机关,能在里面将水和酒一分为二。医生说晁光不能毫无节制地滥饮,必须加以控制。晁光笑言从不作弊,我说不如让我应酬好了。小灯沉下脸,“如果都觉得自己铜头铁臂,以后并肩作战好了!”她的声音失去温度,听来冰凉沁骨。
      你在暮色中
      坐在屋子里,不动
      还是与她有关
      小灯家和我家一墙之隔。
      我经常沿枣树攀墙,学猫咪叫。小灯推窗探头,钧随之也伸头顽皮做鬼脸。小灯敲他脑壳警告收敛,他笑着冲我比划贿赂的物品。我把备好的袋子用绳子垂到他家院里,里面装满饼干和酒心巧克力。
      钧和小灯是双胞胎,他比小灯晚出生一刻钟。
      我喜欢聪明懂事的钧,常邀他去我家玩。他很会讨好我不可一世的姐姐,毫无怨言帮她浇花剪草。见此情景我妈就教训我,你姐和钧相处融洽,可见你和她掐架是你不对!我跺脚喊;“臭小子,引狼入室了!”我姐用泥块砸我,让我滚得远远地。
      小灯从不上我家。
      整个暑假躲在葡萄架的斑驳绿荫里,一心一意打游戏机。我溜下墙,给她送一大杯冰凉的酸梅汤,看她慢慢啜饮。她喜欢穿棉布碎花长裙,裸露的手臂细腻光洁。“我带你去游泳好不好?”我悄声询问。她抬起长长的眼睫毛,“不去!”一只知了昏头昏脑栽在我怀里,我把它放在小灯的长裙上。
      细碎阳光照耀着长裙上不知所措的知了,还有坐在小灯脚边满头大汗的少年。那一年,我十八岁,酷热的午夜开始做起和女人有关的春梦。
      我和晁光一直是同桌,也时常同床而眠。
      他很早就被各种各样的女生爱慕追求,情书塞满一个整理箱。晚上我去他家睡觉,问他保留情书做什么,他指尖转动篮球一脸得意,“老了下酒呗!”
      白沙似得月光倾泻在地板,我和他偷偷喝啤酒。
      我们漫无边际谈论着不可预知的未来,议论着学校漂亮的女生。夜风吹进花香,他突然说:“我好喜欢小灯!”声音犹如一枚硬币跌落地板叮当作响,我心里有什么地方呼啦坍塌一片。晁光幸福的脸在白月光里熠熠闪耀,我想说话,却无话可说。
      那夜过后,年少的日子一如往常,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弄丢了,想寻找,却弄不清丢掉什么遗失在哪里?
      小灯一直拒绝和我外出,却架不住晁光软磨硬泡偷偷跟他出去兜风。每当隔窗看见棉布长裙在风中飘曳而去,我胸口就会压抑不住疼成一片,不消片刻,我就会绝望地蹲在墙角站不起身。在我和自己无休止地纠缠中,青春飞快地成长。小灯爸妈强烈反对她和晁光交往,可她倔强的堪比石头,任凭父母怎样劝说甚至恫吓都无动于衷。
      珠光宝气的大酒壶使用不到半年,晁光在新区开家分店。剪彩那天,雨珠抱一束鲜花来了。
      我迎上,感谢她大驾光临。她冲我微笑,老板,你还欠我一份伤情报告呢!我想起离开医院就再没和她联络,不免脸红。她扑哧乐了,递来一个烫金的小红包。哎呀,这可不行!我赶紧递回去。她一闪身,躲到客人当中去了。
      半夜,我和晁光醉醺醺回到酒店。
      小灯在地毯上登记红包,见我坐下就问,雨珠小姐是谁?晁光一听凑过来说,是漂亮的小护士,红包的寓意是一心一意!谁知她发哪门子神经,我没通知她!我赶紧辩解。你还咬人家一口呢!明天放你假,请她喝咖啡去!晁光说完把我推倒一地红包中,小灯捧起红包覆盖我的脸说,去吧,去和人家喝咖啡吧!
