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雅舍小品全文在线阅读
时间：2019-02-27 03:29:27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的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下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深。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起笔简洁自然,如闲庭信步。“经济”二字,便拘住了“雅舍”的七魂三魄,入木三分。
“像”字饱含俏皮滑稽之意。如此这般竟也能以“房子”呼之,可见它并非是一座完整意义上的“房子”,因其仅有构架却缺少建造房屋的基本材料―砖墙。“瘦骨嶙峋” “单薄得可怜”拟人手法的运用,似乎夹杂有同情与理解的复杂情愫,足可惹人忍俊不禁。莞尔之余,“雅舍”结构之简陋便可窥见一斑了。足见其工笔之妙处。
骈偶句式的使用。在整饬雅致中,“雅舍”四面漏风,屋顶滴雨的特点便暴露无遗。写房屋的破旧、残损,彰显其与众不同的“个性”,是为了反衬作者超脱、豁达的心性。这里既有古之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追求,也有对人生各种穷愁况味的感慨。所谓闲笔不闲,是也!
●“若说”二字,把自己置身事外,似乎“荒凉”只是别人听说,自己未必这么认为。此种客观介绍的方式,干净明晰的语言在名家笔下变得有巨大的表现力。继而由高而低,由近而远娓娓道来,明明屋内地板是个斜坡,连来客也“无不惊叹”,他却说“亦不觉有大不便”,不难想见其“既来之,则安之”的通达乐观心态。
虽坐落于半山腰,客人探望不便,但作者看来,半山腰的位置极佳,白天可观山景,夜晚亦可赏月色,此为后文埋下了伏笔。
此处与刘禹锡《陋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又何其神似也!
●用语雅俗并存。用排比来铺叙,极言环境之不宁静。“雅舍”中(人、鼠、蚊)三声纷至沓来,仅两组词语,用于新奇。一组典雅,一组浅俗,却颠倒不得。措辞考究的四字格,与浅近粗鄙的白话口语对举,使人如闻其声,如睹其状。
语言沉定简约,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但在其苦心经营的朴素之中,有着本色的绚烂华丽,不仅表现出作者身处其境的哭笑不得的无奈心情,也隐含了作者对待那时环境的解构态度。平静中有抗议,调侃中有悲哀,于诙谐幽默之中平添几分灵动的气韵。
写鼠子瞰灯,使人想起夏�尊《白马湖之冬》“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的语句;写蚊子骚侵,则又见沈复《幼时记趣》中“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之滑稽搞怪也。文中作者用了两处夸张,强调蚊子的厉害,结果却是“我仍安之”。如此鲜明对比,则平淡优雅之心态洞然。
正如宗白华在《悲剧与幽默的人生态度》所言:“在狭小里看到它的深刻,在缺憾里也找出它的意义。于是,以一种拈花微笑的态度同情一切,以一种超越的笑,了解的笑,惘然的笑,包容一切以超脱一切,使灰色黯淡的人生也罩上一层柔和的金光,觉得人生可爱。可爱处就在它的渺小处矛盾处,就同我们欣赏小孩子们的天真烂漫的自私,使人心花怒放,不以为忤。”作者随遇而安,感悟独特的体验,也就不难理解了。
●营造清静的氛围和典雅的意趣,犹如震川先生《项脊轩志》“桂影斑驳,珊珊可爱”的纯美图景。
亦如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空灵意境。
似乎还存有朱自清《荷塘月色》“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的烙印!
“奇葩初绽”用语奇绝,惹人怦然心动,却不料竟至于“满室狼藉”,然而作者仍安之若素、怡然自得,表现出传统士大夫式的平和冲淡之恬静心境。
“吐”“涌”“射”“吠”四短句的排列组合,有“蒙太奇”手法的神奇功效,交织成一幅动静结合,虚实相生,意境幽绝的水墨丹青。把作者面对困境的释然、达观的态度,老成之精神和风雅的气量表现的淋漓尽致。
与明朝洪应明《菜根谭》中“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任天上云卷云舒”意蕴暗合。
●运用排比,委婉地表达了对社会各色人等自我炫耀之陋习的讥讽,亦有乐天知命的意味,同时,也是对自我存在形式和人生态度的肯定,符合孔子所说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情境,作者不为外物所“役使”而“志于道”的形象则更加突出,精神更令人感佩!
“一几一椅一榻”与旧式家庭的格局形成鲜明对比,对陈设的改变则更见屋主人的达观心性和对“雅舍”的喜爱之情,语言清朗,命意高远。
令人想起刘禹锡《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引用自如,信手拈来。“客里似家家似寄”源于刘克庄《玉楼春》。意即住在外边的时候多,住在家里的时候少。“客里”即“客舍”之意,“寄”指临时借住。
抗日战争爆发,作者结束了相对平静的优裕生活,离开北平的亲人,过客居在外的清冷、孤寒的生活。作者与清华同学吴景超夫妇在重庆北碚主湾购置平房一栋,遂命名为“雅舍”。此屋结构系砖柱木架,瓦顶篾壁,有房6间,高低两蹬,住一室一厅,作者在雅舍蛰居7年(1939-1946),其间翻译、创作了大量作品,《雅舍小品》就是在这里写就的。
因而,“感概系之矣”。此种细腻深情蕴含于字里行间,在朴实的描述中时隐时现,隐晦曲折。
沁芳
梁实秋的散文是以文雅、幽默著称的,《雅舍》一文堪称典范。
“雅舍”本无雅处,寒伧、简陋,但在旅居中的作者却颇具雅兴,以他特有的眼光、胸襟去观照,便不论是入夜老鼠的窜行,还是“聚蚊成雷”,甚至大雨滂沱时屋顶灰泥的崩裂,竟都可横生雅趣。显示出作者的独特个性与超脱、旷达的心态。作品语言清朗、雅洁,间或伴以调侃的笔调,使文章颇具谐趣,而且浓淡相间,参差有致,富有诗意。
文中字词和修辞的妙用,恰似行云流水,姿态横生,亲切有味。譬如,景物描写,雅俗对举;对比角度,骈散结合;引用材料,幽默诙谐。语言老到,文采斐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