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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字阅读时代的批评与审查:以豆瓣“小说打分器”小组所见“厌女”批评为样本的观察

    时间:2022-12-03 09:45:05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金方廷

    网络文学对经典文学生产模式的一大颠覆在于读者的爱好与需求日渐占据了文学生产的中心位置。在高度商业化的文艺生产、流通环境中,网络文学的作者和编辑倾向于围绕读者意愿展开工作。[1]网络文学的高互动性又使得读者得以充分参与文学的创作过程,阅读与写作的距离消弭,消费者与生产者、创作者与分享者之间的界限越来越不分明[2],因而网络文学更接近于建立在想象基础上的集体创造[3]。网络媒介为读者提供了及时反馈并充分参与文学创作的机会,这一点同样深刻地改造了文学批评的整体面貌。网络原生批评以鲜活的现场感、真切的参与感获得了巨大生机[4],大众借助网络文艺评论推动着互联网时代批评话语权的转移,逐步形成与专业批评、媒体批评“三分天下”的格局。[5]网民参与的网络文艺评论尽管颇有古代评点式批评的色彩[6],或被认为是对原始口头批评的回归[7],但一般认为这些批评不仅感性有余,且“缺乏批评深度和学理性”[8]“摒弃严谨的逻辑和完美的形式”[9];
    由于展示价值削弱了批评本身的严肃性和深刻性[10],追文族难免结成狂欢的共同体[11],因而也被学者描述为一种言说自由却理性思考不足的 “平民化开放空间”和“共享式乐园”。[12]

    现在情况却在发生变化,网络原生的文学批评已逐渐超越三两言语的感性批评,当大批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读者开始在网络上做出更为严肃的文学评论时,他们并没有走向专业批评一路,反而更为意识形态化且具有鲜明的价值导向。尽管文化批评也是学院派介入网络文学批评的主要形式,但网络文学读者的评论时而比学院派的文化批评更具有介入现实的特质。因为在网络文学这种过于偏重和强调读者意志的文学生态环境中,来自深度读者的这种标榜了明确价值取向的批评一旦形成规模,便完全有可能彻底改写某类文学的发展走向。

    由读者发起的网络文学 “革命”,最先遭受冲击的对象也许是言情文学。关于这一问题,2019年在“豆瓣”网站成立的“小说打分器”小组可以视作观察网络文艺批评的样本。这是一个围绕bg(男女)向网络言情文学进行讨论、吐槽和打分的公开论坛,小组明确提出了杜绝广告和金钱交易、抵制群体炒作的讨论规则,使其成为观察当代互联网文艺评论的绝佳窗口。不仅因其围绕单一一类网络文学呈现出丰富、多元的网络原生批评样本,更重要的是,这个小组形成了一个非常独特的网络文学评论场域,而这个场域看起来公开、自由,却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越来越展现出带有群体认同色彩的价值取向。也就是说,在围绕特定类型文学作品的频繁、密切的交互活动中,网络空间也在塑造着文学读者的共同价值观或身份认同。

    “厌女”作为一个具有标签性的批评用语在“小说打分器”小组粉墨登场,可以追溯到2021年年初一则标志性的帖子 《【吐槽】关于twentine的小说厌女》。[13]这个帖子发表于1月10日,截至6月底,这个帖子获得了2021次点赞、1858次收藏和1522条回应,是整个小组讨论度最高的帖子之一。紧接着,围绕着探讨当代知名女频写手Twentine是否厌女的问题又衍生出多个帖子(见下表),构成了长达20多天的密集讨论周期,正是这次大规模的小组讨论,掀起了“小说打分器”小组对厌女问题的关注。

