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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十三点”的愧疚_每天读点故事免费读

    时间:2019-04-05 03:22:49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在上海话里,“十三点”的含义比较宽泛,不懂上海话的人难以体会。老派广东话里也有一句“十三点”,我外公曾说,这是指“大声夹(加上)嘸准”。一只钟走到十三点钟已然是不准确的报时,可它偏要当当地大声敲出来,真是“大声而无准”,传神得很。多年前,我曾经也做过广东话里“十三点”的事,至今想来愧疚万分。
      那是廿年前,在影城我曾对蒋天流老师说过,当时李天济学长也在旁,我说:“弄了个本子,要请天流老师主演,剧名姑且叫做《刺杀蒋介石》吧。是讲某年某月在上海,各派势力诸如共产党、国民党某派系、日本帝国主义、汪伪政权,甚至苏联人、美国人和共产国际,还有什么青红帮、精神病患者以及想一举成名的极端个人主义者,或者加上邪教反动道会门等等,在统一各自利益的前提下,全体同意齐心协力干掉老蒋。最后又因为杀蒋之后利益如何分配发生分歧,此事作罢留了老蒋的一条命。故事大概就这么铺垫,无轨电车开过去,开到哪里算哪里。”
      我继续说,“这部戏里的主角,也就是杀蒋行动的关键人物,是一个什么都不确定的妇人,讲不出她的年龄、身份、政治立场背景、受教育程度以及生活经历等等,甚至连她的长相模样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片头剧中人名字就“妇人”两个字。这个妇人出场永远是同一个镜头画面:坐在一间小客厅的麻将台上打麻将,下半身自然是看不见的,她有腿没腿我都不知道。更有甚之,厚厚的窗帘遮着室外的光线,香烟抽得烟雾腾腾,麻将灯拉得低低的,灯罩的影子落在眼睛下面,她只有下半张有点朦胧的脸,上半张脸永远处在阴影当中。连两点眼神光都不用灯光打亮。总之,天流老师不能在脸上做出任何表情,也没有一句台词。当然不是泥雕木塑。天流老师要精心设计一套打麻将的动作,比如撸牌砌牌、抓牌看牌;有时抓了牌不看,只靠中指摸牌面;还有打出、摊牌、掷骰子、理筹码等等。这套动作都要赋以特定的意义:比如思考、调整心绪,作出决定,下达‘干!’或者‘等一等’各种含义。一部戏就靠您天流老师一个人这样串起来了。”
      天流老师听到这里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地拍起手来,她说:“我一辈子就想演这么一个神秘女人,一个像谜一样的女人。没有表情不讲一句台词更好,你怎么想得出用打麻将小动作来表达意思的呢?”
      我老老实实说:“看了老电影《乌鸦与麻雀》之后,对其中吴茵老师在牌桌上偷看旁边人的牌这个小动作,准确地表达出她演的这个小人物的许多信息,我印象深极了。还有,小时候大概坐在牌桌边太多了,既无聊又困乏,在昏暗的光线和香烟烟雾的麻醉中,我常常会做许多白日梦,长大了就想有机会将这个场景再现一番。”
      天流老师高兴地说:“小杨,灵咯灵咯,侬快点写出来,我一定来拍迭格角色。”
      我对边上注意地听着的天济学长说:“这部戏里要请李天济演你的丈夫这个角色。因为你是永远坐着不动的,这外面的联系活动就要靠你的丈夫来进行。每次都是他来到你身边对你耳语,只见嘴唇噏动不闻其声。天流老师听罢考虑一下,再用各种打牌小动作回答他的请示汇报,然后他就躬身退出。不过,重头戏也在这儿,李天济要用丰富细腻的表情和略带夸张的动作,既是回天流老师的话,也是把天流老师不出声的意思解读给观众,这个传达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因此,非你们两位搭档来演不可。”
      天流老师说:“李天济你来演老公这个角色太好了,太好了。”
      李天济就说:“这个角色阿拉演定了,跟天流大姐配戏不胜荣幸,无上光荣。”
      他又从编剧的专业角度说:“这部戏是荒诞剧嘛就是要越荒诞越好,千万不要交代太多,让观众有充分想象的余地才好。”
      我说:“也有不荒诞的地方,戏里你从老式洋房的扶梯上走下来,碰着小大姐(年轻女佣),拉住她摸摸她那藕似的白嫩手臂,嘴里赞赏说‘像只小蹄髈’。”
      李天济不禁大呼:“阿弥陀佛!小赤佬不要作孽,糟蹋我老头子不作兴的。你是心怀不满,打击报复!”
