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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利西斯形象:反顾当代诗的一个微观角度

    时间:2022-11-19 08:55:04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颜炼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是当代中国社会的重要转型期,也是当代汉语诗写作发生显著转变的时段。诗歌界对此已有许多共识,笔者此文谈一个微观的发现,对理解这一阶段的当代诗,或能略有助益。在当代重要诗人张枣、骆一禾、西川、张曙光、王家新、欧阳江河、宋琳等多位诗人笔下,这阶段陆续都出现古希腊神话中的著名英雄尤利西斯(按拉丁语通译尤利西斯;
    按希腊语通译奥德修斯或俄底修斯,下文据语境选用相应译名)。张枣1989年写于德国的《南京》,骆一禾1989年写成的《世界的血》,西川1989 至1990年期间写成的《远游》,张曙光1990年开始写作的数首作品:《尤利西斯》《都市里的尤利西斯》《陌生的岛屿》,欧阳江河1995年写成的《去雅典的鞋子》,王家新1996年写成的《伦敦随笔》,张枣1996年写成的组诗《云》,宋琳1997年写的《缓慢》,这些作品或以尤利西斯为主角,或以之为重要素材。中西诗歌里重写神话的情况很常见,但值得细究的是,为什么这位希腊神话人物形象在该时期的当代诗里频频出现?它承担了什么样的功能?背后有何社会历史原因?解释这些问题,需由远及近地谈起。

    英国现代希腊学家M.L.芬利这样强调奥德修斯形象在西方文化史上的重要性:“如果说欧洲历史确以希腊人为开端,希腊的历史则以奥德修斯的世界为其源头。”的确,欧洲文学史上对希腊神话的无数改写和重塑中,奥德修斯堪称源远流长的文学主题之一,他被认为是第一个饱满的“人”的形象。出于论述需要,我们从源头《荷马史诗》开始作极为简略的梳理。

    在所有英雄人物中,《荷马史诗》关于奥德修斯的着墨最多。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第一部《伊利亚特》的重要主人公。作为希腊联军的重要将领,他英勇善战,足智多谋:不但能在前线征战,还擅长乔装改扮,刺探敌营。在第二部《奥德赛》里,他是核心主人公。特洛伊十年战争结束后,他带随从踏上归途。由于神的惩罚,他历经十年漂泊,才得以返回家园。途中他遭遇过女巫、巨人、神女、女妖等等,也下过冥府,在那里见到许多战争中死去的战友和同伴。组成联军的各城邦军队皆陆续回到家乡,只有奥德修斯及其部下厄运不断,生死未卜。丈夫久出未归,妻子佩涅罗珀被众多上门求婚或以此为名闯进家里吃喝胡闹的贵族子弟骚扰,她想尽计策拖延做决断的时间。出征二十年期间,他们的儿子忒勒马科斯已从初生婴儿长成壮小伙儿。为了解决家中危难,忒勒马科斯决定出门寻父。在雅典娜的护佑下,奥德修斯终于回到故乡,父子会合,同仇敌忾,成功赶杀家里的求婚人,合家大团圆。在古希腊后期至古罗马初期的其他属特洛伊故事系统的诗里,还讲述了奥德修斯如何实施特洛伊木马计,如何参与特洛伊屠城以及接受特洛伊妇女为奴隶等故事(比如欧里庇得斯悲剧诗《特洛伊妇女》、奥维德的神话长诗《变形记》)。希腊罗马古典文学里关于奥德修斯各种面相的精彩描绘,为后来的诗人、作家和艺术家提供了无数的灵感源泉。