      闹了半天,晁光才昏昏睡去。
      我帮小灯整理红包,默默看她在保险柜把钞票叠放整齐。地毯摊开的记事薄上工整记录着:雨珠恭贺,一千一百元整。我嗓子干涩,不知该说些什么。小灯若无其事问,你还不去睡吗?壁灯涂一层薄薄金粉在她脸颊,我突然地不知所措。
      钟表咔咔响,小灯静静坐在碎花长裙中央,盯住她裸露的脚趾发呆。
      脑海骤然浮现初见,她被鲁莽的我撞翻在一地月光里,尖利地喊,野兽!言犹在耳,时光却不复当年。岁月真乃精致刻刀,不动声色就在我和小灯中间雕出一座玲珑水晶桥,美轮美奂,却不敢用力行走。
      午夜微醺万籁俱寂,我的一颗心滚烫。也只能,咬牙克制内心海浪般的一次次冲刷。
      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
      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分店开业不久,被晁光送出去的水浒游戏赢来一片叫好。
      有天晁光拽我去应酬,说市里主管体育的俞明想见我。甲壳虫KTV的包房灯火通明,沙发坐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晁光介绍他就是俞局长,喜欢我设计的水浒游戏,想聊聊。
      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你的树丛大而黑,你的辕马不安宁,你的嘴唇有野蜜。俞明背诵游戏中潘金莲的台词,请我解释。我说潘金莲恋慕武松是人之常情,女人都有英雄情结,只不过是造化弄人。俞明问接下来会给武松设计什么台词?我说武松决绝离开,给潘金莲留下纸条:我感到魅惑,我就想在这条魅惑之河上渡过我自己,我的身子上还有拔不出的春天的钉子。   正说话,门被推开,一个穿高腰裙的女孩闪身进来。
      俞明起身搂住女孩,“介绍一下,这是我家千金。”竟是雨珠。晁光一见赶紧过去致歉,一头雾水的俞明追问缘由,晁光就把那晚的事描述一番。俞明朗笑,招呼大家喝酒唱歌。这时姐姐来电,我跑下楼说话。姐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要我火速赶往澳大利亚。她一贯强势,我只能站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中用沉默与她抗衡。
      半天僵持不下,姐姐气呼呼挂掉电话。我上楼,看见俞明和小灯在包房拐角说话。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是不是嫌我老了?靠在墙上的小灯面无表情,你敢娶我回家?俞明想都没想,敢!我一下子骇住,眼前一片空白。可我是晁光的女人,他不会答应的!小灯语气坚定。只要你肯接受,我情愿拿他想要的一切去交换。俞明近乎央求。
      我如同游戏里被武松棒打的老虎,仓皇逃窜。
      不知怎样就来到人声鼎沸的西部酒城,靠在吧台茫然灌酒。刚才小灯竟说,她是晁光的女人。虽然这件事满世界都知道,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她亲口确认。
      我不能不对自己承认,我一直深爱小灯,爱地慎言慎行委曲求全。
      从第一次和她相撞,一颗奇异种子就落在我年少的心田,随着雨露阳光茁壮生长。她长裙飘飘,爱蹙眉,偶尔也会笑颜如花。她说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疼她赛过心肝宝贝。奶奶去世她被父母接回家,虽然家人也疼她,但她一直抵触。那晚我弄丢一颗玛瑙,她差点没气死。她不知,那颗玛瑙被我偷偷藏匿,笨手笨脚缝在悬挂脖颈的香囊中。那香囊是我出生时妈在寺庙求的,方丈说香囊能保佑我长命百岁。我妈相信方丈的话,我相信妈的话。我想既然小灯那样爱惜那颗珠子,不如把它裹在我长命百岁的庇护中,这样,她就能够和我一样长寿不老。
      对于我的殷勤示好小灯反应淡漠,甚至故意冷落。本就木讷羞涩的我常被她弄得惴惴不安,刚露头的爱情嫩芽一次次冻死在无情严寒。
      我想到近朱者赤,就匀出更多时间和霸气的晁光呆在一起,这样我内心就能慢慢滋生出一种力量,那是我准备献给小灯的爱情勇气。
      可晁光毫无征兆地对我宣布,他喜欢小灯。
      我发懵发傻,再一次手足无措。
      青涩少年恋慕爱情同样也渴望友谊,我对晁光近乎崇拜,怎样都说不出我也喜欢小灯的话。于是,这份暗恋就成为一道暗伤隐身在我的白天黑夜,随同我的身体一起发育成长。
      大学毕业我准备去澳大利亚呆一段时间,想试试能否忘记这一段情?可小灯只说一句话,我就在内心缴械投降。我舍不得离开她,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不在乎用何种方式。我天真以为这样的相守天长地久,殊不知,一厢情愿乍然遭遇致命打击。小灯说,她是晁光的女人。经营店铺两年有余,我也曾见她被晁光背着抱着,也曾听晁光说她轻飘飘犹如一片树叶,但我不曾心生嫉妒。我觉得小灯没有步入婚姻我的爱情就存在一万份可能,爱到极致,人就会变成耳目闭塞的傻子。
      可今夜小灯的这句话,却在一瞬间要了我的命。
      小灯,你怎么可以亲口告诉我,你属于另一个男子?
