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洁冰清《百合花》
时间：2022-11-05 11:45:03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刘照华
在众多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中，女作家茹志鹃的《百合花》风韵独具。作家茅盾曾在发表于1958年的《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中由衷称赞：“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
多年后重读，如同啜饮清洌的老酒，绵长隽永，回甘深沉，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涤荡肺腑，穿透灵魂，给人以提纯精神、升华情感的深刻体验。
一
《百合花》的故事背景是解放战争初期一次攻打海岸的总攻战斗，叙事跨度只在一昼夜。特别之处首先在于，小说并未正面描写紧张激烈的战斗，故事和人物集中在战场外的三个场景之中，写了“我”、护送“我”的通讯员，以及将自己陪嫁的花被子借给伤员使用的新媳妇，刻画了三人之间的真情交往。
谈到这部小说时，茹志鹃曾评价自己：记忆的筛子“把大东西漏了，小东西却剩下了，这本身就注定我成不了写史诗的大作家”。然而，茹志鹃的厉害，恰在于从小处着眼，写出了令人叹服的深度。细品这部作品，她的视角专注于战争环境下人物情感交织、碰撞的细节，最终呈现出人性的耀亮、生命的光芒。尽管与宏大场面描写相比，茹志鹃的小说如同撷取了一朵浪花、一段插曲，但这无疑是她自觉的选择与开拓，这种独有的叙述角度、风格背后，是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维度，并且开掘出令人叹赏的艺术境界，而这也恰恰反映着她对那段特殊岁月独到的观察和发现。
沉浸于这些文字中，泪水涌出的一刹那，心中升起的是玉洁冰清的百合花。它是一朵不曾凋谢的百合花。
二
《百合花》引人入胜之处，首先在于对通讯员这个平凡而又特别之形象的发现。
小说第一部分，笔墨聚焦任务途中。大战在即，团长派通讯员护送“我”到前沿包扎所工作。一路上，“我”这个文工团创作室的女同志，还毛孔大开地接收着天地间固有的色香味，景象格调明朗、开阔。显然，“我”是一位革命队伍中“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成熟女性，此刻保持着内心的镇静、松弛。而唯有是这样的一个“我”，在遇到通讯员这位貌似很难相处的人物时，才会碰撞出有趣的火花，引出特殊的缘分。
“我”发现这位通讯员有些“怪”，又有些“神”。途中，他撒开大步把“我”撂下几丈远，全然不顾“我”的脚烂了、路又滑。说来也怪，他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似的——当“我”落得太远时，他倒自动在路边站下了，而“等我紧走慢赶地快要走近他时，他又登登地自个向前走了”。神乎的是，“从没见他回头看我一次”，却能和“我”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因此，他起初令“我”生气，接着又让“我”好奇，而据经验丰富的“我”猜测，他刻意背对着“我”、离开“我”，这“一定又因为我是个女同志的缘故”。而依“我”的性格，是要主动去探索一下这个悬念的。
小说从“我”的女性心理角度展开叙述，可“我”毫无疑问是位有些泼辣的女性，执意要以他最“过敏”的方式去揭开谜底。在制造了一个歇脚机会后，“我”走过去面对着他坐下来，看到了“他那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这时，他在“我”这位女性面前的张皇与逃避，显出了一个乡村小伙原始的质朴。这是人性中最单纯、透明、稚嫩的部分，竟如此完满地保留于他年轻的生命中。泼辣的“我”俘获了腼腆的他，他的表现令“我”由“恼”而变得“拼命忍住笑”。
一问才知是同乡。这让“我”对他生出亲切的感觉。泼辣的“我”忍不住想打问他的身世，却好似在“审讯”这位腼腆的同乡。战争环境下，这富有戏剧性的一幕，是难以忘却的生命体验，在“我”的“逼问”下，他的羞涩、稚嫩难以藏匿。他对“我”“憨憨地笑了一下”，表明“我”与他之间消除了陌生，有了默契。
这一部分，短小紧凑，妙趣横生，“我”与通讯员的形象跃然而出，生动而鲜活。
三
小说第二部分写“借被子”。这是小说的主体事件，是“我”与通讯员、新媳妇三个主要人物的相交点，是人物间性格相互碰撞、情感彼此嵌入的纽结点。
伤员流血后身体怕冷，包扎所需要的被子一时运不来，于是“我”和通讯员进村分头去借。后来“我”之所以带通讯员返回他去过的新媳妇门上，是因为“我”抱满被子往回走時，却见他仍是两手空空，且抱怨说这里老百姓“死封建”。新媳妇的出场，话语几近于无，笔墨尽在情态。三人会面，新媳妇的那个“笑”呀，简直令人好奇——
她听着，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我说完了，她也不作声，还是低头咬着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没笑完。