    值得一提的是,Twentine不仅是“晋江”平台上的知名写手,也被认为是当代最有代表性的网络言情作者。2016年,Twentine的连载小说《打火机与公主裙》在“上部”完结时即被认为是 “晋江年度第一预定”[14],这部作品也得到主流文学批评家的关注,并收获了相当多正面的评价。如 《2016年度网络小说》的 “序言”指出 “《打火机与公主裙》认认真真地写爱情本身,从生命和本能的角度,重新回归本源,感受爱意”[15]。周志雄认为这部作品“追求个人成长和自我实现,在磨砺中发现善与美的人性和生命,超越了一般消遣言情小说的境界,成为一部有精神深度的作品”[16]。也有学者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认为Twentine的 《打火机与公主裙》可以视为第四代网络都市言情女作者,这批作者笔下的女性被认为是“互联网时代的独立女性”,且更愿意采用“小市民”的视角写作,从而超越了传统霸道总裁文所不可避免的男尊女卑模式。[17]

    1月12日《【吐槽】点击就看Twentine塑造的颠覆传统精英男主的行走荷尔蒙,kdl 》1月15日 《【讨论】Twentine“男性视角”我的浅见》1月15日《【讨论】代发组外达·芬奇,从小说女性配角塑造来讨论Twentine的小说是否厌女》1月25日《【讨论】Twentine的小说厌女吗?——对组内“关于Twentine的小说厌女”一帖的看法》)》1月30日 《【讨论】关于Twentine的小说厌女的一些想法(多图)》1月27日 《【讨论】Twentine的小说厌女吗?(此帖后续

    可显然“小说打分器”的网络读者—批评者不能满足于对 “霸道总裁文”的超越。借着写手Twentine在读者圈内的知名度,这场讨论不仅让众多组员及读者注意到了言情文的厌女问题,在这之后的一系列讨论也触发了整个论坛转向了女性主义的批评立场。

    而这显然是一种更为敏锐、犀利也更为激进的女性主义主张。在打响“厌女”第一炮的帖子《【吐槽】关于Twentine的小说厌女》中,帖子作者“JOHNSON”开篇就明确指出她的不满在于男主和女主的人物关系:“用比喻来说,她的男主就是剑,女主是剑鞘,女主是为了契合男主而造的。”这里批判的重点在于,相较于Twentine笔下 “形象性格很清晰”而又“掌握故事的主动权”的男主,言情故事的女主角“却塑造不立体,缺少完整的人物弧线,描述女主外形的时候常带男性凝视,令很多读者没有代入感和真实感,以至于觉得悬浮、难以理解,看不下去”。表面看这是针对小说人物塑造的批评,很快发帖人就转入对作者性别观念的批判。发帖人注意到,在Twentine笔下的爱情故事中,女性的“一切故事只从和男人相遇以后才开启”,女性角色只是一个“谈恋爱的工具人”、一个“爱情动物”,于是女性角色的全部意义在于进入一个与男主相遇的恋爱故事,最终这些故事不过是塑造了一个个“没有爱情就会死的地狱”。发帖人列举了多部作品之后总结道,当一个作者塑造的女主纯粹为了男主量身打造,这才形成了一种爱情的宿命感。“但是脱离恋爱脑,就会觉得她的男女主爱上都很莫名其妙,一下子就灵魂伴侣生死不离了,特别是女主,是没有日常生活只有爱情的人。”[13]

    后续衍生的相关讨论有一些延续了这个帖子中的观察。如《【吐槽】点击就看Twentine塑造的颠覆传统精英男主的行走荷尔蒙,kdl》罗列了Twentine的另一部代表作《有生之年》中关于男主角的描写,证明小说写作确实存在人物塑造的问题,帖子下方评论中则有人将这些描写称为“男性凝视的精华”。[18]然而这个仅以文本截图佐证的帖子很快招来了反驳的声音,在《【讨论】Twentine“男性视角”我的浅见》一帖中,发帖人则认为:“这本书男主是一个学习不好三教九流的小混混……Twentine在塑造他的时候,用了大量看似粗俗的视角描写,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塑造人物的手段。”这位发帖者还主张,作者为塑造主人公形象采取和主人公身份相适应的文字和语言风格是非常值得赞扬的。进而这位评论者还指出,最初批评Twentine的帖子存在着巨大的漏洞, “作为女性向言情小说,构建爱情故事中的男女主人设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喜爱言情小说的读者通常习惯将自己代入女主视角来审视男主,造成了作者对女主形象塑造的“惯性模糊”。[19]但是这个帖子并没有收获组内的好评,说明“小说打分器”小组在最初批评Twentine的帖子之后,绝大多数组员都接受了厌女一说,并迅速表露出鲜明而激进的女性主义态度。

