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华彩与宁静]淡泊宁静

时间：2019-03-25 03:28:21　来源：柠檬阅读网本文已影响人

　　“其实每当有人问我留学的感受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情一点都不浪漫的。我知道我自然是不能把最真实的东西都写出来，可是我想给你提个建议，在做这个选题的时候请你尽量加一个编者按什么的，告诉看你的杂志的孩子们，留学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不是几张精美图片就能讲清楚的。”
　　――笛　安
　　
　　我真遗憾我不是在五年前接下来这篇关于大学的稿子。那时候我刚刚高中毕业，我被中学的环境压抑得太久所以把大学想象成了洒满阳光的天堂．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我，心柔嫩得就像刚刚洒过水的草坪，对于生活，没有任何切身的经验却拥有比所有成年人更蓬勃更完美的想象，一点点小快乐都能让我感恩上帝，一点点小痛苦都能疼到我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去。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来法国的，那一年我十八岁。
　　如果我是在十八岁的时候跟索邦大学相遇就好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用最完美最精致的语言来形容它的钟楼，它的校门，它的图书馆的布置会让你觉得是走进了一部以十九世纪为背景的电影，它的碎石子铺成的小广场洒满了照耀过雨果、照耀过左拉、照耀过波德莱尔的阳光。整点的时候钟声会响起来，那钟声就像历史一样悠长。五年前的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然而又不动声色地跟人炫耀这些就像ELLE杂志专栏一样精美的碎片的，可是，五年前的我正在一个离巴黎一百多公里的安静却乏味的小城里背法语字母表。我只能把索邦大学当成是自己的一个梦想，一个遥远的，虚幻的，足够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和热情去靠近的绝美微笑。那当然是一个小女孩的虚荣，可是这种虚荣却又非常天真和诚恳。因为它不仅仅代表周围的人的认同跟夸奖，还代表当初的我对“人生”这样一种我并不了解的东西的奢望。
　　我是去年正式在索邦注册的，在我来到法国的第四个年头。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被粗糙的生活打磨过，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梦想。所有的留学生都一样，我的故事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跟很多人相比我的经历算是太幸运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当我接到索邦的通知的时候，预期的欣喜并没有来临，很简单，我首先要考虑的是巴黎高昂的房租。还有就是，当生活已经向我展示过一些它的本来面目之后，我已真的不可能再像十八岁的时候那样，把一所“名校”的荣耀当成全部的追求。
　　那是一个十月的午后。我跟所有人一样坐在台阶上等着上下午的课。天气好的不能再好，可是这几栋已经有几百年的石头建筑真的做到了用它们的凉意收敛阳光的媚态。从我坐着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门口排着队等着门卫查完证件才能进来的学生们。钟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从一个很高的地方响起来。曾经我无数次地从索邦的门口经过，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见到这个钟楼。因为那时我没有这里的学生证，我不能进来。然后我问自己：“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我曾经梦想的地方。
　　尽管我的梦想其实已经褪色了，尽管我被连日来搬家之类的事情弄得很累，尽管在索邦的第一堂课让我压力很大――看看教授给的长长的书单子就知道了，尽管我在五分钟前刚刚放下跟当时的男