通讯员独自来借被子时，与新媳妇如何“过招”，小说没有交代。可新媳妇何来这般夸张的笑呢？细细品味，“我”之前与通讯员面对面挨近坐时，也有被他惹得“忍住笑”的经验，因此，新媳妇这情不自禁的笑，倒是把“我”与她这两个女性的视角和感觉联系在一起了。从“我”先前一路上与他打交道的情景，亦可推想他俩的见面。
小说写到“我”再次提出借被子时，“她不笑了”，犹豫半晌之后，“她转身进去抱被子”。仍然没有开口，但她先犹豫、后坚决的情态，自然、真实。这种情态与随后的情景相对照，让她的形象一下子舒展起来——新媳妇取来的“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于是“我方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不肯借的道理了”……她虽然含蓄，但显然大气。这时，通讯员与我心情大相径庭，我高兴，他窝心：“我刚才也是说的这几句话，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小说传神地描写了新媳妇与通讯员这一刻的对手戏。明明看“我”手里已捧满了被子，新媳妇却偏偏不与通讯员搭茬儿，“她好像是在故意气通讯员，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说：‘抱去吧！”看似摩擦，实为逗趣。这位不多说话、“含羞带露”的农家媳妇，内心又有着开朗、爽直的一面，她看准了通讯员的性子，故意引他耍出孩子气。而通讯员果然落入“圈套”，当“我”示意他接过被子时，他“扬起脸，装作没看见”，经“我”开口叫他，“他这才绷了脸，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
仔细解读这段文本，新媳妇咬着嘴唇笑他、故意装作气他的表现之中，似乎还藏着“我”和通讯员都无从体会的情绪。她是刚过门三天的新娘子，这条被子是她唯一的陪嫁，可以断定，起初没答应借给，只为真心不舍，与通讯员是否腼腆、执拗并无关系;当她见“我”领着通讯员二次上门时，怎能不被他碰了釘子却摸不着头脑的无辜样子逗笑呢！当然，那种忍不住的笑里，也含着对通讯员的好感与善意，甚至还略带些歉意吧。这时，新媳妇之所以做出故意气他的样子，其实是以“活泼”的姿态，想将他从绷了脸、垂着眼皮的憨态中引逗出来。这种“活泼”，就和“我”在半路上要强行坐他对面逼他张皇的“泼辣”劲差不离儿。然而，新媳妇此刻对他怀有的那种歉意，“我”无从觉察。细读便知，新媳妇的这种歉意，在后续情节中确有交代——在通讯员已返回前沿、新媳妇来到包扎所工作时，新媳妇进门先找通讯员，继而向“我”表白：“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
二人这一回合中，孩子气的小同乡“忙中出错”——
不想他一步还没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新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夹了被子就走。
新媳妇的微妙感情，通讯员更是无从知晓。他“夹了被子就走”，给新媳妇留下的，是他生命中最后的背影。
四
“我”和通讯员出了新媳妇的家门，便听说她过门才三天、被子是陪嫁。可惜新媳妇没法知道，这之后，通讯员对她是怎样一番过意不去。而感受到他这份天真憨厚之情的“我”，与他的交情瞬间加深——“我看他那副认真、为难的样子，又好笑，又觉得可爱。不知怎么的，我已从心底爱上了这个傻乎乎的小同乡。”
通讯员终于要与“我”这个“女同志”告别，回到他作为战士的使命中去了。而此时，他和“我”已经是共过事、交过心、能够彼此打开话匣子的人了。他特意留下两个干硬的馒头给“我”开饭。这说明，在“我”从心底爱上这个傻乎乎的小同乡之际，他对“我”也产生了同样美好的感情。
这次分手是印象深刻的，而这的确就是“我”与他的永别——
我走过去拿起那两个干硬的馒头，看见他背的枪篇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
他已走远了，但还见他肩上撕下来的布片，在风里一飘一飘。我真后悔没给他缝上再走。现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细品之，在这个部分，随着借被子情节的展开，三个人物的形象得以塑造，他们之间的情感完成“咬合”。其中，“我”和新媳妇对于通讯员的感觉，彼此补充，互相映照，两位女性的心理和表情既有默契的重合，又有微妙的区分，在女性视角的捕捉和情感的烘托之下，通讯员的性格更加丰满。“我”对通讯员的感觉由“亲”到“爱”，完成了升级;而尽管新媳妇也对他存有美好的感觉，但从他们的关系、位置来看，他们之间似乎是擦肩而过、难有交集了吧？
不过，笔至此处，小说的戏剧性尚未展开。
五
茅盾先生认为，《百合花》是结构谨严、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信哉，斯言！