    之后在1月25日发表的驳斥厌女说的帖子《【讨论】Twentine的小说厌女吗?——对组内“关于Twentine的小说厌女”一帖的看法》同样未能在组内收到好评,甚至发帖人在遭到组员的猛烈批评后迅速选择了退组。这位发帖人认为Twentine在女频文写作中独具“边缘性”,她的叙事同商业网站的普遍模式背道而驰,由此认为作者的创作“原动力还是来自内心的执着”,总是创作内核相似的故事或许体现了“她人生经历中缺失的一部分”,写作只是“帮她完成内心的欲望”的表现。发帖人认为,厌女并不是某一位作者独有的问题,而是 “我们的历史、文化、社会结构所留给我们的”,具体到言情小说中,“爱情说到底是要借助他人 (男性)来产生和寄托的……男主是这种欲望的客体,女主通过投注自己的爱情来自我解脱,只是需要一个男主来产生爱情”。[20]

    在此必须指出的是,这一系列发生在网络论坛上的原生网络文学批评和论争,应该理解为女性主义思潮涌入大众阅读场域的体现。[21]我们看到,最初发起厌女批评的帖子最后引用了上野千鹤子的 《厌女》一书,说明女性主义的通俗读本引导了这些原生网络文学评论的产生。但这种批评该如何定性?它是一股一时兴起的群体情绪,还是带有目的性的网络“读者革命”?看起来这些读者严肃地讨论了情节人物设置、作者著作态度等多方面的问题,但事实上只有最后这位不受小组欢迎的评论者点出了争论的核心:阅读言情小说,究竟是为了满足作者和读者的某种幻想(所谓的“压抑点和萌点”),还是为了获得指导女性读者生活的指南?女性作者去书写各种男性(包括女性读者去阅读各种小说中的男性),到底是出于“拜男”,还是因为人类本来就有幻想他者的自由?显然维护文学幻想的一派没能胜出,在小组内,女性主义话语很快就呈现了碾压之势,以“厌女”为标签和关键词的阅读审查逐渐成为这个阅读论坛的评论主流,不仅大量网络文学作品被认为是厌女之作,这种批评和审查还延伸到了非网络文学领域。[22]

    厌女 (misogyny,又称 “厌女症”)一词本是女性主义用来批判男性中心文学的常用术语,这个词的直译义是憎恨和恐惧女性,在文学批评中通常指“歪曲、贬低女性形象,把一切罪过都归诸女人的情绪或主题”[23]。厌女被认为集中体现了父权制的女性观。有学者指出,进入新媒体时代形成了所谓“大众厌女”的新现象[24],一方面作为现象的厌女广泛存在于社会生活之中,另一方面对于大众厌女现象的揭示和批评,也反映出女性对于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父权制意识形态的警醒。同样,使用厌女概念去批评言情小说绝非草根读者的异想天开或胡言乱语,经典文学批评家在讨论西方浪漫传奇故事时,就已经指出过这类故事的共性:“女主角的作用主要是关乎她与男主角的关系,她或者说她的创造者要她嫁给男主角,不管经历多少磨难。”[25]学者也普遍认为这些网络言情小说“都是写作者和阅读者共同编织、沉醉的白日梦”,是对现代价值和两性平等观念的丢弃。[26]非常近似于当代网络上用“厌女”一词对言情文学做出的整体评判。

