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詹乐贫的情谊】沈从文情话

时间：2019-04-03 03:16:35　来源：柠檬阅读网本文已影响人

　　詹乐贫与沈从文情深意浓，是我亲聆沈从文老前辈教诲时得知的。　　1981年4月2日上午，在长沙市八一路空军招待所2楼会议室,省文联特邀我国现代著名作家、教授、文物研究专家沈从文主讲《我的文学人生》。
　　沈从文讲述因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1922年只身到北京“来学那永远学不完的人生”，由于经济拮据，只好寓居前清时修建的湖南会馆。次年，同居的还有“龙阳詹道依等5个穷苦大学生”。沈老说：“为了求知，自己企望入大学半工半读，可是，只有高小文化，开始无一所公、私立大学接纳。一年里卖过报、打过杂，在人生的道路上何等苦闷彷徨，却得到了詹道依等5个湖南老乡的无限同情和热忱帮助”，令他永志不忘。
　　龙阳是汉寿的原名，詹道依是詹乐贫入党前的名字。
　　下午，趁沈从文小憩毕，我特地去专访。在3楼6号房间，沈从文和老伴张兆和女士接见了我，缓缓谈起了50多年前的往事：
　　那年初到北京，落脚在湖南会馆，算得是艰苦至极。湖南会馆是北京常见的四合院，我住朝西一间小厢房。北京的夏天火热难当，我那间房尤其受不了。记得那天，还有十几份《晨报》没卖完，回到住所，西斜的太阳封住了门窗，我正一身臭汗，便到对面阴凉处一间小厢房门窗下休息，用一张报纸扇风。这时他回来了，准备开门进房，我赶紧起身让开。他见我脸上的汗水没干，一边开门一边说：“屋里阴凉，进去息息汗吧。”我怎好意思？腼腆谢绝了。他见我垫坐的一叠《晨报》，“还剩这么多？”我说：“天气太热，路人稀少……”他伸手要报纸，我给了他一张干净的。“不，全给我，带到农大去……”我感激地望着他，又接过他两个银壳子（指银元辅币，10个为一银元），准备找几个铜壳子（指铜元），他笑着推辞：“我爱看《晨报》，以后每日给我一份。”
　　这样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
　　他说他叫詹道依，龙阳人（1912年龙阳改名汉寿，当时习惯上仍称龙阳），在北京农大读预科班。他和我还是老庚，同一年出生。比我高近半个头，为人随和，生活简朴，求学的经费也是祠堂里出的。
　　交往第二年，他转为正式生，和他来往的大学生越来越多了。他们经常谈论国事，我有空也去听，谈论最多的是列强对我国的侵略，北洋军阀政府的倒行逆施。一次，他要我说湘西的情况和我以前的一些经历。他听后说道：“湘西是神秘的地方，人民穷得出奇，蛮得出奇，都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害的，逼的。你14岁离家谋生，当过竿子兵（湘西的地方兵）、拉过纤、撑过木排、赶过马帮，辗转流徙，半流浪地走遍了湘、川、黔交界的各县，也走过从凤凰到辰溪、溆浦、沅陵、桃源、常德这千里水路，感觉到了什么？还不是有的人吃人，有的人被人吃。吃人的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统治者，被吃的是千千万万劳苦大众。你这些年与多少底层人民打过交道，走万里路读万卷书。这些经历，正好写成文章反映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统治者压迫下，底层人民的痛苦挣扎，借以唤醒民众反帝反封建。”我激奋地回答：“我之所以改名从文，是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弃武从文。可惜文化底子太薄，才想到北京来求学的。”他和另外几个大学生都鼓励我：社会是大课堂，你已经学了不少，何况又进了北大当旁听生，一定会写出许多好文章的。
　　第二天，他拿出5块银元送给我说：“天寒地冻了，北京比湘西冷多了，你那件小棉袄又破又短，怎么能御寒呢？从会馆到北京大学，你总是一路跑步，到了课堂，你总不能原地跑步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推辞再三他总不肯收回，我只好拿了其中一块，说：“算我借的，一块银元完全能买一件旧长棉袍了。”他硬将另外4块塞进我的裤袋：“风雪交加，行人稀少，清晨能卖几张报纸？再说又有谁雇你搬货看摊？我不要你还一个子儿。”我哆哆嗦嗦握住他的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不久我听那几个大学生说，为了资助我，他改每日三餐为两餐，而且两三月没沾过荤腥。
　　詹道依思想激进，对旧社会恨之入骨。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共产党，那时是很秘密的，不过我在他房间里见过一本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心里曾怀疑他是共产党的人。总之，他是好人，不管是不是在党我都爱亲近他。
　　后来我开始学习写作，在《晨报》上登过一些回忆湘西往事的、不成气候的文章，不敢给他看，不料他一见就非常感兴趣。看到我发表的几个短篇（《屠龙桌》、《更夫阿韩》、《三贝先生家训》、《二个狒狒》等）就说：“你热爱湘西的山水人物，同情底层人民的痛苦和不幸，文章的人情味蛮浓，能直面人生，毫无掩饰。如果将对家乡人民的悲悯变成对罪恶社会的怒吼，就成了战斗的鼓点和冲锋的号角了。”
　　那一段时间，我结交的朋友越来越多，不过从不以政治观点划线，只要情投意合便不分亲疏了。他的观点显然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观点。以后的朋友，蒋光慈、胡也频、丁玲等也都是这样的观点，我们都谈得拢，合得来。詹道依这个老庚，在1926年3月以前，都与我经常议论时弊，3月下旬就不见其人了。
　　许久，沈从文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然后问我：“你是他的家乡人，你知道他以后的事吗？”
　　“詹乐贫1924年就加入了共产党，当时他担任中共北京地委农运委员。1926年3月18日率领农大学生和部分农民参加了反帝示威游行，遭到北洋军阀的镇压，他负了重伤，后遭通缉。5月，由李大钊安排回湖南工作，湖南区委派他回家乡汉寿。他是首任中共汉寿县委书记，大革命失败后，不幸牺牲了。”
　　沈从文凝神静听，听到詹乐贫那么早牺牲后，悲戚地说：“好人啦！我一生受过许多人帮助，他是我印象深刻的人，值得感恩的人，引以为荣的人。”
　　采访结束后，沈从文仍然沉浸在悲戚之中。一个是中国乡土文学之父、考古学家，一个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可以说殊途同归，成就了一段文学家与革命者的友谊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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