    中世纪欧洲文学关于奥德修斯最著名的描写,是但丁《神曲·地狱篇》。在《地狱篇》第26 卷,由大诗人维吉尔带领,但丁在地狱遇到奥德修斯的灵魂。他向两位地狱来客讲述了自己回到家乡伊塔卡之后的新情况:自己不安于老死故乡,所以携伴继续出海航行,从希腊半岛出发,穿过地中海,经直布罗陀海峡驶入大西洋,一直航行到南半球,抵达南大西洋接近炼狱山的地方,最后死于海难。这一大胆改写,曾被不少西方古典学家讨论过。但丁的改写,直接成了19世纪英语诗人丁尼生的名诗《尤利西斯》的灵感来源。在丁尼生笔下,这个希腊英雄在回乡后继续组织远航,几乎就是达·伽马、麦哲伦、哥伦布等欧洲近代航海家和鲁滨逊(笛福《鲁滨逊漂流记》)、格列弗(斯威夫特《格列弗游记》)、亚哈船长(麦尔维尔《白鲸》)等文学形象的合一。严复译赫胥黎《天演论》时,曾把赫胥黎所引的丁尼生《尤利西斯》的片段,翻译成汉语,这恐怕是尤利西斯在汉语中留下的最早痕迹:

    丁尼孙之诗曰:“挂帆沧海,风波茫茫,或沦无底,或达仙乡。二者何择?将然未然,时乎时乎!吾奋吾力,不悚不戁,丈夫之必。”

    文艺复兴开始,希腊哲学文艺被无数人追捧喜爱,许多诗人、画家都曾再造尤利西斯主题。薄伽丘曾将尤利西斯妻子的故事写进《名媛》,旌奖其德行与忠贞。在莎士比亚的特洛伊主题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也写到尤利西斯,戏中主要突出他谋略家和擅言辞的形象。相较而言,法国诗人拉封丹(1621—1695)的改写尤为醒目。在《拉封丹寓言诗》里,有一首《尤利西斯与他的战友》。拉封丹改写了《奥德赛》中相对独立的片段。荷马笔下的情节大致如下:奥德修斯与同伴们到达女巫喀耳刻的岛屿上,打前站的同伴们因吃了女巫给的食物,变成了猪;
    后经奥德修斯斡旋,女巫给了他们变回人形的解药。这个西方妇孺皆知的故事,被拉封丹改写成:同伴们变成了各种动物,他们非常喜欢自己的新状态,任凭奥德修斯怎么劝说,都不肯吃解药变回人形,继续跟首领一起漂泊受苦,而是宁愿做自在幸福的动物。尤利西斯的许多典故遍及西方近现代各种人文典籍。比如德国著名现代学者奥尔巴赫的文学研究名著《摹仿论》的开篇,就以奥德修斯回家之际的片段作为论析对象。

    十九世纪以来,无数西方诗人作家钟情于希腊神话,奥德修斯主题自然也在其中。比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里,就把主人公跟随魔鬼走进地下室的感觉,比喻为奥德修斯与同伴们到了有忘忧果的岛上:

    人们在那里享受着完美的幸福,就像那些吃了忘忧果的人,来到一个风景迷人的岛上,那里永远都充满午后的阳光。听着悦耳的瀑布发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他们心中产生了永远不回家、永远不想再见到妻儿、永远不想乘风破浪的念头。

    此外,小说家欧·亨利写过《尤利西斯和遛狗的奴仆》,卡夫卡也写过以奥德修斯与塞壬为基础素材的作品《塞壬的沉默》。

    二十世纪最著名的重写,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小说主人公布卢姆是日常生活迷宫里的茫然失措者,一个现代日常生活中的漂泊漫游的尤利西斯。此外,一些现代俄苏诗人,比如古米廖夫、布罗茨基,都曾写到过尤利西斯主题。俄苏诗人强化了尤利西斯某一方面的隐喻意义:从十月革命前后开始的几十年里,大批俄苏诗人由于种种原因流亡漂徙国外或被流放国内,他们笔下的尤利西斯主题,成了诗人流亡处境的隐喻。俄苏文学一方面根植于拜占庭文明与希腊正教传统,同时受益于彼得一世改革以来与西方的交流,两方面都让他们的写作与希腊神话有万千关联。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汉语新诗里密集出现的尤利西斯主题,其背景显然是1970年代末期开始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西方文学与思想文化典籍的再版和新译,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各流派和俄苏流亡文学在中国的大规模译介,让诗人们有更多接触希腊神话题材诗歌和文学作品的机缘。