    父权制与言情小说(或称 “浪漫小说” “浪漫传奇”,英文作Romance)的关系历来是这类通俗小说研究的经典命题,或许也是探讨网络言情小说是否厌女的正当语境。言情小说之所以在通俗文化领域长盛不衰,是因为它既满足了读者超越现实的幻想,又触及了生活中某些深刻的真实体验。弗莱 (Northop Frye)评论这类世俗故事时称其为“圆梦”的文学,它们抹平了 “实际”和“可能”的界限,在“现实”中展现了“梦想”。但是在不同的读者那里,从言情小说中更多看到的是想象还是现实,会导向对这类文学截然不同的看法。在西方,对于言情小说的研究经历了从“被动读者”到 “读者主动”的转变。持“被动读者”观点的学者认为,浪漫传奇作为一种盛行不衰的文学模式,不断创造出浪漫的幻想是为了强化女性读者关于“幸福来自爱情与婚姻”的被动认知。[27]拉德威 (Radway)的经典研究却表明,阅读行为背后也有着读者主动参与的身影,通过主动挑选、推荐作品,女性读者有意识地使阅读浪漫言情故事服务于自己的精神需要,包括缓解了因呵护、照顾子女和丈夫而让女性感受到的情感枯竭(emotional drain)、获得一个女性独自享有并专注于其个人需求及渴望的时空等。[28]

    即便揭示了阅读行为背后的主动特质,拉德威的研究却无法从根本上让女性主义者满意,因为主动选择阅读自己喜欢的言情小说并不必然走向女性主义所要求的方向,言情小说的读者想要脱身世外的阅读动机,距离自觉反抗不平等的性别制度仍有很长一段距离。只要这些小说持续鼓励、暗示女性安于家庭并沉溺于爱情,不断灌输只有通过男权社会认可的婚姻才能获得幸福的神话,这种阅读的本质就仍只是在父权制的话语框架内汲取的短暂精神满足。[29]

    可见女性主义评论者与言情小说的普通读者在阅读同类作品时采取了南辕北辙的态度。在言情小说这类生命力顽固的通俗文学面前,女性主义时常处境尴尬。从未接受过女性主义启蒙的读者不可能把言情小说作为一种社会症候去阅读,而言情小说的生产流通链中的人们——包含拉德威所采访的读者、言情小说的出版商和言情小说的作者等在内——则时常对这种社会思潮无感。正如言情文学的作者更试图维护“创作她们自己想看的东西”(to create something they themselves would want to read)的权利,对浪漫言情故事的作者和读者而言,重要的是从浪漫小说的阅读中体验到不同于日常生活的东西。她们认为这种文学的写作、阅读在本质上与推动个人的女性精神没什么关系[30],但女性主义将批评聚焦于这类文学所呈现的现实性别结构。这组矛盾同样可以用来解释在“小说打分器”小组看到的争论,言情小说的一般读者更关注的“压抑点和萌点”,差不多就是小说中非真实的、想象层面的东西;
    而发起“厌女”批评的读者却把批评的矛头直指作品中的性别权力关系,这种权力关系与其说是作者有意的塑造,不如说更近于现实的“再现”。

    更让女性主义者感到棘手的是,作为通俗文学中一条源远流长的叙事传统,言情小说本质上还是一种极具弹性的文学。尽管叙事的基本架构、模式高度相似,但言情小说善于跟随时代情境对叙事进行调整;
    甚至言情小说还经常有机地将不同时代女性的自我意识主张,作为叙事要素,吸纳进极为俗套的叙事之中。而任由女性人物表露出具有当代意味的 “女性控诉”和 “女性反抗”,本身就是言情故事叙事规范的一部分,正如弗莱评论奥斯汀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所说的那样:“不是因为简·奥斯汀是女性小说家,她在表达女性对当时的时代、对规约女性地位的社会条件的抵抗。其实她基本接受了那些条件,她在运用传奇的传统规范去表达这种抵抗。”[25]同样,琼斯 (Ann Rosalind Jones)在对英国浪漫言情出版商Mills&Boon的研究中注意到,当浪漫言情故事变成文化工业的一部分,甚至可能采用极度羞辱的方式让小说男主角对具备了“女性主义”思想的女主角进行“驯服”。[27]在当代的网络言情文学中也存在类似的情况。当代独有的女性意志表达使这类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女性“言说自我性别权利的空间”[31],可言情故事的阅读始终被证明是女性读者 “重拾爱情信念的过程”[32],而故事中的“爱情”本身就是包含浓郁父权色彩的观念建构。由此可见,言情小说、浪漫传奇中的 “女性控诉”“女性反抗”很难根本上动摇父权制,叙事中隐约可见的女性意识,更始终服务于小说着力描画的情感线索,甚至女性角色过度的自我意识,反而加剧了她和虚构故事中那个“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

