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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关中老家给父亲洗澡

    时间:2023-02-16 09:25:05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张 寒

    暑期,从杭州湾畔回到关中老家,遭遇连续多日的高温。身上的衣服一天到晚,湿了干干了湿,反反复复,黏黏糊糊,真是不舒服。

    当我提出给他洗个澡时,他说:“你不用管,我自己能洗!”我故意问,你啥时候洗了。他说:“这几天,我已经洗过两次了。”

    我说,你有些地方够不着,洗不干净,让我给你把背好好搓一搓。他有些犹豫。我又说,很快的,一会儿就洗好了。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那好吧。”起身蹒跚地向洗澡间走去。我忙跟了上去。

    他弯着胳膊把那件棕色T恤衫脱下来,又要弯腰脱那条深黑色短裤。我忙搀住他腋下。他说:“没事的,我自己能脱。”我笑着说,你慢慢来,把你摔倒了,我就麻烦大了。他笑了:“我还没到摔跤的时候。”

    此刻,他驼着背,向前探着的头微微抬起,垂着两条细长的胳膊,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突然间,我想起了昔日读书时,看到的那些古人类的图片,只是他比那些复原图上的人体更瘦一些,也像一个细脚伶仃的圆规。我还想到了那些瘦骨嶙峋的某洲难民,甚至那些科幻影片中的外星人。

    他交叉起双臂,在自己两肩和胳膊上轻轻挠着。我没有再多看他的身体,转身打开了换气扇,拉过北边马桶旁靠着墙的淋浴椅说,咱们洗吧。他在挠着前胸,说:“我就这么站着洗。”我说,你坐在这个上面洗吧。他说:“我站着能洗,坐那个麻烦的。”我笑了,坐个椅子也怕麻烦。就是怕你绊倒,我才特意买了这把椅子。买了不用,咱花这个钱干嘛,非要像那些泡脚桶、豆浆机一样,放得不能用了又心疼。我打住了,怕再说下去伤到他。

    这把淋浴椅,是我回老家不久在网上买的。那天在村里快递寄送点取回椅子安装时,他拄着柺杖在旁边看着,问:“你买这个花了多钱?”我看了看他,笑着说,你猜这个值多少钱。他也笑了:“我猜不出来。”我说,170元。他一愣,笑容僵住了:“一把椅子就这么贵?洗澡嘛,咱端个板凳也能洗,花这么多钱买这个。”我说,这是铝合金的,轻巧结实,还能调节高低。最重要的是,四只脚各有一个大吸盘,能把地面抓牢,你坐在上面稳稳当当,慢慢地洗澡,多好。他有点不悦:“你呀,一回来就乱花钱。”我想,他肯定又想起了我没给他说过就买来的那套高桌椅和那把拐杖椅。我说,你啥都别问,光用就行。

    我把椅背靠着南边墙壁放稳,让他坐下来。他还在轻轻地挠着皮肤。我拿下花洒,左右调节开关试水温,问他烫不烫。他说:“凉凉的,好着呢。”记得有个视频里讲过,老年人洗澡,水温千万不能高,否则易伤皮肤。我又问他冰不冰。他说:“就这样,好着呢。天气热,凉凉的,舒服。”

    从头顶到脚跟,我慢慢地把他全身浇湿。他闭着眼,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说,坐在这个椅子上洗澡,是不是很安稳。他笑了:“坐着肯定比站着稳,花钱了嘛。其实也不要紧的,咱这里不是装有扶手嘛。”

    他说的扶手,是洗澡间墙壁一米多高处,装的那道不锈钢横杆。几年前,大姐在老家操心把房子盖好后,我想到父母洗澡、上下楼,手没有个抓处,忙给发小劲松打电话,让他帮忙找人,给洗澡间里绕着马桶、花洒下的开关、水槽的龙头边,装了这一道扶手。又给楼梯右侧墙壁上,也装了同样的一道。

    他还在轻轻地挠着自己的胸膛,我关了花洒,拿起墙壁扶手上搭着的一条新一点的毛巾,浸湿、搓揉、拧干,左手扶着他的后脑勺,右手掌托着毛巾,给他仔细地擦了一把脸,他随即睁开了眼睛。

    我把搓澡手套在水槽里浸湿,揉搓几下,稍稍拧出点水分,套在右手上,从他的脖子处轻轻搓起来。他说:“这里我能够着,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说,你不用管,安心坐着就行。他轻轻舒了口气,抓着椅子扶手,静静地坐着。