      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
      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意
      而爱情房屋温柔坐着
      遮蔽你也遮蔽我
      恍恍惚惚,我听到啜泣。
      勉强睁开眼,是小灯坐在床边哭。
      原来我躺在病房,床边的液体瓶滴滴答答。见我醒来,小灯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不要命酗酒?晕晕乎乎的我一点点想起西部酒城凌乱的酒瓶,想起她和俞明的对话。“不管你嫁给晁光或俞明,我都要提前练练酒量。”我尖酸刻薄地回答她。小灯惊骇地盯住我,半天才问:“你,高兴我嫁?”我气急反笑,在这场爱情角逐中我经年累月的疼痛已无足轻重,信心已死,万念俱灰。
      这时护士进门,又是雨珠。我呼地扯被子蒙住头,内心懊悔昨夜怎么不再多喝几瓶,直接喝死算了!
      一小会,被子被轻轻掀开,晁光站在床前。
      房间静得能听见微尘在照进的阳光中噼啪作响,原来它们每一次舞动都要将自己一劈两半。神奇微尘,竟是这样把没有根没有枝桠的自己绽放成花。
      一行热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滴在松软的枕头里,我终于控制不住哭了。
      晁光蹲下身,替我揩去眼泪。“小灯说,你想爸妈和姐姐了。松子,我去替你订机票好不好?”他从未有过的温柔,甚至一只手还轻拍着我的额头。我心里最脆弱的领域再一次轰隆倒塌,触地成泪,泪流成河。
      只消这片刻,我就决定成全我的好兄弟。
      “你们结婚吧,喝完喜酒我就能安心出国。”我笑着说。晁光一跃而起,好,我们结婚!小灯倚在门口微笑着,淡紫色棉布长裙在夏风里摆来晃去。我仰起脸对她说,恭喜了!她的目光越过我越过微尘,落在窗台的葡萄青藤。
      我想她一定是想起年少的每个夏天,她在绿荫下心无旁骛地打游戏,满头大汗的少年局促地坐在她脚边。
      夏天近半,蝉声越来越响。
      晁光打算买房子,小灯看起来更忙。我受不了这种刺激,借口酒店太吵独自搬回老房子。
      游戏的设计中断一段时间,苹果电脑蒙着薄薄一层尘土。我抱它坐在阳光强烈的院里,感觉不到一丁点的酷热。小灯就要结婚了,这件事让我六神无主魂不守舍。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天下午,雨珠来找我玩。
      我神经兮兮问她知不知道她老爸的秘密?雨珠笑,不就是喜欢小灯的事,没关系,只要他有本事追到手!我真想再咬她一口,这丫头,对此事竟满不在乎。喜欢谁就去追,我不怕后妈与我同龄。她笑嘻嘻。临走,出其不意在我脸上亲一口,“傻瓜!”说完消失门外。
      一阵恍惚。
      这丫头竟然喜欢我,难怪她一直对我嘘寒问暖。枣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着,我发送信息:雨珠,对不起,有一个女孩在我内心驻扎,我爱她。不一会雨珠复信:没关系,人的心就是一亩田,允许播下两粒种子,你爱你的她,我爱我的你。阳光下我和她一样开花,不管是谁在爱,你在其中就好!
