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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小说《弟兄》中梦的解析及创作心理探源

    时间:2022-12-07 08:25:04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宋来莹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最早接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作家之一,并且将此理论运用到自己的小说、散文乃至杂文创作中,用批判的眼光挖掘人物深层心理。梦境书写在鲁迅创作中是一个突出现象,用以揭示人物的潜意识活动,《鲁迅全集》中写梦的地方不下四十处。创作于“兄弟失和”两年之后的小说《弟兄》,有着复杂的现实创作背景,在鲁迅文学创作生涯乃至人生中有着特殊地位和意义。此中就以梦揭示主人公张沛君“兄弟怡怡”表象下矛盾复杂的心理,同时也是鲁迅“无情地解剖我自己”的文本呈现。

    《弟兄》写作于1925年11月3日,主要描述了张沛君在兄弟张靖甫生病后的焦急心理及请医看病、悉心照顾的种种行为,呈现出一幅兄弟怡怡的亲情画面。然而小说所刻画的张沛君的梦境,虽用笔不多,但与整个作品所凸显的温馨情景相比较,显得格外突兀。

    张沛君的梦,无疑是《弟兄》这篇小说中最能揭示其思想内涵和作家创作心理的关键性情节。

    (一)梦的生成背景

    在这个突兀的梦的背后,无论文本本身还是作家的现实经历中,都包含了复杂的生成因素。

    1.前文铺垫

    《弟兄》中以大量笔墨描写了主人公张沛君与弟弟靖甫之间一幅人人羡慕,并与他人构成鲜明对照的兄弟怡怡的场景。

    首先是与他人比较的侧面烘托:小说从中国家庭伦理关系中常见的兄弟纠葛入手,侧面烘托了张沛君作为兄长不计利益关爱兄弟的责任感与爱心。

    张沛君所在单位公益局中老同事秦益堂对于两个儿子因金钱纠葛发生争执的唠叨,贯穿了小说的始终——“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都喝不住。”①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帐的,应该自己赔出来……”②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张沛君说:“我真不解自家的兄弟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③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④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他以多年的言行树立起堪为世人楷模的兄长风范,从而受到别人的赞赏和羡慕:“像你们这样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
    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⑤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

    其次,鲁迅在小说中更是以大量细节将张沛君在兄弟生病后焦急忧虑的心理和言行刻画得细腻生动:从他一开始在同事口中得知猩红热的流行,立刻想到兄弟症状时的紧张惊慌——“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声音也发着抖”⑥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接着是四处延医问药,甚至“病急乱投医”,不惜屈尊问询一向不相信的中医白问山,不时查看兄弟病情,悉心照顾。表现了一位兄长对兄弟真诚的爱心与责任感。“脸色青青”“心跳的更利害”“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手脚觉得发冷”等一系列词汇短语生动描绘出张沛君焦虑惶恐甚至迷茫的心理,尤其是等待德国医生普悌思过程中的一段描写更是真实传达出人物此时的心境:“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
    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⑦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突然一声乌鸦叫”“汽笛”“皓月”“古槐”“寂静的夜”等环境因素的描写让人身临其境,感受人物如临大敌般的紧张恐惧甚至不祥的预感。

    张沛君面临兄弟生病时的这些表现同样感染了周围其他人,让他们深受感动“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⑧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你们真是‘鹡鸰在原’……”⑨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5页,第136页,第139页,第145页,第146页。

    显然,这些日常化的人物心理和言行来自于作家现实生活,真实自然,最能打动读者心灵。

    2.生活本事

    周作人说,《弟兄》是写实,是对他1917年生疹子的追忆。“十有九以上是‘真实’”。“因为我以不知为不知,声明自己不懂文学,不敢插嘴来批评,但对于鲁迅写这些小说的动机却是能够懂的。”⑩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一四一不辩解说(下)》,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70年,第425页。

    周作人的这个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同为作家,更作为鲁迅从小相伴长大的最亲密的兄弟、文艺战线上的“战友”,对于其兄长的性格、内心,周作人比其他人应该更熟悉了解。尤其是对于《弟兄》这篇小说,作为“疹子事件”的当事人,周作人关于它的“写实”的论断,应该更加可信。