    渊源悠久而又体量巨大的言情文学本质上构筑起了一个用故事合理化父权制的庞大文本堡垒。即便浪漫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自主意识和父权制之间的制衡,可“故事”总是惯性般地延续着一条异常顽固的文学传统,恰如《启蒙辩证法》中所讽刺的那样:“家庭主妇常常把戏剧程式说成 ‘落入苦海,再跳出苦海’,这句话把痴女傻妇到杰出女性的所有大众文化都囊括在内了。”[33]证明并维护现存的社会秩序正是通俗文学最为常见的意识形态底色。通俗文学的读者总是被期望与故事中的人物相“契合或认同”[25],但同一个故事在不同读者那里可能呈现出相反的阅读面貌。纵使女性主义者时常把言情小说控诉成浅薄、愚蠢的世俗神话,却一点也不妨碍拉德威采访的美国乡间女性读者把阅读行为视作对日常生活的精神逃离。

    那么,言情小说应该以何种态度被阅读?一旦从讨论言情文学传统语境中抽离出来,将视野重新投放到当代互联网上用“厌女”来评价文学的读者身上,便会看到,网络上出现的厌女批评既是文学批评也是社会批评,它质疑的是言情文学所表现的父权制秩序,而一旦文学成为社会批评的中间物,具有反思性的读者便在这样的阅读中走向了自我身份的寻求。

    在“小说打分器”小组掀起厌女批评的争议之后,确实有读者对阅读厌女文学一事表达了困惑:既然阅读作品、给小说 “买V”的消费行为只会助长这类“三观”有问题的创作,“那么当我们看到有‘厌女情绪’的作品的时候,我们还能继续看下去吗?”[34]实际上,这种困惑并没有让网络上的读者感到焦虑,因为在网络环境中,表达态度和在网络阅读文学似乎是两类不同的行为。对于在网络论坛中发表评论和观点的读者而言,忠实描述阅读感受固然重要,但在特殊的舆论环境中,网络发言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传达自我身份的认同。当女性主义思想成为“小说打分器”小组的共识,组员已经能自觉用厌女作为标准来对文本展开有理有据的性别批评。[35]这种批评很容易演变为 “厌女”一词的滥用,于是组内很快就不再将厌女限定为评论和批评作品的标签词。[36]

    显然网络原生批评中的厌女批评因过激的情感共鸣时常沦为情绪的宣泄[24],但更重要的是,掌握厌女概念并熟练使用这一概念进行文学批评的读者,未尝不是在透过文学阅读、批评以寻求关于自我身份立场的表达。在组内大量探讨厌女的帖子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类是读者有意识进行自我反思的话语。许多组员在多个帖子的正文和评论处,描述了自己在接受了厌女的概念之后,如何反思自己在阅读时也曾带有隐秘的厌女倾向。某位发帖人称,“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生活中也从来没想过去依靠什么男人”,可是在阅读言情文学时仍“下意识地不相信女主的能力、把她生的希望寄托在男主身上”,由此感叹“社会文化真的对人有潜移默化的洗脑作用”。[37]还有一个帖子的评论表达了同样的感受:“我得说,我在生活中也经常潜意识地厌女。这已经快成了人类共同的劣根性了。”[38]

    这类具有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色彩的发言在小组内屡见不鲜,可在这类不无“皈依”意味的言论中,对阅读行为进行自我批判并不必然走向阅读禁止,更深层的目的是凸显对新观念的拥护与认同。在此我们看到,网络文艺批评表现出一种不同以往的展示性。在这个意义上,“厌女”批评作为一种自反式(selfreflective)的批评,读者—批评者对于“思想觉醒”一事的夸张描述,以及由此传达出来的鲜明性别立场,或许要比文学评论的内容本身更为重要。