    笔者目前所见最早写尤利西斯主题的当代汉语诗,出现在1989年。1986年旅德的诗人张枣,于1989年写成的《南京》一诗,大概是最早涉及奥德修斯题材的当代诗之一。诗的末节最后三行如下:“我冥想远方。别哭,我的忒勒玛科斯/这封密信得瞒过你母亲,直到/我们的钢矛刺尽她周身的黑暗。”这里用了《奥德赛》里忒勒马科斯外出寻父,父子相遇后合谋赶杀家中求婚人的典故,但诗人显然作了发挥。该诗前三节的内容,写男主人公“我”在五月里的一天清晨,陷入追忆,想起五年前在南京与女主人公“你”之间的一次幽会。从第四节开始,“我”的心思徘徊于冥想往事与当下现实之间。幽会时的灯泡,就像儿子,是秘密的知情者。写到这里,诗人突然告诉我们,“我”的儿子就是忒勒马科斯。“我”希望那一封关于幽会的“密信”能瞒过母亲,直到父子合力,将笼罩她的“黑暗”刺尽。这个“她”,就是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罗珀。前面说过,她被求婚者纠缠多年。结尾的逆转,让这首诗成了奥德修斯漂泊故事的一种改写。“我”与“你”的幽会,就成为奥德修斯漂泊途中的众多艳遇之一。诗人张枣为何在这个时间写这样一首诗?个人感情生活的变故,旅欧数年的“漂泊”感,甚至诗人对两性世界的独特的敏感能力,这些都可以作为解释这首诗主题的入口。但我以为这首诗的写成,很可能有一个前文本。

    张枣特别擅长与西方诗人展开或隐或显的对话。八十年代中前期作品里,他与庞德、叶芝、艾略特等诗人作品的对话随处可见。这首《南京》里的奥德修斯主题,或与布罗茨基的一首诗相关。布罗茨基198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数年里被汉语诗歌界广为关注,其诗文陆续被译成中文。已在欧洲的张枣,也应该有机会读他的作品。布罗茨基有首名为《奥德修斯致忒勒玛科斯》的诗,与张枣的诗之间,特别值得比照。这首诗是漂泊中途的奥德修斯写给儿子的一封“信”。“信”里说他已记不清特洛伊战争谁是胜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有的岛屿都相似”,不记得儿子的年纪……在诗末,奥德修斯告诉忒勒马科斯,没有父亲角色的成长环境,可让他摆脱“俄狄浦斯情结”,连梦都很纯洁。在张枣这首诗里,“我”已然是回到家的奥德修斯,“我”不仅得准备赶杀嚣张的求婚人,“刺尽”妻子“周围的黑暗”;
    还需处理五年前与“我”幽会的“你”的密信——这也是妻子周围的“黑暗”的一部分。布罗茨基摹写奥德修斯漂泊途中给儿子的信,张枣摹写奥德修斯抵家之际与儿子共同处理“密信”。在《荷马史诗》里,奥德修斯能在不同场合绘声绘色地“追述”不一样的漂泊往事,布罗茨基和张枣笔下的奥德修斯/“我”,亦有两种不同的“往事”讲述。