    周作人1917年的生疹子,《鲁迅日记》《周作人日记》都有相关记载:“十二日 晴。上午二弟就首善医院。”11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五卷,第284页,第284页,第286页。“二弟延Dr.Grimm诊,云是瘄子,齐寿山译。”12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五卷,第284页,第284页,第286页。“瘄子 麻疹。周作人自5月8日发病,12日至北京首善医院,被误诊为感冒,后病情加重。因当时猩红热流行,鲁迅于次日延请格林博士诊,确诊为麻疹。”13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五卷,第284页,第284页,第286页。“下午请德国医院医生Grimm来诊云是瘄子齐寿山君来为翻译”14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影印本,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第669页,第670页。“下午请德国医生Diper来诊仍齐君译。”15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影印本,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第669页,第670页。

    “6月3日病愈,总计22天,将近一个月。其时,周作人并无家眷在旁,他与鲁迅住在绍兴会馆,两个单身汉,照顾他的只有鲁迅。对这个病,周作人说,自己并不那么紧张,而鲁迅却是‘急坏了’……鲁迅后来创作的小说《弟兄》,虽然是‘诗’与‘事’的结合,但仍然可以寻觅到生活蓝本,鲁迅腕底的‘张沛君’等待‘普悌思’医生的焦灼心态,应是当时的写真……”①王彬:《兄弟》,《作品》,2018年第6期,第86页,第89页。

    除“疹子事件”外,周氏兄弟尤其是鲁迅当时的种种日常生活细节,更是与《弟兄》中的描写吻合。鲁迅的一生挚友——当时也在教育部工作的许寿裳说道,“沛君的生活就是鲁迅自己生活的一面。”②许寿裳:《关于〈弟兄〉》,《鲁迅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年8月,第177页,第177页,第177页。“小说里的环境,比如沛君工作的公益局办公室里缺口的茶壶,折足的破躺椅,以及满屋的水烟的烟雾,都是鲁迅当时工作的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里的真实写照。张氏兄弟居住的同兴公寓就是现实里周氏兄弟居住的绍兴会馆,包括同寓者的看戏、打茶围也是当时邻居们生活事实的一部分。甚至,沛君所请的德国大夫、买药的亚美药房都能在当时鲁迅给周作人看病的现实中找到原型。”③许寿裳:《关于〈弟兄〉》,《鲁迅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年8月,第177页,第177页,第177页。“所以,这篇小说的材料,大半属于回忆的成分,很可以用回忆文体来表现的,然而那时作者别有伤感,不愿做回忆的文,便做成这样的小说了。”④许寿裳:《关于〈弟兄〉》,《鲁迅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年8月,第177页,第177页,第177页。“别有伤感”自然是指“兄弟失和”后鲁迅对兄弟情谊的失望,甚至不愿回忆也不想与之发生联系。因此,原本作为回忆性创作的素材便化为小说了。此外,《弟兄》中有这样的细节:靖甫病愈那一天“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⑤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4页。,恰好是八年前周作人头天送尿检“一切正常”而后“精神恢复”的日子,鲁迅终于心头巨石落地心情轻松起来。对这一天,他记忆犹深。

    周氏兄弟的手足情深是从幼年时期便建立起来的兄弟关系。父亲早亡而又身为长子的鲁迅,少年时便承担起家庭重担。对弟弟们,更是犹如严父。而与年龄相仿、兴趣相投的二弟周作人,除了兄弟情意,更有一种知音之感。早在1898年鲁迅离开绍兴去南京求学时,便与他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并从此定期寄送书籍刊物开拓其视野启迪其新知。1900年和1901年,鲁迅写过两组旧体诗《别诸弟三首》赠与兄弟,1901年的一组中有这样的诗句:“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烟波夜驶船。何事脊鸰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⑥鲁迅:《和仲弟送别元韵并跋》,《鲁迅全集》第八卷,第536页,第536页。此诗中写到的“鹡鸰”,是最值得关注的意象。“鹡鸰,是一种雀形目鹡鸰科的鸟类。这种鸟,在北方为候鸟,在南方为留鸟,三五成群聚集一道,作为一种生存在水边的小鸟,在困于高塬的时候,往往鸣叫求助,因此被喻为兄弟相助的象征。”⑦王彬:《兄弟》,《作品》,2018年第6期,第86页,第89页。鲁迅在诗中用翱翔长空的鹡鸰表达与兄弟离别时的难舍之情。