    那么,这批受到女性主义 “启蒙”的读者,将会把言情文学和网络文艺批评带向何方?最显著的一点是,这批读者—批评者开始在“厌女”批评的旗帜下,明确表达了言情小说中令她们反感的内容。以细节为例,“养金丝雀”这类污名女性的语词就被读者认为“在性别刻板印象和污名化中表现了不自知的厌女”。[39]在认识到厌女的问题之后,一些读者对言情文的创作提出了明确的价值偏好,她们开始要求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必须在人格上对等。有读者提出“其实女主才是一篇言情小说的灵魂”,因而女性角色至少应与男性角色同等优秀。[40]另有大批读者开始有意识拒绝一些言情文学的常见情节和模式,例如,有读者开始有意识地批判“救赎向言情网文中对女性的压榨”,因为“爱是双向的……平等的,救赎意味着最开始你就主动把自己摆在弱势地位”,言情故事中的女性不必“用自己的身心受伤为代价去爱男主”。[41]为了表现对等的性别关系,女性人物不仅需要有明确和完整的“故事线”,还不能“恋爱脑”或只为了爱情活着。当代言情文学正在不断演变为一种不纯粹以爱情为中心的言情文学,也就是说,爱情在故事中只能充当独立女性生活中的一个方面而非全部。对当代读者而言,如果需要女性牺牲自己的事业、生活和尊严才能换来爱情,那么这种爱情也就不再值得欲求。根据这些读者的要求,理想的言情文学既要将爱情线写得动人,又不能破坏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性别平等关系,为了烘托爱情而牺牲女性利益的叙事正越来越不受欢迎。

    可同样不容忽视的是,言情文学的弹性还呈现为丰富多元的阅读接受形态。言情文学兼具幻想与现实的双面性,不断塑造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态度:一种采用自我代入的方式,与作品中的角色发生情感上的联系与共鸣;
    另一种则较少地介入自身的情感体验,以较为疏离的态度来观看作品。[42]于是言情小说对读者究竟施加了怎样的影响,也取决于作品以何种态度被读者阅读,只不过对当代言情文学的读者而言,这两种态度却未必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当代网络文学读者往往可以灵活地出入于文本世界,以不同的读者身份、用不同的态度去阅读和批评。有位读者在论坛中这样表示:
    “我当然可以没头脑地看。”可同时这位读者又说:“作者不带三观写我就不带三观看,作者带三观写我就带三观看。”[43]这已经是一种极为灵活和流动的立场表态。某个帖子的高赞评论是这样说的:“作品好到一定程度我可以忍受作者厌女……也不关心作者的私德如何。”[44]因而,能够识别出作品是否厌女的读者未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女性主义者,她们会结合作品的其他因素来综合考虑作品的价值。最有代表性是今年3月的一个帖子,发帖人表示:“不要说什么看网文只是消遣,再不走心的消遣,连续看上一段时间也会潜移默化地被洗脑!”可这种过激言论在女性主义色彩浓郁的小组内也未能得到广泛认同,帖子的高赞评论就反驳道:“不是看了言情就会变成恋爱脑。” “我只是闲余时间看个小说而已,我还有其他时间搞学业搞事业的。”[45]此外也有组员注意到,小组内不少人表面上支持女性主义,但转头就去别的公共小组抱怨 “小说打分器”的女性主义倾向太过狭隘。[46]这说明,当一个论坛形成了确定的舆论风气时,迎合这种风气的言论有时未见得反映了组员内心的真实想法。

    上述这类表述也为今天认识、了解网络文艺评论增添了一层复杂性和不确定性。读者自己在不断变化立场。她们并不认为阅读言情文学就一定会陷溺进小说所呈现的价值观,甚至在接受了女性主义立场之后,她们也不会因此“戒断”阅读。也就是说,很可能网络世界中的读者普遍具有身份和认同的多面性,在网络文学的阅读过程中,同一个读者既可以是那种沉溺于言情文学情节的、不加思考的读者,也可以很快抽身事外变成文本的激烈批判者,甚至化身为符合女性主义所要求的那种“站在文本之外”进行“对抗阅读”的读者。