      我坚持说:“这不是小过场,这点戏不能去掉。这部戏虽然荒诞,可里面活动的人都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
      李天济又说:“你不是说我们两个是核心人物吗?怎么好丑化英雄形象呢?”
      我说:“这两个核心人物我从来就不讲他们是好是坏是哪一派,片头剧中一个叫妇人,你就叫做丈夫。剧中其他人称你‘先生’,没名没姓的。你硬要定性是革命英雄人物,难道共产党人就没有七情六欲吗?茅盾在《子夜》里就写到当年两个地下党搞工运时的一些温存场面,很真实嘛。”
      李天济说:“这不,你矛盾了吧。你这种小动作一摆,就容易误导观众定性他们是反动势力了。不就违反你的初衷了吗?”
      天济兄确实能言善辩,他就是要维护自己的形象罢了。我坚持说:“我在戏剧学院上课对吴天戈、梁山他们说,‘好人要写出他的坏来,坏人要写出他的好来。’人物的思想层次才深刻,人物的形象才饱满。男人摸摸女人的手臂很正常,鲁迅先生还让阿Q摸摸小尼姑的光脑壳呢。你真是的,文革一过就把瞿白音的《创新独白》全忘啦,文章里头讲的,‘惟陈言之务去。’珍惜一点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可以不可以?”
      天流老师眼看我快要招架不住了,就助拳说:“李天济不来演就算了,我们请程之来演,让他过过瘾。”
      这下李天济只好败下阵来,他说:“好好好,小祖宗,可不能再丑化了,就此打住,咱们定格在这儿,摄影机三角架摆在腰以上的高度,不往下照,可别糟蹋了改革开放。”
      我当然顺风落蓬勿再硬撑,高手过招,点到为止。话题一转就说:“主要场景放在文学部(永福路52号)二楼的小客厅就蛮好,就是黄蜀芹拍的《围城》里头,陈道明跟我戏里的老婆打麻将那场戏的地方。”
      这个地方李天济再熟悉不过了,他天天在那儿上班,也就点点头说:“挺好,蛮合适的,有特色,容易出气氛。”
      我又说:“我想在片子结束的时候,天流老师将牌一推说一声:‘和了’,这个‘和’字大家都念‘糊’字,想用这个谐音来表示一件轰天大案就这么‘糊’了。这是天流老师在整个戏里唯一的一句台词。当然这个时候也可以突然一下打出她的眼神光,要像两点寒星一般冷冽,最后突出一丝杀气来做煞拍。”   稍事停顿,我继续说:“我又想,也可以有两个人,是模糊的身影,走在钱家塘陋巷的弹格路上。飘来一阵京胡声,其中一个人跟着过门唱了一句,‘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这是《乌盆记》里唱的。想用这种偶然的巧合来结尾,寓意是这场阴谋终究没有杀人。这点是跟老导演徐昌霖学的,他把这种结局比做是评弹里的‘冷落回’呢。”
      天流老师说:“你对京剧也蛮在行的嘛。”
      我连连摇手说:“哪儿能跟你老师比,你能上整出京戏,我不过是喜欢而已,家里有人喜欢,我在边上听听而已。”
      李天济缓过神来,淡定地:“这个结局问题你现在不必考虑过多,到时候我们编剧会帮你加工润色,只要戏好,结局不成问题。”
      我故意拱他,就说:“你不会给我加条光明的尾巴吧,蒋介石不杀掉光明不起来的。”
      李天济就考问我了:“怎么会动起脑筋来写这部戏?”