　　漂洋过海的这几年，不是没有犯过错的。可是有一件事我敢百分之百地说我没有做错：我选择了社会学这个专业。这个世界上第一节“社会学”课的讲授地点，恰恰就是索邦。很多人都问我：“社会学?那是干什么的?”如果一定要回答，我只能说，它给了我一种思考的能力和习惯。思考这件事情的意义并不在于，或者说不仅仅在于弄明白某些具体的问题，而在于反省“思想”本身。我们系的人并不多，二十几个人坐不满一间小教室。讨论课的时候那种同学跟同学，或者同学跟老师之间为了某个问题的争论是最最精采的。我的法语没有好到那种可以跟人唇枪舌箭的程度，我只能听，但是我很快乐。在这边的大学里，尤其是文科的专业，一周至多是二十个小时的课。一年的假期还很多。可是并不轻松。我们没有课本，没有大纲，每门课的所谓“教材”就是自己的笔记。考试经常只是一道题，要你在两到四个小时里写一篇论文。如果你想通过，你的文章里一定要有你自己思考跟理解的痕迹。我很喜欢这样一种相对自由的方式，但是对于我一个用外语来学习的人来说，这更为艰难。
　　他们都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可是如果你见过了那些让人头晕的动词变位跟语法之后，我肯定你不会再信这种活。有的时候那很痛苦，我是说那个把一种陌生的语言种植在你自己的思想里边的过程。但那同时又能给你一种惊喜，因为你在学习一种别人的语言的时候，你无形中就在学习一种全新的思考的方式。那是另一重天地，那里有你在你的母语世界里看不见的风景。在很累很累的时候，我通常都是这么鼓励自己的。从语言开始，笨拙地触摸到另外一个文明的脉搏。先开始是怯生生地没有把握，到后来你确定你听见的声音就是这个文化的心跳，那种满足的艰辛，那种困惑的欣喜，就像是在一场没有尽头的跋涉中，不小心抬头看见的满天繁星，可以催出你的眼泪。
　　留学是很寂寞的。有时候别人的繁华对你来说就是沙漠。那一天是平安夜，巴黎灯火辉煌。我可以跟法国朋友们一起庆祝，可以一起等待午夜的钟声然后互相说圣诞快乐，可以一起熬夜一起疯把这个夜晚当成是撒野的绝好机会。可是我的心里实在没有办法对这个节日产生跟他们一样的期待和暖意。我没有童年时盼着看到由爸爸扮演的圣诞老人的记忆，没有追问大人圣诞老人到底存不存在的记忆，没有焦急地跑到圣诞树下面拆礼物的记忆，没有兴高采烈地跟妈妈一起往圣诞树上挂彩灯的记忆……因为我没有所有的这些记忆，所以感情便也无从谈起。那我所有的为了理解跟切入这个文化的努力是不是都是一场徒劳?没有人能够回答我，就连我自己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勇气追问。
　　在这里上大学，没有人会来约束你的私生活。你可以抽烟可以喝酒可以逛夜店可以同居可以做再过分十倍的事情。但是因为那种无处不在的强大的寂寞，就连放纵都带着一种空旷的回声。在国内的时候我憧憬过无数次这样没有任何约束的生活。可是后来却发现，你所感受到的寂寥，在你的放纵面前根本无动于衷。或许这寂寞根本就无法排解只能承担，或者生活本身的意义就在于这种不讲价钱的承担。你忍受过你该忍受的了，你才能跟你的生活达成和解。暂且让我相信这个吧，相信了，我就可以有力量。有力量积攒自己身上的善意，宽容，跟好奇心――这些都是想要理解和靠近别人的文化不可缺少的品质。我真高兴，我还没有失去它们。
　　我最喜欢天气晴朗的索邦广场。坐在喷泉的边上看着路旁的法国梧桐葱茏的绿色。说真的，这个见证着我曾经的光荣与梦想的学校并没有给我一种归属感。直到目前，“母校”这个词让我想起的还是我的高中。但我依然心怀感激，感激它接受了我，给了我一个跟很多了不起的思想相遇的机会，这同时当然也是一个审视自己的机会。有很多个瞬间，它都让我觉得，我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有回报的．幸福从来就不是一样可以肤浅地等同于快乐的东西，幸福是一种丰富。你感觉到你自己的羽翼正在丰盈，哪怕是在剧痛之中你也还是可以为了这丰盈绽放甜美的微笑。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不再像十八岁的时候一样那么清澈了。有太多的回忆在那里沉淀着。乡愁，爱情，友情，困惑，轻狂，感恩，等等等等。这些东西有的曾经变成眼泪流了出去，有的就像海底宁静的水草一样永远生长在那里了，沉默地照耀我的挣扎跟坚持。可是，我敢肯定，我的眼睛，它们一定还是像当初一样明亮。因为我心里，还有没能忘记的梦想。
　　
　　笛安简介：
　　1983年出生。现就读于法国巴黎第四大学社会学系。2003年小说处女作《姐姐的丛林》独特而到位地对中年人的世界和成长中的情感的内核进行了深刻的描述，登陆中国最具文学影响力的《收获》，并为头条。2004年、2005年《收获・长篇小说专号》分别刊登了她的长篇小说《告别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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