    鲁迅、周作人此类表达兄弟情深的文字在各自当年的日记或诗文中比比皆是。鲁迅1901年《别诸弟三首》跋中还有这样几句:“嗟乎!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
    执手销魂,兄弟竟居异地!”⑧鲁迅:《和仲弟送别元韵并跋》,《鲁迅全集》第八卷,第536页,第536页。惜别之情溢于言表。彼时,周作人对鲁迅的情谊同样深厚。1902年农历正月十二日2月,鲁迅赴日留学,周作人送别大哥时满心伤感,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方寸不畅快,磊块满矣。灯下作三十绝句,为大哥送行,至十一下钟始睡下,辗转不能成寐。”⑨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影印本,第309-310页。1906年夏,周作人终于以公派留学生身份东渡日本追随鲁迅。二人在日本期间朝夕相伴,于时局迷茫中一起倡导新文艺运动,建立起深厚的“战友情谊”。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中回忆:“在中越馆的空洞的大架间里,我专管翻译起草,鲁迅修改誊正,都一点都不感到困乏或是寒冷,只是很有兴趣的说说笑笑,谈论里边的故事,一直等到抄成一厚本。”⑩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七七翻译小说》(上),第207页。1919年,在北京孤独工作数年的鲁迅构筑起关于家庭团圆的美梦:“他独自奔走购屋、修屋,把全家从绍兴搬到北京,满心以为他漂泊不定的生活可以安定下来,更好地教书和著译;
    满心以为他的苦心经营会得到报偿,享天伦之乐,过兄弟怡怡的日子。他和周作人各自为衣食奔忙,阔别多年了,这时,两人都迈进了中年,可以朝夕相处中,共同以文艺为武器,有更多的合作。”11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9页。《鲁迅日记》中关于看屋、购屋、修屋、搬家的记载,贯穿了从1919年2月11日至12月29日10个多月的时间。辛苦操劳、事无巨细。最终在八道湾建造起适合一家老小生活的温馨家园,并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合家团圆、兄弟怡怡的除夕:“十九日 晴。休假。旧历除夕也,晚祭祖先。夜添菜饮酒,放花爆。徐吉轩送广柑、苹果各一包。”①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五卷,第396页。

    (二)梦的文本呈现

    然而,《弟兄》在整个作品所凸显的一片兄弟怡怡的温馨情景中,却突兀地插入兄长张沛君的一个噩梦,与前面的情节形成鲜明对比,造成读者与前面相比截然不同的阅读感受和困惑,从而引发研究者对这个问题的格外关注与多种阐释。有论者认为,张沛君在其兄弟病危之际睡梦里的种种想法,是他丑恶灵魂的暴露,张沛君是一个标榜封建伦理道德的伪君子。另有论者认为,梦是老实忠厚的张沛君“个性自我”的“现身情态”,是他难以觉察的那个冷酷和罪恶的“黑色思想”的呈现。

    那么,张沛君的梦是在何种语境转折下产生的?包含什么内容?

    张沛君的梦是在他于极度焦虑中得知兄弟只是“生疹子”而突然惊喜放松下来后的夜晚所做。此前对他在焦虑中关于未来生存的真实心境,作者进行了这样一段描写:在他久待普大夫不来而生的身心厌倦中,疑虑到兄弟得的是猩红热,心中不由生发的最先是对兄弟死后自己现实生计的担忧,而不是对兄弟之死的哀伤。甚至,在他对此后关于自己和兄弟孩子教育的安排中,也体现出对自己孩子的偏爱。看起来似乎对兄弟绝情,和他平时表现出的对兄弟的友爱热心截然不同。而从他作为普通人的实际生存处境考虑,其实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内心真实想法。作者的这一心理刻画,是符合人性基本逻辑的,没有对主人公的思想境界进行无谓的拔高。但作为一向拘泥于传统伦理道德、注重个人声誉的张沛君,心中还是充满矛盾,害怕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偏私举动引起别人批评。然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是这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潜意识,构成张沛君梦境的起因和素材。

    梦的内容首先是兄弟的死去和后事“——靖甫也正是这样的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②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3页,第143页。接下来是他在兄弟死后面对困顿生计时的自私自利与专横冷酷,以及被侄儿揭发后的可怕局面和恐惧心情:“——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
    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权威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都是来攻击他的……。”③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3页,第143页。这个噩梦让张沛君心惊肉跳,因面对真实的自我而惶恐不安无可回避。

    这样一个梦境的内涵是什么?揭示了张沛君怎样的隐秘心理?往更深层面探寻,反映了鲁迅当时怎样的创作心理?

