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画笔绘出 画笔绘出别样人生
时间：2019-04-01 03:11:15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人 
监狱接待国内外宾客，总要带他们到大墙内的服刑人员美术馆去看一看。当宾客们走近风景油画《春的家园》，都会不约而同地发出赞叹声，向陪同的警官询问绘画作者的情况。监狱为了表示对宾客的友好，一般都会赠送服刑人员画的画。
每当一幅画画好，被监狱作为礼品赠送给宾客时，张晓峰都会有一种欣喜感，没想到，画图画出了一段别样人生。
张晓峰长得瘦小，瞧他文弱的模样，实在是与脾气暴躁的杀人犯联系不起来。
石志坚：我十分欣赏托尔斯泰的说法，绘画不是技艺，它是绘画者感情的体验和传达。你对这句话怎么看？
张晓峰：我没想到托尔斯泰的话讲得这么经典，就像是讲到了我的现实，讲到了我的心里。
画画不仅改变了我的脾性，培养了学艺术的兴趣，更主要的是改变了我对生活的看法。一幅画画得好，不仅取决于内容、构图和色彩，还有细节、意境等。一幅好作品的处理其实也是一个人对问题的处理，对待任何事物不能只顾自己有利的一面，不去为别人着想，否则就会出问题。
严队长也经常对我讲：想要学好画画，先要学会做人。画画落下每一笔都告诉我们必须谨慎。远景、中景、近景，前后安排事先都要有个构思。另外，画画开阔了我的眼界，也激活了我创作的灵感。去年，我画的几幅画在光大会展举行了展览，还在上海美术馆参加了上海市服刑人员书画、工艺美术作品展。
石志坚：我没有想到，你一开口就会讲得那么内行，把绘画的立意说得像做人一样精奥。如果绘画能改变一个人，这倒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张晓峰：可惜我以前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有这种意识，所以遇到人生的坎坷就无法适从。
15年前，我18岁不到，那年二月份进了少管所（未成年犯管教所），被判无期徒刑。我身上背负着两死一伤的罪孽，当时没有枪毙我，只是看在我年纪还小，没有到被判死刑的法定年龄。尽管法律保全了我的生命，但想到自己小小的年纪就要在监狱内待上一辈子，一下子我的情绪跌落千丈。我非常绝望，觉得活着一点希望也没有。
一次，我患了双脚麻木的毛病，感到好像要瘫痪，队长就把我送到医务室治疗。看了几天后，我想还吃什么药，瘫痪算了，后来想想瘫痪不会走路要吃更多的苦，不如一下子了却自己算了。但要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围找不到一件自伤的东西，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每天吃的药。
石志坚：监狱里为犯人配药，狱医是十分谨慎的，更不能随意让犯人接触药物。
张晓峰：人一想到活着没指望了，就会采取极端的办法。我就把每顿吃的药藏起来，等积累到了100多粒后，就一下子把它全部吞进了肚皮里。五分钟后我就昏迷过去了，嘴里尽吐白沫。
后来听医生讲，我昏迷了两天才被抢救回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醒过来时，我躺在病床上，眼睛很模糊，旁边站着我当时的管教老王队长，他弯下腰小声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你想过没有，母亲把你抚养成这么大，看到你这么不珍惜生命，她会多么难过！
石志坚：我觉得老王队长说得十分实在，就像大人对孩子的启蒙。
张晓峰：（用两根手指伸进镜片后不停地揉着眼睛）回想起那次所做的蠢事，至今我还后悔不迭。老王队长还因为我受到了处分。我很对不起他。然而，老王队长从不提这件事，仍然像长辈一样给我讲道理，还经常摸着我的头说：“你年纪还轻，许多事情今后会想明白的。人生在世只有一次，不能轻易地放弃。”这些话我当时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也不知道领情，可老王队长从不和我计较。他很善于用真情来感化我，知道母亲很疼我，怕被母亲知道我做了蠢事后难过，就叫我写一封信，说这个月管区内正在开展围棋学习班，我也报名参加了，开课非常紧张，让她隔一个月再来看我。
我说：“这不是在欺骗父母吗？”老王队长说：“你父母看到你现在面黄肌瘦，能忍心吗？”我突然心里一亮，这是我第一次读懂老王队长的心思，含着泪对他说：“我错了，今后我一定听你的话。”
石志坚：你怎么会在监狱里想到学画的？
张晓峰：起先，我只想改变一下环境。后来，没想到画画对改变我的脾气起到了这么大的作用。
进了少管所几个月后，我满18周岁了。按照法律的规定和程序，我被转送往监狱继续改造。也许是习惯了一个地方的生活，改变了就会不适应。再说，我的适应能力也不强，经常会想到老王队长。可是我越想念老王队长，就越对眼前的管教队长的管教方式不接受，就越与他们闹别扭。
一次，为剪纸劳动和队长闹矛盾后，我心里一直不舒服。周围的同犯就劝我，想办法换一个环境。恰巧监狱要开设美术学习班，欢迎有绘画书法等爱好、兴趣的犯人报名参加。我看了报名内容、条件等都比较苛刻，正在犹豫不决时，小组里有一个姓陆的同犯就讲，犹疑什么，我们一块报名。