    骆一禾1989年3月完成的长诗《世界的血》第五章第三歌名为《航海纪:俄底修斯与珀涅罗珀》,按西渡总结,这部分主要“表现人们航海探险的意志,在其中人与行动合一并存”。开篇写奥德修斯的船队“移居海洋”,写在家等候的王后,写塞壬“妖娆”而“卓越”的歌声,也隐约写到水手们塞耳朵的细节。其中有一段对《奥德赛》里的情节直接重写如下:“再见了,伟大的船队/或者孤立的船队/鬼魂镇定地擂响红色大鼓,儿女们/在碗沿上失声痛哭/因为归来的人们是那么稀少/老狗默然地死去:它吠了最后一声/谁也不能听懂/只有一个衣裳破烂的归人站着洗脚。”这段重写了奥德修斯的归来——说孤独的船队,是因为二十年前一起出征的将士都已死去,只有奥德修斯一人面目全非地回来。特洛伊战争加上曲折的归途,二十年后,家人也无法认出他,包括妻子珀涅罗珀。家里忠诚等待的老狗却认出了主人,在与主人默然相认后,它悲欣交集地死去。老女仆,奥德修斯的奶妈,帮这位特殊客人洗脚时,凭他腿肚上的老伤疤——奥德修斯年少打猎时被野猪攻击留下的,认出了奥德修斯。骆一禾诗里说奥德修斯“站着洗脚”,显然背离了荷马史诗里的情节,原文里是坐着洗脚。而近代西方画家复现该情节时,奥德修斯也是坐在凳子上。

    西川1989年10月至1990年4月间完成的长诗《远游》第五节里,出现了俄底修斯:“在路上的俄底修斯,/遇见在路上的圆桌骑士;
    /在路上的法师三藏,/遇见在路上的马可·波罗;
    /呼啦啦走过朝圣的毛驴、但丁和乔叟/但却无人见过苏菲黑色的马队;
    /上路的老爷带着金币和桑丘,/在太阳宫殿的背后/惊动了一大群宿营地的死者。”西川在这里没有局限于作为孤独漂泊者形象的俄底修斯,而是把他同圆桌骑士、唐三藏、马可·波罗、朝圣者的毛驴、但丁、乔叟、苏菲的马队、堂吉诃德与桑丘等历史和文学中与远行、理想、朝圣、流亡有关的人物并置。“太阳宫殿”似乎可追溯至奥维德《变形记》里关于阿波罗辉煌金殿的描写;
    “宿营地的死者”,与前面的为某种理想远行或漫游的人物形象系列之间,在寓意指向上构成特别的张力。这种设定,与这首诗写成的历史语境,或有潜在关联。

    张曙光1990年写的《尤利西斯》在当代诗歌中颇受关注。诗里有几个维度关系的交互与叠合:尤利西斯的漂泊与归来;
    年老的荷马/詹姆士·乔伊斯对奥德修斯/尤利西斯故事的讲述/重述;
    “我们”的写作与历史/生活。三个维度在诗里交织推进,形成了诗人开篇就点明的“譬喻”。其中蕴含的追问是:“我”/“我们”如何像荷马或乔伊斯写奥德修斯故事那样,虽置身黯淡的生活和沉沦于自身的恐惧,却能在写作中追回“美好的时日”,避免沦于“带有道德气味的历史”?这首诗在当代诗歌史上有标志性,正是因为它堪称1990年代初期诗人群体乃至知识分子群体处境与困惑的集中表达——这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我想辨析的是,这一“表达”依据了尤利西斯主题的哪一面相。显然,诗人借尤利西斯回乡后对过往经历的追述,来譬喻写作与历史/生活关系。前面说过,《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是他自己故事的主要讲述者。面对不同的听众,他能给自己塑造不同面相。似乎受《追忆逝水年华》“马德兰小蛋糕”的启发,张曙光想让主人公“从一片枯萎的玫瑰花瓣,重新/聚拢香气,追回美好的时日”,但“黯淡的生活”,“带有道德气味的历史”与“美好的时日”的不协,带来了写作的困难(整个上午萎缩成一张白纸),这写作困难本身即这首诗的主题,而表现它的譬喻,就是这首诗的肌理和血肉。在后面几年里,张曙光对尤利西斯主题作了新的发挥。《都市里的尤利西斯》一诗,写“我们”在北京苦寻一家四川餐厅的经历。“我们”是被饥饿和命运驱使的白日梦游者;
    都市物象被诗人喻为尤利西斯遭遇的巨人的岛屿或停泊在港湾的船只,期盼中的盛宴被喻为塞壬的歌声。诗里提到了美国诗人奥哈拉(Frank O"hara),他曾在诗里写到了电影明星拉娜·特娜(Lana Turner)——她在张曙光写此诗之际刚去世(1995年),奥哈拉于1966年被出租车撞死,而“我们”此时正在出租车上。诗人想说的是,所爱的诗人及其笔下的明星都已死去,当年的诗歌同道或下海经商或出国,而“我们”依然如奥德修斯一样无法“回家”。面对生活和命运的嘲讽,诗人提出一个显然受博尔赫斯《棋》一诗启发的问题:“是谁虚构了我们,而他又被哪一只手/虚构?”结尾继续紧扣尤利西斯主题:“今晚我们的头将枕着哪一个胸脯入睡”——暗指奥德修斯与伙伴们在喀耳刻的岛屿上的经历。在1990年代另一首诗《陌生的岛屿》里,张曙光以尤利西斯的口吻,写他与伙伴们抵达一个陌生的岛屿,“在这里/我们必须学会重新生活,重新开始/我们的探险经历,或在炉火边懊悔/我们曾经并且正在失去的一切,而火/在渐渐熄灭”,“我必须像那个盲目的诗人/在永恒的琴弦上把瞬间的故事/讲述给世间的那些傻瓜们听”。