    他脖子处的皮肉暗红而松弛,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那些皱纹像一根根细丝,纵纵横横织成一块纱网,裹住了他细瘦的脖子。手套轻轻擦过,随即出现了一条一条细细的污垢。我取下花洒,打开龙头,把它们赶紧冲掉。

    搓过他枯瘦的双肩,我再向下分别搓他的两条胳膊。左手抬起他的胳膊,我的右手从上到下,依次在他的大臂、肘部和小臂上滑动。因为短袖、T恤的遮捂,他大臂的皮肤稍白一些,两条胳膊从肘部开始到手背,比上面黑多了。感受着他大臂里的骨头,看着那一绺绺松弛下垂的皮肉,我想到了“骨瘦如柴”,想到了小时候在老家吃过的甜玉米秆、长大后在南方工作时吃过的甘蔗。

    小时候,我曾多少次慢慢弯起他的双肘,看着他大臂内侧的肌肉缓缓鼓起来,那皮肤里像包有两只弓着背的青蛙,又像藏着两个小白馒头。幼小的我,抚摸着那两块随着双肘弯曲、舒展而跳动着的忽隐忽现的肌肉,充满了兴奋和好奇。如今,又有谁能告诉我,那些神奇而结实的肌肉去哪里了?

    我笑着问,你看这是什么。看着那些越搓越多的细条形的黑灰色,他说:“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多呀?”我笑了,这是你身上的垢痂呀。他有点不好意思,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把那些东西轻轻捏起来,笑着说:“怎么这么多垢痂?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笑着说,这是人身上的死皮、出的汗,还有其他一些脏东西,混合在一起黏在了人的皮肤表面。水泡湿了,一搓就下来了。

    “怎么这么多垢痂?我这几天还洗过两次呢。”他说。我笑着问,你是怎么洗的。他说:“我打开喷头,从头到脚冲洗了一遍,再用毛巾擦干了。”我笑着说,你这只是让水从你身上过了一遍。就像昨天傍晚下的那场雨,只是把地面打湿了,过了一会儿又干了,水没有浸到土里面去。你身上的脏东西只是沾了一点水,还黏在你身上,你没有把它搓掉冲洗下来,这就和没洗过一样。我边冲洗着这些垢痂边说。他听到这里,像一个腼腆的小孩子,嘿嘿笑了。

    我继续往下搓。他的小臂和手背上,像有一条条粗细不一的青黑色的蚯蚓凸起着。我想到了老家冬天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枝,甚至想到了地图上那些大江大河的支流。我知道,此刻有暗红色的液体在它们里面缓缓流动。

    我把搓澡手套揉搓冲洗后,让他微微侧身,再给他搓脊背。他的后背上部有好几块黑褐色的斑块。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皮肤发痒,忍不住抓破了,后来涂上药膏又好了,就留下了黑斑。”我问他现在痒不痒。他说:“不痒!”我轻轻地搓着那些地方,又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

    我看见了他后背上方中间处,那个凸起的像一粒玉米或黄豆般大小的黑红色的肉痣。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30多年没有细细看到过它了。在纷扰的尘俗生活中,我早已忘记了它,而今天,我又一次发现了它的存在。

    小时候的夏天,他有时光着上身午休。看见这个小肉球,我总会跑过去捏一捏、揉一揉,问他疼不疼。他总会嘿嘿一笑,反手搂住我,在我的屁股蛋上轻轻拧一把,或者转过身挠我的痒痒,直到我讨饶才作罢。

    此刻,看着它熟悉而又陌生的模样,我又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捏。它似乎还是我记忆中那般大小,只是我感觉它比我幼时揉捏起来软了许多。我又问他疼不疼,他笑着说:“感觉不来啥。”我突然想,我更小的时候,他光着膀子背着我,我会不会流着口水,爬在他背上吮过这个肉痣。

    顺着他的脊梁,再往下搓。我惊讶地发现,他脊椎的中部,即那张弓的顶点处,一小拃长的皮肤上有黑褐色的瘢痕。我忙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是睡觉时压破了,涂点药好了后留下的。”这块瘢痕明显比上面的斑块大而黑。

    我说,睡觉怎么会压成这样。他反手抓着那块皮肤,说:“背驼了,晚上睡不展,这一块最高,就压成这样了。”我说,那你侧身睡呀。他说:“我平躺一会儿,感觉不舒服了就侧身睡;
    侧身睡一会儿,再平躺着睡。我怕一直侧身睡,腰会弯得更厉害了。”我鼻子突然一酸,说,你尽量挺直腰杆我看看。他很听话的样子,挺了挺腰,我看到那张弓还是那么弯。他说:“我最多只能挺成这个样子了。”那柔弱的语气中,似乎含有一丝无奈和抱歉。