    (一)梦的内涵分析

    张沛君的梦并不怪异,其实是他在现实重压之下焦虑心境的真实写照:平日张沛君无论是在兄弟面前还是世人面前总是在刻意塑造一个无私的、充满爱心的兄长形象,描绘一幅兄弟怡怡的美好场景。他内心未必不曾有过生存压力下的怨言,以及对于紧紧束缚他的传统伦理道德的反抗。而这次兄弟的生病给他带来更多的首先是生计问题的焦虑,对兄弟病情的猜测让他不得不考虑他去世后自己所要面对的生存现实——“那么,家计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①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0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3页,第143页。其次,“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里”②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0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3页,第143页。无论今后的生计还是兄弟的后事,最终都要归于金钱——这个张沛君一向自诩不在意的问题上;
    再次,将要面对的艰难现实使得他再难顾及兄弟情谊,多年苦心经营的完美兄长形象就要被撕破——“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③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0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3页,第143页。这个即将到来的现实更让他恐慌,不愿意面对。

    这场梦将他这些平时积压在心底无法释放的焦虑和怨毒彻底发泄出来。因此,梦境中的张沛君,从情感上丝毫没有对死去兄弟的悲伤怀念。那具冷冰冰的死尸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关于兄弟情谊的真实想法,封建伦理中倡导的“兄友弟恭”“兄弟怡怡”的道德重负压得他无法喘息,梦里的他便极度渴望摆脱公众面前的“我”,希望回到自由自在状态下的“真我”。“憎恨无限制的泛滥;
    复仇的愿望,杀人的愿望也屡见不鲜,更有针对着至亲的人——梦者的父母、兄弟、姊妹、夫妇及子女等——以他们为对象。这些被禁止的愿望好像被一种恶魔所引起”,④[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上海: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8页,第108页。“然而,梦的本身对于这种邪恶内容可不必负责”⑤[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上海: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8页,第108页。;
    对此后生计造成最大威胁的是侄子们——兄弟死后遗留给他一个人的重负,累赘之重以至于消解了他作为伯父的长者之爱。他们也便成为他发泄仇怨施展家长权威的对象,在梦中他任意处置他们的命运前途,甚至暴力虐待——“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⑥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0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3页,第143页。——这狠毒的一巴掌既是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毒的发泄,也是他日常重负下真实自我和隐秘心境的赤裸呈现;
    掌掴的对象既是他视为累赘的侄子,也是紧紧束缚他日常言行的那一套传统伦理道德。

    然而,这种潜意识在梦者清醒时是极力要抑制的联想,他(她)知道对于这种被禁止的愿望虽加以最严酷的制裁也不为过。因此,即便在梦中张沛君对于被揭发后的结局也是充满恐惧,清醒后更是满心不安,极力想要逃避遗忘:“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去,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圈,终于非浮上来不可”。⑦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0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3页,第143页。

    (二)创作心理探源

    周作人晚年回忆:“鲁迅有一天说起,长到那么大了,却还没有出过疹子,觉得很是可笑;
    随后又说,可是那时真把我急坏了,心里起了一个恶念,想到这回须要收养你的家小了。后来在小说《弟兄》末尾做了一个噩梦,虐待孤儿,也是同一个意思,前后相差八年了,却还是没有忘却。这个理由,我始终不理解,或者需求助于佛洛依德的学说吧。”⑧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一一四复辟前后(三)》,第326页。

    周作人这段话用暗示性的话语阐释他对鲁迅《弟兄》创作心理的理解,即弗洛伊德的“白日梦”理论——作家通过改变和伪装他的利己主义的白日梦,以软化它们的性质。他尤其强调了鲁迅当时玩笑话中的“恶念”,引导人们将张沛君噩梦中虐待孤儿的场景与鲁迅的“恶念”联系在一起。作为“兄弟失和”事件一方的证词,读者不必全信。但是,引起我们思考的是鲁迅为什么在“兄弟失和”后以周作人八年前生疹子这件事为蓝本创作题目为《弟兄》的这篇小说?张沛君的噩梦反映出他怎样的创作情感和心理?

    1.鲁迅的长兄情结

    作为长兄,鲁迅在周作人的成长过程中,实则始终贯彻的是父亲的责任与疼爱。从生活到学习、工作、事业、成家等等,鲁迅都提供了最大的帮助和扶持,同时对这个聪慧好学、谦虚踏实而又志同道合的弟弟,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这一切作法,其实远远超出一个兄长对兄弟的责任与情感。“他深信,从周作人的天赋和勤奋看来,阿弟是会超过自己的。所以,鲁迅怀着热诚的期望去为周作人做事,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学业、有损自己的健康、影响自己的前程。鲁迅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首先是在他亲爱的弟弟周作人身上表现出来的。”①李景彬、邱梦英:《周作人评传》,重庆:重庆出版社,1996年,第162页。在日常生活方面,鲁迅也是提供给兄弟无私的帮助——“有什么对外的需要,都由他去办了,简直用不着我来说话”②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七二学日本语》,第192页。。甚至提前回国工作,供养兄弟留学接济弟妇家人。直到周作人回国后的迁居、工作、养家等一应杂务,鲁迅都尽心尽力地为之操持,不让他为事业以外的日常琐事耗费一点精力和时间。