    张曙光的尤利西斯主题诗里,提到过1990年代出国热。这其中,包括当代诗人各种形式和原因的出国。诗人欧阳江河、王家新、宋琳、张枣等诗人1990年代的诗里,分别以不同方式将域外的体验与尤利西斯主题联系在一起。欧阳江河1995年的诗《去雅典的鞋子》里,将漂泊的尤利西斯形象与出国的中国诗人形象联系在一起:“但是尤利西斯的鞋子/未必适合你梦想中的美国,/也未必适合观光时代的雅典之旅。/那样的鞋子穿在脚上/未必会使文明人走向荷马。”在荷马史诗里,并没有特写尤利西斯的鞋子。荷马笔下只有神的鞋子被特别强调,因为它可助力飞翔。比如《奥德赛》开篇,就写雅典娜有一双奇妙的金鞋,她出发去伊塔卡之前的第一件事,便是系好自己的鞋绳。这双鞋“能使女神随着徐徐的风流越过大海和无边的陆地”。欧阳江河这里,显然是想强调如尤利西斯一般的诗人,未必能适应旅居美国或其他国家的生活。

    王家新1996年的诗《伦敦随笔》第一、三节也写到奥德修斯。第一节如下:“离开伦敦两年了,雾渐渐消散/桅杆升起:大本钟摇曳着/在一个隔世的港口呈现……/犹如归来的奥德修斯在山上回望/你是否看清了风暴中的航程?/是否听见了那只在船后追逐的鸥鸟/仍在执意地与你为伴?”王家新1990年代初期曾旅居欧洲数年。他在诗里用奥德修斯的漂泊来比喻自己的域外经历,将对伦敦经历的追怀比喻为奥德修斯对漂泊的回顾。在第三节里,他将在唐人街附近红灯区的经历,比喻为奥德修斯对塞壬的抵抗:“第一次从那里经过时你目不斜视,/像一个把自己绑在桅杆上/抵抗着塞壬诱惑的奥德修斯,/现在你后悔了:为什么不深入进去/如同有如神助的但丁?”诗人似乎觉得,比作奥德修斯与塞壬似乎不够将个体经历崇高化,因此末两行继续以但丁与贝雅特丽采的关系来譬喻。