    看着他的脊背,我想起了小时候跟着他去地里干活。干上半晌,他就会把铁锨把或镢头把横放在地头,面朝天躺上去,用腰部抵住。这样躺一会儿,他会翻身起来,说腰部舒服多了。这几年,我患了腰椎间盘突出,腰痛腿痛,时轻时重,经常坐卧不宁,吃尽苦头。而他,是不是几十年前就患了此病而不自知。

    几年前,他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虽说没有骨折,但腰部肌肉严重挫伤。中药西药吃过不少,效果似乎并不明显。从那以后,他时常感觉腰部不适,我总想着给他治疗,他却说,我这身体像机器一样,零件用了一辈子,早就磨损老化了,不出大问题散架就好得很,就不要想着恢复到以前了,不要再费心了。

    此刻,看着他的脊椎,不知怎么的,我竟想到了赵州桥的拱圈。

    冲洗了他的背,我揉搓过手套,要开始搓他的前胸和腹部。他说:“前面的地方我自己能擦,你把手套给我。你看汗把你衣服湿成啥咧,你也洗一洗吧。”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浅蓝色的T恤已完全黏在身上。想到我大包大揽,也许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老得没有一点用处,我便把手套脱下来,让他自己擦洗。我趁机脱掉身上的T恤,拿起毛巾擦了擦上半身的汗。

    看见他平坦瘦弱的胸膛上,那两粒黑褐色的玉米豆,我又想到了他背上的那颗肉痣。松弛的皮肉下,他的肋骨一根根隐约可见。凹陷的肚脐眼下方,他的小腹微微鼓起,像反扣着半块逐渐失去水分的老南瓜。他暗灰色的皮肤,让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和走下飞碟迟疑着打量周遭的外星人。

    我笑着问,我妈是不是平时不给你吃饭。他说:“咋了?”我笑了,你看你越来越瘦了,一看就是没吃饱饭。他笑着说:“瘦人没办法,胖不了嘛。如今生活好啊,每天一个鸡蛋、半斤牛奶;
    每天白米细面,想吃啥有啥。过上几天,你姐就去割一回肉,有时还会买一只鸡回来……”我说,我姐给你们买东西,你把钱给我姐。他笑着:“她难道不应该买?”我说,我姐两个娃还没娶媳妇,经济紧张负担重,别让我姐花钱。我给你们的钱攒着干啥呢。他叹了口气,说:“也对,以后你姐买了东西,让你妈把钱给她。你姐两个娃的婚事是大问题,如今听说光彩礼就十几万,有的还要房要车。一般的人家能有多少钱呢……”

    看着他的肚皮,记起在我幼时,他吃过东西肚子不舒服的时候,总会仰卧在土炕上。大姐和我时常面对面跪在他身体两侧,轮流给他揉肚子,他很快就会好起来。记忆中这样的情形还不少,现在想来,是因为他一直干着重活而吃的东西总是很差的缘故吧。但那时他的肚皮还是鼓鼓的,肌肉结实而有弹性。有时我们在土炕上玩闹起来,我还会扒着他的肚脐眼往里面吹气。

    等他擦好前胸和腹部,我让他把手套退下来,再让他坐好我给他冲洗。揉搓冲洗过手套,我蹲在他面前,再给他搓洗膝盖。我问他平日走路活动时膝盖疼不疼。他说:“不疼!”我轻轻移动着手套,从他的膝盖向上至他的大腿根部。他大腿内侧的皮肉松弛凹陷,如同分别卡着半片翻过来的笋壳。

    我看见他大腿根部,一只黑灰色的蛹,安静地枕在两颗下垂的外皮布满褶皱的暗灰色无花果中间,一块静静地卧在一小片稀疏灰白的草丛中。我想细细地打量它,又不好意思或不忍心让自己中年的目光在上面长时间停留。此刻,我不想让他觉察到什么,也不想去惊扰那只蛹连同无花果的清梦。

    我先前和他聊起过,这几年,他晚上有时要起夜好几次。经常有了尿意,就要马上起身,来不及时甚至会尿在裤子上。滴沥不尽的情况,也有些时日了。前段日子,他甚至出现了小便刺痛的症状。我的挚友国医中将韩星,听了他的述说,给他开了两样药。他服用了几天说,除了小便临结束时还一时有些掐不断,其他的症状已明显改善。韩星说,两样药中非那雄胺片可以长期服用。