我说：“你有基础平时还经常写写画画，我算啥？我对画图一窍不通，连什么是毛笔什么是油画笔都搞不清楚。即使填了报名单后我心里也没数，反正听天由命了。”
等到录取通知下来，结果出乎意料，我被录取了。就这样“阴差阳错”的，我去“习美”组报了名。到了新的地方，要比原来的监区宽松得多，活动场地也大，心想，反正只要换环境，混一段算一段吧。
石志坚：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想法？
张晓峰：是一次站在一名老犯人旁边看他画画，画得像照片一样，我很羡慕。这时，教画画的严队长说，他学了三年都不到，刚来时对画画也一窍不通。
石志坚：你是不是被他吸引住了？但三年带来这么神奇的变化，要是不花费心血，是不可能有这种成果的。
张晓峰：（推了推眼镜）记得“习美”组开办美术学习班时，一开始，都学的最基础的东西，像素描、书法、篆刻样样都学。经过一个阶段的基础知识的讲解，我们这些学员要进行分组。严队长说我对素描绘画比较有悟性，今后可以画油画，我自己也觉得对色彩的处理比较好，也喜欢画油画。然而，真的开始从铅笔转化为油画笔又觉得犯难了，颜色调不匀，一块一块的，像贴烂膏药。
严队长不知做了多少次示范，我就是运用不好手中的笔，看其他同犯进步很快，我心里开始急了，也想过放弃算了。严队长见我有焦虑消极的情绪又开导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艺术的东西不付出心血和时间是不能轻易获得的。 石志坚：你每走过一步，都好像有人在耳提面命。
张晓峰：几天以后，严队长从外面请来了美术老师，对我们选择画油画的犯人又重新回炉，从头开始再学素描。简单地从几何体入笔，随后画石膏头像，像亚历山大、维纳斯等我都画过了不知多少遍。接下来我重新拿起油画笔，感觉自然就两样了。
石志坚：有一位艺术家曾说过：学艺术应先学会做人。你是怎么理解这一句话的？
张晓峰：画画的确对我帮助不小，从我学画画的过程来看，要分前后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是刚开始学画时，后一个阶段是我的画获得好评开始，尤其是后一个阶段性格变化比较大。比如一次参加监狱的围棋比赛，棋已下到第三轮了，应该讲，进了半决赛大家都很在乎，关系到个人的名次，也维系着监区的成绩。可就在这关键时刻，对方却要悔子，第一次我默认了。第二次他又要悔子，这时形势已势均力敌，不能轻视一步，我不同意。他悄悄地跟说，就放一马吧！说着就拿起棋子重新走了一步。按以往的脾气我早就把桌子掀了，可是这次我特别冷静，心想何必这么顶真，就继续走了下去。最后这盘棋我输了，也没有与对方争执，只是向裁判反映了情况。经过裁判组讨论，说让我们重新再下一盘，我说算了。事后，有人说我，画图画得憨忒（沪语，意为“傻”）了，连一点荣誉感也没有了。我说正因为我为我们“习美”组争气，才不与对方斤斤计较。人家讲，搞艺术的人不能浮躁。
石志坚：有点搞艺术的样子了。
张晓峰：刚到“习美”组时，只是想换个环境，没想到会很好奇，手中一支笔调配一罐罐颜料，会变幻出那么多优美的风景。现在通过自己十多年的学画，也能把各种颜料调和在一起，画出像照片一样的画，尤其是这些画参加美术作品展并获得好评时，更有一种成就感。
去年，春节过后，上海电视台举办了一次“走进春天”的节目，我和我的父亲被电视台邀请去做了一次嘉宾。我的父亲在电视台讲得很激动，他说他看到儿子能画画，而且监狱把他儿子的画当做送给外国来宾的礼物，心里也升起一种自豪感。
我过去的邻居也对我父亲讲，小峰原来那么调皮，现在画画得这么好，今后出来以后，也帮我们每家画一幅。每当邻居讲这些话时，我阿哥最起劲，说要请邻居到他家去看我的画，阿哥家中的那幅是他结婚时我送给他的。当时听到阿哥要结婚，我在监狱里，又出不了力，就想到为阿哥画一幅画。我把这个想法向严队长作了汇报，他当时就支持我，还代我把画送到我阿哥家里。
家里和社会上都重新认识我，其实是对我的最好鼓励，也给我画画提出了更高要求。
石志坚：可以说，监狱是一所特殊的学校，10多年的改造你没有荒废时间，还学会了一门技术。
张晓峰：是艺术。监狱每年要举办一届服刑人员美术作品展，10年来我的作品被选入了其中的八届展览，得到过不同等级的奖项。有好几幅作品还参加了不同展览会的展出。我的确感到，画画是我人生跌倒爬起的扶杆，点燃了我对生活的希望，对艺术的追求，关键是我的人生也发生了彻底的转折。
石志坚：我用德国作曲家舒曼的话来作为我们谈话的结束：给人的心灵深处送去光明，这就是艺术存在的价值。
采访手记：
《中国改造罪犯的状况》白皮书中写道：“上海市监狱（现为上海市提篮桥监狱）从1983年以来，每年举办一届在押罪犯的习美作品展，每次展出二三百件作品，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人在自己生存的环境里，有时迷惑，甚至无法适从。艺术以其“真、善、美”呼唤着人性的复苏，良知的回归。许多服刑人员正是通过“习美”活动，转变了思想认识，陶冶了情操，并逐渐矫治了恶习。
编辑：董晓菊 dxj502@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