    张枣1996年写成的《云》(组诗)第一首最后一节,也写到了奥德修斯主题:“这是你的生日;
    祈祷在碗边/叠了只小船。我站在这儿,/而那俄底修斯还漂在海上。/在你身上,我继续等着我。”这首诗是他为儿子生日写的诗。与前面讲过的《南京》一诗相像,奥德修斯父子一起出现。写《南京》时,张枣尚未结婚生子;
    《云》的写作虽然有儿子生日为由头,但也说明张枣对荷马笔下奥德修斯父子的故事情有独钟。奥德修斯漂泊未归,儿子在等待中长大成人后出门寻父,这个故事被认为是西方成长小说的起源。诗人把对幼儿的祝福和祈祷,比喻为船,把自己与儿子的关系,比喻为在外漂泊的奥德修斯与在家的幼儿之间的关系。这既表达了父子之情,更隐喻了诗人悬居海外的处境。

    宋琳1997年的诗《缓慢》也写了奥德修斯主题。与张曙光《尤利西斯》一诗相似,宋琳也在写作过程与奥德修斯的漂泊之间,构设互喻关系。开篇展示漂泊处境与都市意象之间的神似,第二节如下:“太阳船队航过大厦,/你的桌子,从一首诗到另一首诗,/中间隔着重重海洋。”太阳/大厦(诗人书桌所在),对应船队/海洋。第三节强化了上述互喻关系:“岛屿,昼与夜的一座座迷宫,/永恒的水妖在松枝吊床上歌唱,/波光闪闪,星星的灯笼在她们身边摇晃。”上节说诗与诗之间隔离着海洋,这节写一座座岛屿之间隔着海洋,奥德修斯的船队从一座岛屿到另一座岛屿需要时间,要历经昼与夜的交替。对他来说,陌生岛屿——无论是女巫喀耳刻的岛,神女卡吕普索的岛,还是费埃克斯人的岛国,都如一座座迷宫。接下来,宋琳写到塞壬的歌声。“松枝吊床”和“星星的灯笼”两个意象非常精巧。松枝和灯笼,既可以视为上一节写到的大厦周边的城市物象,也与荷马史诗原文形成互文。在荷马笔下,塞壬们的形象是人、鱼、鸟的结合,她们当然可停落枝头。波光与星星彼此辉映,被比喻为摇晃的灯笼,由此也可想见航船摇晃之感。诗人写到塞壬的歌声,就意味着把大厦深处的书桌旁的自己,比喻为被捆在桅杆上的奥德修斯,正忍受着美妙却可致命的歌声的诱惑——这也是来自诗的诱惑。全诗结尾一行,将诗人写作的完成与奥德修斯爬上海滩获救融为一体:“当你赤裸着从隐喻的险滩攀爬上来。”背后的典故是,奥德修斯在费埃克斯国赤身裸体上岸,被该国公主瑙西卡娅救助。

    以上按写作时间列举分析的,都是当代卓有影响的诗人的作品。不消说,在语言风格、主题喜好和诗学观念方面,他们都有鲜明个性。但他们对尤利西斯主题的化用与重写,却显出某种一致。他们撷取的尤利西斯形象,大致可归纳为两个方面的主题:尤利西斯的漂泊过程或归来。对比前文简要梳理过的西方文学传统中尤利西斯主题的多样性,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中期的中国当代诗人,只采撷了其中少许部分。

    从严复译《天演论》开始算,尤利西斯主题进入汉语已近百年。八九十年代当代诗歌在融化学习西方诗歌上成就斐然,但从尤利西斯主题化用看,还是看到某种狭窄的时尚性。一个时期内最优秀的写作者,对这个主题的认知,差不多在同一个水平线。相较西方近现代诗人作家对相同主题的多样性重写,比如不久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格丽克,或更早的卡瓦菲斯、史蒂文斯、艾略特、奥登、罗伯特·洛威尔、布罗茨基等在中国有巨大影响的外国诗人,这时期汉语诗人们对尤利西斯主题的表现显得单一。原因至少有二:首先,一个历史时段的诗人往往也受限于某种认知上的“箱体效应”;
    其次,是文化隔阂带来的认知错位和简化:奥德修斯主题是西方世界海洋主题文学的源头,而汉语文学传统里,抒写海洋世界的传统比较微弱,这天然地影响了汉语诗人对奥德修斯主题的立体认知。简言之,写作群体主观的认知局限和客观的文化隔阂,决定了该时期汉语诗化用尤利西斯主题的深度。