    先前,我没有注意到,他是否搓洗过大腿根部这一片草丛。此刻,我的手滑到了它的边缘,又慢慢退了回来,我明白自己应该尊重这一片沉寂。

    我取下花洒,打开龙头开关,冲洗了他的大腿和膝盖,再搓洗他的小腿。他左腿背后的皮肉松软,但那团凸出的乱麻还在。昔日,我曾无数次地凝视,也曾偶尔抚摸它。我不知道,这皮肉下的血管,是怎样纠结在一起。

    幼时的深冬或初春,在那些农闲的日子里,他常常会骑着那辆旧自行车驮着我,从我们武功县过渭河去对面的周至县,看望我的奶伯奶妈。

    从我们西崆峒村里的老皂荚树下出发,一直向南,经过照官村、韩坎村,我们来到渭河边。船停在距离沙滩十几米远的水里,他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扛起自行车,蹚过冰冷刺骨的河水,把自行车放到船舱里,再回来背我。到了对岸距离沙滩十几米远的地方,船又停下来。他再一次下船扛车、背我。

    看着他在沙滩边沿洗脚穿鞋,我问他冷不冷,他笑着说:“不冷!”我们在松软的沙滩上推车上岸,他骑上车,我又坐上后座。我们再经过富仁、终南,一直到达那个叫马蓬的村庄。就在这一次次的往返中,我看见他左小腿后面悄悄鼓了起来。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了一个名词——静脉曲张。

    他两条小腿的正面和两侧,摸上去像黏着一层鳞片。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这几年夏天,天气热一出汗,小腿皮肤就发痒,还会生出一些小红疙瘩来,我经常抓,有时也涂一点药膏,后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抬起他的脚,帮他脱掉拖鞋。他说:“脚我等一会儿自己能洗。”我说,已经洗呢,就从头到脚洗干净,也省得你再弯腰。我依次搓着他的脚背、脚趾,问他前几年多次提到的脚趾上的鸡眼长在哪儿。他说:“在两脚小趾的内侧,以前磨人得很,走路很不舒服。”我说,鸡眼怎么会长在这地方。他说:“我也感到奇怪,两只脚还都有。后来我连续贴了几回鸡眼膏,才慢慢消了。”

    看着他的脚面有点肿胀,我用大拇指轻轻按了一下,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最近有一段时间了,到后晌天快黑的时候,脚面就有一点肿胀。睡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又塌下去了,就又好了。”我说,你白天坐的时间太长了,要活动活动,不要从早到晚和来人讲闲话,老是坐着不动。他说:“有时也想走呢,又觉得腿没劲,就不想动了。”我说,你越不走腿越没劲,腿没劲越不想走,这样形成恶性循环,腿部肌肉萎缩无力,以后就麻烦,真的不能走了。

    我说,你起来转过身,我给你把屁股搓洗一下。他抓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去。我左手扶着他的左肩,弯下腰,搓洗着他的屁股。他驼着背,两瓣松软的屁股,随着我右手的挪移晃动着,我想起了一剖为二的失去水分、长了褐斑的老南瓜。此刻,我突然又想到了齐白石笔下的两条虾米。

    搓洗完毕,给他冲洗了屁股、小腿和脚面,我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笑了:“我感觉身上少了有半斤东西,一下子轻松多了。”他伸手要抽旁边洗衣机上搭着的毛巾,我说,你先别急着擦干,我还要给你用洗发精和沐浴露呢。他说:“这样不就好了嘛,还要麻烦啥呢。”我笑着说,这就叫跑了不撵,拉住不饶。已经洗呢,咱就洗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他也嘿嘿笑了。

    我让他再次坐下来,给他头上喷了点水,给自己左手心挤了一点洗发精,涂抹到他花白的头发上。他抓着椅子扶手,闭着双眼,任我摆弄。我回想着南方小镇理发店里那个小伙子给我洗头的样子,在他的头上揉抓起来。

    突然,洗澡间的门被推开了,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母亲!她手握门把,看着我们。我说,我们洗澡呢。她也许觉察到了我的严肃和意外,笑了:“我知道。咱是自己人啊。怎么洗了这么长时间?”我说,很快就好了。她转身又拉上了门。我这才想起来,先前忘了反锁洗澡间的门。