      我靠着枣树缓缓蹲下,旧疾被雨珠的信息再度撕裂,痛得排山倒海。
      我抚摸被首饰店镶嵌过金线藏匿着玛瑙的香囊,想起第一眼见到的小灯,躺在清亮的月光里,棉布长裙覆盖一条腿。她说出生时自己先伸出一条腿,卡住了。接生的医生不知所措,她妈妈叫来做医生的爸爸,让他把小灯拽出去。她出来了,弟弟也顺利出生,妈妈安然无恙。但那条被爸爸拽出来的右腿再也不肯生长,神经被彻底拽断了。她成了一条腿的孩子,上班的爸妈没精力同时照顾她和弟弟,她被奶奶抱走。   十五岁的小灯单薄的犹如一只风干的单翼蝴蝶,静静躺在初夏的月光中。十五岁的我吓坏了,手忙脚乱想扶她起来。她先是骂我,随即用手掌覆住脸,默默流泪。那天她刚回到自己的家,因为奶奶去世她无家可归。她很想尽快适应没有奶奶的陌生世界,就趁着夜色拄拐探路。
      我跪在她的棉布长裙上,听她平静讲述自己的故事。慈悲的月亮把她浸成一圈神圣的光晕,她让我隔着长裙抚摸那条坏死的腿,和初生婴儿的腿一样细小,藏在长裙深处。我一下子就要疼昏过去,她怎么会这样可怜?手足无措的我把脸埋在她的长裙上,热泪奔涌。那一天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在内心暗暗发誓永远爱护她,陪她一辈子。
      但小灯对我若即若离。
      我说不清是源自少女的矜持还是她内心的一份悲凉,使她怎样都不肯和我亲密无间。我为此忐忑了十年,怕见她想见她,左右为难。
      晁光比我勇敢,第一次见小灯就说,你长得真像我妹妹,难怪我没有妹妹,跑你家去了呀!小灯开心,晁光就趁热打铁带她出去兜风。他把拐杖藏在葡萄架上,把她小心放在单车后座。棉布长裙在青葱岁月的风中飘曳,我的心疼成一团。
      我清楚爱情从来不肯提携胆怯懦弱的人,可爱情一直随着我的骨骼血脉在蓬勃生长。十年间,小灯的身影在我心里的一亩田,铺天盖地,遮蔽蔓延。如若天不可怜,我此生不能与其相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头扎进老院子的那口枯井,为爱送命。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我病了,高烧不止。
      知了还在枣树上无休止叫着,小灯突然出现。
      她摸摸我的额头扔掉拐杖沿墙去房间找退烧药,喂完药,让我进屋躺着。我说让我背一背你吧,趁你还没出嫁。她把额头贴在我额头测试温度,“烧成这样,背的动吗?”我生气了,呼地起身抓起她搁在后背蹬蹬进屋。
      房间的空调呼呼作响,电脑里在播放何日君再来。
      小灯光滑的手臂绕过我的脖颈,触到那枚香囊。“里面圆鼓鼓的,藏了什么?”她在我耳畔柔声问。我说藏着一个人,她说让我下来吧,别累着你。我猛地把她转到胸前,大声问她到底知不知道我爱她?
      她眼里闪烁一种奇异的光,就像当年躺在月光里一样,安静与我对视。
      我说小灯我爱你,我还想触摸一次你的那条腿。她在我怀里颤抖一下,艰难地说,松子,那份残缺就是多年来横在我心里无法跨越的一道屏障,我配不上你,让我走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灯的意思是,她也爱我吗?
      “松子,我知道你对我好,疼到五脏六腑的好。可我配不上你的家世你的前程,我们是命运迥然的两种人。我忘不了十五岁那夜你抚摸我伤残时的悲恸与心疼,直到那一刻,我才不后悔出生为人,因为要遇见你。当时我就想不管用怎样的方式和你在一起,我都在所不惜。这十年,我也像你爱我一样地爱着你。”小灯流着泪一字一句对我微笑说话,像盛开在夜雨的一朵昙花。
      我死命抱住她,想把她揉进我滚烫的身躯,想融化横在她心间的那道屏障。她只是笑着不停流泪,像我一样泪流成河。
      我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子。
      嘴唇不是我碰触的地方,它属于小灯现在的爱情。
      我可以为爱送命,但绝不亵渎爱情。既然她选择嫁给晁光,我只能愿赌服输。我对小灯是深爱,晁光对她是疼爱,取其一种,她后半生也就幸福了。
      小灯倾尽一生的力气抱紧我,仿佛我们即将生离死别。“我把我的爱领回家了,余生了无遗憾。小灯,乖,回去安心做他的新娘。”我说完用力掰开小灯的手,一点点将她推出门去。
      我关掉手机和电脑,提着行李去住酒店。高烧未退,我已决定远走高飞。半月后,大病初愈的我走上大街,去订机票。
      街上有婚车驶过,我心头突突乱跳,里面坐的新娘是不是小灯呢?