    从潜意识层面看,“长兄如父”情结是长期缺乏父爱的鲁迅对兄弟们的一种情感转移,身为传统大家庭中长子长孙的鲁迅,在父亲缺席的处境中将自己化身为父亲,既是他必需承担的家庭伦理责任,同时也内化为他的一种自我情感需要。

    而与无微不至的“父爱”相联系的,必定是对于兄弟们父亲式的期待。“爱之深,责之切”,他无法容忍他们身上的不完美。年少时甚至曾经把兄弟的童心童趣当作“没出息”孩子的玩意儿而加以摧毁:“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③鲁迅:《风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88页,第189页。这导致他多年后的忏悔无法得到宽恕——“我的心只得沉重着。”④鲁迅:《风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88页,第189页。

    周作人在“兄弟失和”事件中的言行远远超过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卑劣绝情。鲁迅的伤痛失望可想而知:“兄弟决裂事件从根本上给鲁迅带来了极为强烈的心理刺激和非常严重的精神创伤,令他在很大程度上对自己的理解力、判断力和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等都失去了基本的自信,产生了严重的被贬低、拒绝、否定、孤立的负面感觉。”⑤杜光霞:《置诸死地而后生——从〈弟兄〉看鲁迅特殊的自我心理治疗》,《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1期。由此,他与二弟周作人有生之年里再也没有见面和书信往来。

    《弟兄》中主要书写哥哥张沛君的言行心理,弟弟张靖甫几乎成为可有可无的影子,没有一句对他的心理描写。应该是作者的有意忽略,甚至不愿提及。这里投射的是鲁迅此时对周作人的心理和情感。在张沛君的梦境里,弟弟甚至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这不能不说是鲁迅极度失望后潜意识深处的真实想法。

    2.鲁迅“兄弟失和”后的情感创伤

    《弟兄》是鲁迅由于“兄弟失和”事件导致的怨恨心痛、焦虑痛苦等情绪的文学呈现:“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⑥鲁迅:《弟兄》,《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43页。小说中沛君所打的侄儿名叫荷生,而周作人在日本留学时,绰号“鹤生”。如果再进一步联系到鲁迅最后一次在八道湾与周作人夫妇的冲突,“荷生”这个名字便不会是一个巧合。或许,在鲁迅的潜意识深处,这一只比平时大了三四倍的铁掌就是打在二弟周作人的脸上。

    1923年7月14日,一夕之间,兄弟反目。7月19日周作人持信交给鲁迅,要求他“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的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⑦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五卷,第475页,第516页。二人关系的恶化,在1924年6月11日达到顶点:“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九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⑧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五卷,第475页,第516页。“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
    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的掷入,鲁迅置之不理,专心捡书。一忽儿外宾来了,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却,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这是在取回书籍的翌日,鲁迅说给我听的。”⑨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第74页。

    另据当时在八道湾宅外院居住的章川岛回忆“过了一会,从里院传出一声周作人的骂声来,我便走到里院西厢房去。屋内西北墙角的三脚架上,原放着一个尺把高的狮形铜香炉,周作人正拿起来要砸去,我把它抢下了,劝周作人回到后院的住房后,我也回到外院自己的住所来,听得信子正在打电话,是打给张徐二位的。是求援呢还是要他们来评理?我就说不清了。鲁迅先生‘终取书、器而出’。”①川岛:《弟与兄》,薛绥之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3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5页。周建人关于此事这样补充道:“我听母亲说过,鲁迅在西厢随手拿起一个陶瓦枕(一种古物),向周作人掷去,他们才退下了。然而,鲁迅并没有取出他的全部财物。”②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64页。

    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兄弟失和”事件中,鲁迅忍受了巨大的屈辱与伤害。甚至在他的一生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伤痛和情感阴影。这种创伤首先表现在身体的病痛,他在1923年10月、11月及1924年3月接连大病两次。然后,身体病愈之后,作为灵魂中无法愈合的创伤更是深刻影响了他以后的文学创作,《彷徨》《野草》中都贯穿着凄冷、彷徨、孤独、犹疑和自我否定:“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气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吧,——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③鲁迅:《风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89页。“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④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0页。“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我要遗忘;
    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向导……”⑤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33页。