    情况也在发生变化。随着全球化加深,上述局限在一些优秀诗人笔下有了突破。比如诗人陈东东写于2014年的《七夕夜的星际穿越》一诗,非常卓越地将中国牛郎织女的神话主题与奥德修斯主题作了融合,拓宽了我们对这两个神话主题的认知。诗人蓝蓝的短诗《俄底修斯》,重写了奥德修斯逃离巨人境的故事:“我叫无人,他说。/随后便杳无踪迹。//巨人们找不到他。/愤怒的死神也找不到他。//他不在深深的岩洞里,/也不在高大的头样的肚子下。//沿着语言的秘密小路,/他——胜利地逃遁了。”聪明狡猾的奥德修斯在灌醉巨人,戳瞎他的眼睛后,告诉他自己名叫“无人”,然后带领伙伴们躲在羊肚子下逃出巨人的岩洞,登船离开了巨人的岛屿。蓝蓝把这个故事短暂有力地转化为当代诗人与语言的关系。最后一行的破折号,就像一条语言的秘密小路,可谓巧妙。当然,“语言的秘密小路”也是这位希腊英雄聪明狡猾的表现,当代汉语诗里关于他的抒写,就一直没出现过休谟式的道德思考:“在希腊诗人荷马笔下,貌似聪明的尤利西斯似乎爱好说谎和虚构,而且常常没有任何必要、甚至毫无益处地弄虚作假。”

    在语言编织中融合古典文化原型与现实处境,打通各文明形式之间的壁垒,是诗歌突破时代局限、开拓理解空间和诗意疆土的重要路向之一。省思尤利西斯主题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诗歌中的化用情形和随后的新变,或能给我们检点当代诗歌的得失提供一点微观具体的启示。

    【注释】

    ①[英]M.L.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刘淳、曾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5 页。

    ②[英]赫胥黎:《天演论》,严复译,李珍评注,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 页。

    ③[法]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胡小跃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 页。

    ④[俄]古米廖夫:《今生今世》,《第六感觉:古米廖夫诗选》,关引光译,山东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88-89 页;
    布罗茨基相关题材的诗见后文。

    ⑤⑮颜炼军编:《张枣诗文集·诗歌卷》,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07 页、142 页。

    ⑥[美]约瑟夫·布罗茨基:《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1 卷 下),娄自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版,第200-201 页。

    ⑦西渡:《壮烈风景》,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 页。

    ⑧陈东东编:《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26 页。

    ⑨[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63 页。本文中各处涉及《奥德赛》的零星细节,皆据此译本。

    ⑩比如古斯塔夫·布朗热的画:《尤利西斯被他的乳母欧律克勒亚认出》(约1849年),参见[意]露琪亚·伊姆佩鲁索:《艺术中的众神与英雄》,徐坤、江锦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97 页。

    ⑪唐晓渡编选:《死亡与对称·长诗·组诗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57-258 页。据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西川诗文选集《我和我:西川集(1985-2012)》可知,西川后来对这几行作了较大删改。

    ⑫张曙光:《午后的降雪》,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8-89、140-141 页。

    ⑬张曙光:《小丑的花格外衣》,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 页。

    ⑭王家新全诗参见程光炜编:《岁月的遗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61-67 页。

    ⑯宋琳:《雪夜访戴:宋琳诗选》,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30-131 页。

    ⑰相关故事参见《奥德赛》(第6-7 卷),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⑱颜炼军:《陈东东的“语言夜景”》,《新京报》2019年3月2日。

    ⑲蓝蓝:《从缪斯山谷归来》,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8 页。

    ⑳[英]休谟:《论趣味的标准》,徐大健译,罗伯特·哈钦斯等主编:《西方名著入门 第4 卷·评论》,中国商务印书馆·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1995年版,第12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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