    一旦忽视了网络上热情评论文学的读者,就有可能低估了网络文学在当代大众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往学者总是从单方面接受的角度,过于强调网络文学如何为了名利的目的去迎合读者的“爽点”;
    或者突出读者意志对文学创作主体性的侵蚀,却很少注意到网络文学文本也可以成为塑造某种公共性的中介。正如努斯鲍姆(M.Nussbaum)说的那样:“文学有足够的潜力为我们的公共生活提供特殊的贡献。”尤其必须重视文学读者的态度,因为“文学读者的立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筛选公共情感的有力工具”[47]。

    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学已经成为折射公共生活和大众文化的一面镜子。当女性主义渗透进大众阅读,一些女性主义者所期待的“觉醒的”读者,正在尝试通过读者的权力来改造浪漫小说的意识形态功能。在新型性别观、婚恋观的引导下,不纯粹以爱情为中心的言情文学很可能成为网络女频文学发展的一种趋向。但也必须看到,当代的网络小说读者又能够以灵活的身份进行阅读,她们既可以沉迷于故事情节,同时又能以置身事外的立场对小说价值观进行批评。从这类网络原生评论中,我们捕捉到一种透过文学来批判、介入现实的尝试,同时文学评论也成了读者有意识的自我表态——用强烈乃至过激的“厌女”一词,来表明自己并非被言情小说所蛊惑的、缺乏反思能力的读者。

    那么言情文学会否因为读者接纳女性主义思想而宣告终结呢?恐怕也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不只是因为言情文学从来就是一种具有弹性的通俗文学类型,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在网络上能够对文学进行长篇评论和讨论的读者,并不是言情文学的全部读者。掩盖在厌女争论背后,言情文学仍有着极为庞大的下沉市场,只要许多从来不曾占据网络话语权的沉默读者仍在持续阅读和消费,这类文学就将长期存在,并将始终成为调和父权制结构和当今女性自我意识之紧张关系的症候文本。

    注释

    [1]宁传林,夏德元.场域理论视角下网络文学作者、编辑、读者的角色认知[J].编辑学刊,2018(1):13-18.

    [2]刘俐俐,李玉平.网络文学对文学批评理论的挑战[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5):1-8;
    邵燕君.新媒体时代的文学批评[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4(05):18-20.

    [3]田晓丽.互联网时代的类社会互动:中国网络文学的社会学分析[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31(1):173-181+193.

    [4]周志雄.网络文学批评的现状与问题[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55(2):41-46.

    [5]白烨.文学批评的新境遇与新挑战[A].欧阳友权.网络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3-12.

    [6]宋炳辉,南帆,郜元宝,梁永安,王光东,张新颖,葛红兵,刘志荣.网络时代的文学批评与人文学术[J].上海文学,2003(1):76-80.

    [7]赵慧平.网络时代的文学批评问题[J].人文杂志,2005(2):101-106.

    [8]单小曦.推进网络文艺批评理论建设[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03-20(005).

    [9]禹建湘.空间转向:建构网络文学批评新范式[J].探索与争鸣,2010(11):67-70.

    [10]曹成竹,王兴永.网络文艺批评特征简析[J].山东社会科学,2015(2):105-109+104.

    [11]黎杨全.网络追文族:读写互动、共同体与“抵抗”的幻象[J].文艺研究,2012(5):94-103.

    [12]欧阳友权,吴英文.网络文学批评的价值和局限[J].探索与争鸣,2010(11):63-66.

    [13]【吐槽】关于Twentine的小说厌女[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7759062/.事后笔者曾与这位发帖人通过私信,询问她指控网文作家、作品“厌女”的思想渊源是什么,这位发帖人表示自己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女性主义批评训练,而是主要源于上野千鹤子《厌女》一书的启发。

    [14]薛静.Twentine《打火机与公主裙》:现实也有浪漫故事[N].文学报,2017-01-05(013).

    [15]邵燕君,吉云飞,肖映萱.《2016年度网络小说》序言[J].小说评论,2017(2):71-79.

    [16]周志雄.确立风向标,呼唤网络文学经典[N].文艺报,2017-03-17(002).

    [17]李敏锐.消费文化与女性网络文学的变奏[J].社会科学家,2019(9):155-160.