    我把他的头发揉搓了一会儿,又把泡沫挤到他手上说,你把自己胳肢窝、大腿根部,凡是有毛发的地方再洗一下。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自己搓洗起来。见他一直闭着眼,我问,是不是我把洗发精弄到你眼睛里了。他说:“没有,好着呢!”我歪着头,看到他双眼内角各有一点白色的眼屎,忙擦干手,扯了一块卫生纸给他擦了擦眼角,他随即睁开了深陷的双眼。

    我又给手心挤了一些沐浴露,在他的胳膊和后背上涂抹起来。突然,我看见他闭着眼睛抽噎起来,咕哝道:“主啊,我是一个罪人……”我有些吃惊,随即不安起来。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突然哭了,成了这副忏悔的样子。

    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轻轻地涂抹着他的身体。他还在低声抽泣,喃喃自语。大约半分钟后,我说,你自己抹一下胸膛和肚子,我再给你抹一下腿和脚。他这才停止抽泣,双手把泡沫在胸前涂抹起来。

    我再次调节水温,让他闭上眼睛,从头到脚细细地给他冲洗了一遍。然后,把毛巾浸湿、搓洗再拧干,给他从上到下擦起来。

    他说:“今天这澡洗得好得很,人觉得干净、轻松多了。”我说,夏天来了,人不停地出汗,要经常洗一洗。我今天给你搓洗了垢痂,最近几天,你嫌麻烦就不用搓了,冲洗一下也行。把自己要收拾干净,否则和别人在一起,自己浑身汗酸味,难闻得很,人家也不好意思说你。他听着,嘿嘿笑了。

    他拽过马桶盖上自己先前脱下的衣服。我忙阻止说,你不要穿这些了,穿洗净的衣服。你刚把澡洗了,又穿脏衣服,把身上又弄脏了,那还不是和没洗一样。他笑了:“那是昨天刚换上的,不脏。”我也笑了,昨天换上的到现在两天了,你都出了好几身汗了,还说不脏。他笑着,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先前没想着把他的换洗衣服拿进来,便让他等一等。拉开洗澡间的门,我喊着母亲。母亲给他找来了干净衣服,一边抱怨着:“他呀,脱了不知道穿,穿了不知道脱。如今连同一个小娃一样,不知道热冷。衣服穿在身上就不知道换,非要穿出油来不可。”我笑道,他现在不是在换嘛。

    翻看着母亲拿来的衣服,我问,怎么不见内裤。母亲说:“最近一段时间,他就没穿过内裤,一来嫌天气太热,不停地出汗;
    二来有时夹不住尿,时不时就尿在裤子上了。”我没有再说什么,走进洗澡间。他自己在穿干净的T恤和短裤,我顺手翻了一下他先前脱下的衣服,果然里面没有内裤。

    他穿好衣服对我说:“你看你又是浑身的汗,你也去冲洗一下。”我说,好的,我把你这两件衣服揉洗一下。他说:“你放在盆子里,让你妈或你姐抽空洗一下。”我说,夏天的衣服,几下就洗好了,洗好我再洗澡。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呀……”我笑着说,你先去前厅歇着,让我今天好好给你服务一次。

    他看了看我,转过身,驼着背,一摇一晃地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我如果能活到他这个年纪,到了那时候,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这次暑期回老家,我发现他有了好几个变化:眼珠明显混浊了,眼神不像去年那么清亮了;
    时常困乏,坐着坐着就打起瞌睡来;
    忘性大了,就我所见,他有两次大便后忘了冲马桶;
    我早晚陪他散步时,还发现他左腿无力,不大抬得起来……过几天,我又要回南方工作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几年新冠疫情不时反复,回一趟老家着实不易,年底过春节前,我会不会又像去年一样,抢到了火车票却回不了老家?

    说起洗澡,记得十多年前,他来南方我工作的小镇,我给他洗过一次澡。去年暑期,我辗转回到老家,也给他洗过一次澡。至于还有什么时候给他洗过?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小,我就听村里的乡亲们常说“少见面多怜惜”,我想,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老家,常年和他相守在一起,我会不会也厌烦他,还会有耐心给他细细地搓澡吗?在接下来的生命历程中,我们还能相守多少日子,我还能再给这个在乡人眼里懦弱、老实、善良、没本事的人洗几次澡?

    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是我的养父,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生于1936年。他和母亲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一生却养育了我们大大小小五个孩子。我出生100天,就从那个马蓬村被抱进了这个家门,在这人世间,我们已做了50年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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