      我不敢弛怠,老老实实告诉他,在美国学校里读到过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这本书,知道了“人的存在充满了矛盾,不明确和不安。”这部暗杀蒋介石的电影,就是想让片子里充满了“矛盾、不明确和不安”。戏是在美国就拟了个大纲,真正动笔写是回来之后。
      天流老师就催我,“侬快点写,快点写好就拍,迭格人物我喜欢咯。”
      我就顺口讲了句大话,“你刚才提到程之老师,我想到如果把老前辈都请来,在这部戏里自己定一个一辈子最想演的角色,自己想出一段各人最出彩的戏,那多好啊。”
      我转而对李天济说:“这么些人和戏要串得起来,少不得仰仗天济学长的功力,好好编剧一番才行。”我讲这话倒是很诚心诚意的。
      只见李天济笑而不言,嘴巴更扁,下巴更抄出,两眼在镜片后面眯成了缝。
      突然天流老师又提到了唱京戏的事,事后我再细思量才明白天流老师其实是非常热爱京剧的。她说道:“记得你在干校拉过京剧样板戏的,你胡琴拉得不错嘛。”
      我诚惶诚恐地说:“这是完成任务,要认真拉戏,那是荒腔走调板眼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加这点唱京戏的戏,是因为小时候在钱家塘住过几年。那时候,尤其是夏天晚上,骤雨初歇,难得一阵凉风吹过,总会传来阵阵京胡声。也许是雨后空气浸润的缘故,这京胡声特别清晰,分外动听,我像着了魔似的。这么些年过去了,现在遇到炎夏雨后,我还依稀听得到京胡声声在耳,我都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的毛病。”
      天流老师就说:“你要学戏,肯定是一块小生的好料。真的,可惜着了呢。”
      李天济就说:“打住,你怎么不想想他学戏唱戏的苦难重重。保不住唱红了七斗八斗连条小命都玩儿完,你还是赶紧去写你的剧本吧。”
      ……
      这件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然而时至今日,方才认识到我彻底错估了自己的能力,我根本无法驾驭这么多的重重矛盾,更无法将它们有机地纠结在一起,写来写去就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整一个拉洋片式的戏,跟本连环画差不多。我不禁想到,在西方人文学科中讲过,“当一个主体被得出两个相互矛盾的判断时,这种判断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两个矛盾的判断不能同真、也不能同假,但其中必有一真。在逻辑学上称这种情况为强推断,因为必定能断出一个真来。第二种是两者不能同真(只能有一真),但有可能两者同假,因为真是在这两个矛盾的判断之外存在着。逻辑学称这种情况是弱推断,因为就这两个矛盾的判断来说,是不一定能推断出一个真来。”大半辈子的我被前一种认识固定了自己的思维模式,对后一种认识根本不知晓、不敢学、不敢想、不敢碰,甚至见到了躲躲开,怎么能怀疑“一句顶一万句”的真理呢?心诚口服地不敢啊!尽管人家西方人讲习这个逻辑矛盾已经有了千年的历史,可我还在从头学起,学不好当然这个本子也就写不好了。
      如今天济兄早登仙界,程之老师也羽翔多年,九十一岁的天流老师卧病在床,我的那个破本子还不知怎么个弄法,只剩有深深的愧疚在我心头久久拂之不去。是想做好一件事,也曾努力去做过,然而确实没有做好。当时讲得那么大声,而今却没个准头,不正是广东话里的“十三点”吗?
      真正“大声夹嘸准!”(粤语)
      
      (电视中见到回眸《太太万岁》影片往事,张伐与蒋天流在其中扮演一对主角夫妇,忆及往事,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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