      订完机票,我决定回老房子住一晚。打开房门,看见地板搁着几瓶酒和一堆零食。我脱口喊,小灯。十年来她喜欢席地而坐,把那只健康的腿伸在裙子外面,犹如擎着荷叶的一节莲藕。
      脚底一绊,是支录音笔。打开,小灯的声音缓缓飘出来。
      “松子,我明天就去日本了,今天弟弟过来接我,我还想见见你。没成想找不到你了,我知道一定是我伤了你的心。
      这些年晁光呵护我赛过亲妹妹,但他很早就明确告诉我不会娶我,他是苛求完美的男人,疼我是一回事,娶妻生子是另一回事。我庆幸他能这样想,我对他也只是兄妹情意。漫长十年,他给予我数不清的快乐与勇气,所以我才不顾一切靠近他,我想取暖。
      晁光说要给我赚一个丰足的未来,让我离开他后衣食无忧。我不知如何回报,只有一份敬爱与深深感激。松子,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晁光存在爱情。今天我坦白地告诉你,我的爱情没有孪生,只有一个你。
      十五岁那年,你妈妈找我谈话,说你善良容易被人欺骗。临走,她邀请我周末看你们打网球,她说我能奔跑就好了,你最喜欢迎风扣球的女孩。那时节我怨恨很多人,觉得命运不公。可在倔强叛逆的成长里,我一点点懂得宽宥与和解。只是有些事真的不能两全其美,譬如,我和你。
      我和你,是因爱才故作冷淡故意疏远,为爱手足无措,惴惴不安。你有的感受我统统体会过,辗转我内心的疼想来也碾压过你的心。爱至此,我也了无遗憾。
      俞明喜欢我,想娶我。
      他不知道,我的爱情只属于一个人,而我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你的名字。每每想到你只在我一个人心里欢喜或忧伤,我就会忘记自己是一片残缺的叶子。谢谢你让我明白爱情盛宴里谁都能骄傲出场,我可以披着你的目光做双翼,踮着一只脚在你的唇间跳舞。
      亲爱,世上还有比此更美妙的诱惑吗!
      所以,今夜我满怀希望离开你,让其他人接着替你爱我。这些人是爸妈是弟弟,只是再不会有一个莽撞少年在月光里向我冲来,撞倒我,跪在我的棉布长裙上泪流不止。松子,谢谢你给我一份举世无双的爱情,让我至此从容行走。我保证,我必将好好活着,用余生来温习爱情,来想你。
      过完今夜,我就跟弟弟去日本了。俞明祝我幸福,晁光祝我幸福,我也祝你幸福。如果你回来了,能再给我读一读那首诗吗?就像年少的每个夏天,你满头大汗坐在我的脚边给我低声念诵的那样。
      亲爱,你的声音会穿越高山江河,入我梦来。”
      我痴痴地坐在地板上,看着夜风一页页吹动着摊开的诗集,呼啦啦,替我吟诵。
      我们坐在灯上
      我们火光通明
      我们做梦的胳膊搂在一起
      我们栖息的桌子飘向麦地
      我们安坐的灯火涌向星辰
      灯光,我明丽又温暖
      的桔黄的雪
      披上新娘的微黄的发辫。
      灯
      只有你
      你仿佛无鞋
      你总是行色匆匆
      灯,你的名字
      掌在我手上。
      灯,月亮上
      亮起的心
      和眼睛
      灯
      躲在山谷
      躲在北方山顶的麦地
      灯啊
      我们做梦的房子飘向麦田
      桌子上安放求婚的杯盏
      祈求和允诺的嘴唇
      是灯。
      灯
      一丛美丽
      暖和
      一个名字
      我的秘密
      我的新娘
      叫小灯。
      灯
      明天的雪中新娘
      安坐屋中
      你为什么无鞋
      你为什么
      竖起一根通红的手指
      挡住出嫁日期
      一只傻乎乎的知了从敞开的窗口飞进来,在屋子旋转一圈,稳稳地落进我的皮鞋。我在清亮的月色中对着知了微笑,它朝我嘶鸣,知了,知了。
      夜未央,淌着泪的我慢慢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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