    [18]【吐槽】点击就看Twentine塑造的颠覆传统精英男主的行走荷尔蒙,kdl[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8009367/.另一篇讨论与之类似,通过罗列小说中对女配的描述,证明作者的写作存在“厌女”的问题。参见【讨论】代发组外达·芬奇,从小说女性配角塑造来讨论Twentine的小说是否厌女[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8332282/.

    [19]【讨论】Twentine“男性视角”我的浅见[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8296390/.

    [20]【讨论】Twentine的小说厌女吗?——对组内“关于Twentine的小说厌女”一帖的看法[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9495336/.

    [21]另一个必须注意的事实在于,豆瓣小组作为一个整体性的综合网络论坛,自去年开始越来越表现出激进的女性主义立场,尤其是在以“豆瓣鹅组”为代表的一系列娱乐小组中,激进女性主义甚至成为组内的普遍共识。甚至许多用户都明确注意到了这一点,参见2020算不算中国女性主义意识崛起元年[EB/OL].https://www. douban. com/group/topic/204485669/.而许多网络言情文学的读者本身也是娱乐小组的组员,因而有理由相信,“小说打分器”小组在近期呈现出来的“女性主义”转向很可能也受到了豆瓣论坛整体风气的影响。

    [22]例如,对叔本华的批评,参见【吐槽】发现自己很喜欢的哲学家极度厌女[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28964797/.

    [23]王先霈,王又平.文学批评术语词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609.

    [24]景欣悦.复义表达、话语策略与文化结构——“厌女”的三副面孔[J].中国图书评论,2021(5):16-27.

    [25][加]诺思洛普·弗莱.世俗的经典:传奇故事结构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84.

    [26]金赫楠.在作者、读者和编辑的合力中生长——网络言情小说漫谈[J].博览群书,2015(11):32-39.

    [27]陈瑜.解读“浪漫”——《浪漫传奇的进程——通俗小说的政治》评介[J].妇女研究论丛,2015(2):121-128.

    [28][美]珍妮斯·A.拉德威.阅读浪漫小说[M].胡淑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40-43.

    [29]段慧.英国文化研究视野下的“阅读浪漫小说”解读[J].新疆社科论坛,2017(5):104-108.

    [30]Heidi Rice.Is Mills&Boon Feminist Literature,Misogynist Trash or Neither?[EB/OL].https://www.profwritingacademy.com/is-mills-boon-feminist-literaturemisogynist-trash-or-neither.

    [31]周志雄,孙敏.文化视野中的网络都市言情小说[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41(4):25-32.

    [32]柯倩婷.霸道总裁文的文化构型与读者接受[J].妇女研究论丛,2021(2):97-107+128.

    [33][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04.

    [34]【讨论】应不应该看“厌女”的作品[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8014251/.

    [35]【讨论】来看看小说是否厌女的评判标准![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7892799/.

    [36]【讨论】厌女不是标签和帽子,只是一种社会现象,且广泛存在于文学作品中[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8317999/.

    [37]【讨论】看文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有很隐秘的厌女倾向(厌女≠讨厌女生,但=刻板印象加偏见)[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2674078/.

    [38]【吐槽】女人的本质就是厌女[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9894459/.

    [39]【讨论】会因为女权意识的觉醒而对小说中某些情节感觉到不适吗?[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0932059/.

    [40]【讨论】大家有没有觉得言情小说里女主比男主更重要[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0982724/.

    [41]【讨论】姐妹们一定要远离救赎向言情[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22969053/.

    [42]苏晓芳.网络都市言情小说叙事分析[J].中国文学批评,2021(2):100-107+159.

    [43]【讨论】读者带不带三观看文完全取决于作者带不带三观写文[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9071149/.

    [44]【吐槽】毛姆、黑格尔、尼采的作品都因为厌女被打过低分,突然替他们感到委屈[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11215170/.

    [45]【吐槽】我们根本不需要言情作品[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23307235/.

    [46]【吐槽】为什么在公共组老是看到对我们组打分的吐槽[EB/OL].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31457685/.

    [47][美]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M].丁晓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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