这篇小说出现了第四个人物——乡干部，似乎无足轻重，却对情节结构起关键作用。这个人物统共三次出现，都是在包扎所里。第一次，他引出了为伤员预备被子的话题，于是有了“我”与通讯员借被子一事;第二次，他动员几个妇女到包扎所打水、烧锅、做零碎活，来的妇女中，就有终极主角——新媳妇，这才伏下一笔，有了她对通讯员的后续剧情;第三次，战斗打响前，他送来了家做的干菜月饼，让“我”知道今天是中秋节，并且在如此严峻的夜晚回忆了家乡，想到了通讯员——那位曾在家乡过着帮人拖毛竹生活的小同乡，我对小同乡的牵挂愈加强烈起来，于是，向着高潮演进的情感“蓄势”正式启动……
不止如此，这位乡干部形象本身别有意蕴。他是一位来自百姓、鞠躬尽瘁的干部，三次出现，都在倾力奔忙。他与慷慨奉献的新媳妇等人，都在无声地谱写军民的血肉联系、鱼水深情，而“我”、通讯员、新媳妇之间的交往和情谊，正是涵养在这样的意蕴之中。
小说还以不经意的笔墨，浑然写出“我”与通讯员的战士品质，这同样构建了小说的意蕴层面：战争环境中，生命之上负载神圣使命，这种神圣感可以瞬间融化和提纯感情。
茹志鹃写小说，细节描写占有很大比重。这些细节描写，使人物关系更丰满、人物形象更生动，同时也成就着小说的精致结构。
如：通讯员特意留给“我”的两个干硬馒头，他衣肩上的破洞和撕挂下来的布片，这些记录了故事，投射着感情;而他枪筒里的野菊花，与新媳妇被面上的百合花一样，都是内在活泼生命的热烈表达，它们是人物灵魂的写照，营造了超越语言的意象，强化了小说的诗意特质。
通讯员枪筒里插树枝或野菊花的两个镜头，前后呼应;新媳妇被子上的百合花画面，反复呈现;分手之时通讯员为“我”留下的干硬馒头，在他牺牲后再度被“我”摸到;他衣肩上的破洞和撕挂下来的布片四次出镜，串连起反差巨大的情境……这些细节，对人物形成强调、渲染与烘托，也最是情感浓墨重彩之处，同时，令结构拉紧，线索清晰，甚至直接成就了小说的戏剧性。
还有诸如借被子——铺被子——盖被子的前呼后应，直接编织了小说富有戏剧性的情节结构。
六
小说第三部分，写通讯员的牺牲。此间，“我”的情感层层铺垫、层层蓄积，最终，所有伏笔呼应而出，所有戏剧性收拢聚合，所有灯光打在判若两人的新媳妇身上，所有敬意都献给那位腼腆可爱的通讯员战士。
中秋之夜，恰是战斗之夜，对小同乡的牵挂，是一层深切的情感蓄积。战斗打响，有伤员从前线运下来，“我”对小同乡的牵挂转为担心，其间经历了“惊心”时刻，甚至生出些莫名其妙的发问，这种担心令情感蓄积更深一层。随之，小说的内在节奏也由松弛转向紧张。
这时的新媳妇，需要由“我”带着，给那些无法转移至后方医院的重伤员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新媳妇红了脸，答应做“我”的下手，她要和“我”一同面对这残酷的战争。随着新媳妇毅然抛开羞涩，小说的情感“蓄势”已足。
终于，“我”最担心的事、新媳妇未曾想象的事，突如其来地发生了！身负重伤的通讯员抬回包扎所时，明月相照，痛何以堪！他恰是被抬到了新媳妇先前铺上那条花被子的地方，正是由新媳妇“啊”的一声发现了是他！这一瞬之后，那个“低着头咬着嘴唇笑”“笑眯眯地抿着嘴”的新媳妇，一下子自灵魂深处涌出巨大能量。
当听说通讯员是为救同志而扑在了冒烟的手榴弹上，新媳妇又一次发出短促的“啊是的，年轻而腼腆的通讯员，以这样的生死选择，回答了两位女性的喜爱与牵挂，回到了那由他亲手抱回、又由新媳妇亲手铺好的“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上。这一刻，这位花被子的主人——年轻貌美却又朴实无华的农家媳妇，她的情感荡起多大的波澜，她的灵魂受到多大的震撼，一切语言都难以表达。她不再有半点儿忸怩羞涩，庄严而又虔诚地给通讯员拭着身子……
此间，下笔处奇峰崛起，写出了此时她与“我”的强烈反差——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訊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的、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
在她面前，“我”理性的劝阻显得有些“虚弱”。而她则回归于一种不可冒犯的镇静。这一刻，新媳妇释放出的纯真感情，居然胜过了对小同乡有着由“亲”到“爱”交情的“我”，甚至让“我”相形见细。她判若两人的表现，将故事推向高潮。
结尾处写到棺材抬来，有人要揭掉小同乡身上的被子，且看——
新媳妇这时脸上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
一问、一答，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感都在其中。战争环境下，两个年轻、淳朴生命的这种相遇，可在瞬间完成爱的升华，可以“荡空”一切阻碍，显现至纯至善光芒。这种圣洁的情感，不仅是出于面对共同的战斗，更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天然相通的人性之美、生命之根，而有着如此美好情感与生命的人们，必然能承担起共同解放的伟大战斗！
曾记否——那位笑眯眯抿着嘴的新媳妇，内心开着清新、活泼、向往幸福的花。小说通过这个形象，最终完成了灵魂深处“真”与“纯”的升华——玉洁冰清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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