    必须认识到,与上述作品几乎同时的“写实性”小说《弟兄》,其实是鲁迅小说集《彷徨》中非常重要的作品,它真实呈现了他文学转折期的心境,撕开了兄弟怡怡的面纱,揭示了世情冷暖的冷酷真相,是鲁迅因“兄弟失和”事件受到极大心理创伤的文学表现和自我心理疗伤的文学方式。这篇小说,同时也是鲁迅伤痛中自我阴暗心理的解剖——“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⑥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一卷,第300页。。在这篇小说里,鲁迅通过张沛君夸张变形的梦境表现了自己心里曾经一刹那的“恶念”:张沛君梦境中弟弟的死去是他潜意识里曾经的真实想法,“棺材”更是他对和周作人曾经兄弟情谊的埋葬。而在这些看似冷漠的描写中,深藏的却是鲁迅最深刻的情感伤痛。

    3.鲁迅“恶念”后的温情

    我们还必须要注意的是鲁迅“恶念”背后的温情。这一点不仅在《弟兄》中张沛君对兄弟生病时的焦虑心情和悉心照顾的描写里可以体味到,而且在这篇小说里其他的细节中也表现出鲁迅对往日兄弟情谊的回忆和留恋:比如对于“廿七日”这个周作人“精神康复”日子的记忆。还有靖甫这个人物的塑造,虽然用墨不多,却仍是一个积极与兄长共担责任的好兄弟形象,正是曾经与鲁迅并肩战斗认真努力的青年周作人的写照。而给他寄书的“索士”却是鲁迅曾经用过的笔名。这些细节描写流露出鲁迅对兄弟二人为理想奋斗的早年生活的怀念。不必将小说人物张沛君与鲁迅等同,与他对靖甫情感的复杂性不同,鲁迅对周作人的兄弟情谊始终真诚如一。据周建人说,“《弟兄》这篇小说是鲁迅1925年被逐出八道湾,兄弟怡怡的幻想破灭以后写的。他回忆了自己对周作人疾病的忧虑,请医生来诊治的事实,还表示了‘鹡鸰在原’的意思……鲁迅通过小说,向周作人伸出热情的手,表示周作人如有急难,他还愿像当年周作人患病时那样救助”①周建人:《鲁迅和周作人》,《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4期。。接下去的种种现实细节印证了周建人的这种说法:

    1924年,孙伏园创办《语丝》杂志,鲁迅、周作人共同作为主要支持者和撰稿人。一个月后,孙伏园忙于他事,周作人成为《语丝》的事实主编,鲁迅杂文仍然几乎每期必发。而且,兄弟二人虽然无直接来往,但不少事情上的大方向还是保持一致:1925年女师大风潮中,周作人与鲁迅态度一致,在鲁迅起草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上签名;
    1927年10月,《语丝》被张作霖政府封禁,远在上海的鲁迅焦急万分,希望周作人“不如来南之安全”——“今天乔峰得启明信,则似已回家……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辞,因我觉八道湾之天威莫测,正不下于张作霖,倘一搭嘴,也许罪戾反而极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当能互助耳。”②鲁迅:《致章廷谦》,《鲁迅全集》第十二卷,第85页。

    1934年,周作人两首七律以《知堂五十自寿诗》的题目刊登在林语堂的《人间世》半月刊第一期上,之后引来许多和诗,同时也受到广泛的社会批评,甚至有人指斥周作人“误尽苍生”,进而上纲上线。鲁迅在致曹聚仁的信中对此现象作出评判:“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③鲁迅:《致曹聚仁》,《鲁迅全集》第十三卷,第87页。鲁迅此举,固然出于公正道义,抨击社会邪说,为“文人”“清流”鸣不平,我们却也能从中体会到他对周作人的拳拳爱护之情。

    这篇作于“兄弟失和”两年之后的小说《弟兄》,有着复杂的现实创作背景和极为丰富的情感内涵,可以说是鲁迅自我心理疗伤的一次文学呈现,更是他文学创作转折期不可忽视的作品。张沛君的梦是打开鲁迅创作心理的一把钥匙。笔者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相关理论,通过阐释梦境内涵及生成因素,力图揭示小说背后的创作心理,从而进一步认识到这篇小说在鲁迅创作及生命中的特殊意义,以及“自我解剖”的巨大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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