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梦境第几层最可怕
时间：2019-03-27 03:29:17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下了一整夜的雨，窗外的古桐叶透着浸润后的新绿，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气息。清晨从不吝啬充沛的阳光，铺在雨水浸渍的地方，微微地有些水珠蒸发。雨其实未停，仍有滴答的后续和小声的虫鸣，像是一尾赤红的鱼，在水中嬉戏。暗夜过后，总是有沁人心脾的新鲜气息，更别说是在淋过一场大雨之后了。即使是闭着窗，远近的空气也毫不客气地渗透进来，催促着人从梦中醒来。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外面连成丝的雨滴。看得再仔细些，甚至还能看见经阳光折射后雨滴内五彩的颜色。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多久？应该是很久了。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便躺在这儿了。或者，也没有太久，他只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不想起床，懒散地就这样躺着。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7:30。已经不早了，昨天的此刻我在干什么呢？他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钟下方的书桌上。旧制的木桌，看上去有些年月了。书桌上整齐地码着一摞书，一盏墨绿灯罩的台灯，一个竹制的笔筒，里面杂乱地放着各色的笔。他盯着那个笔筒，愣了一会儿，想起那是几十年前登黄山时在山顶上买的纪念品。几十年了，仍是新竹的翠绿。那天可真是难忘啊。八月的假期，他和两个大学朋友结伴登黄山，天微微亮他们便兴奋地出发了。那时的路还没有那么好走，等爬到山顶，个个都累得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三人互相望望，都止不住地笑。山顶的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空气稀薄而又微凉，浓雾停滞在山与山之间，留出些许山峰的模样。尽管很累，但是很欣喜。随后他们一起看了日出。该怎样形容黄山顶上的日出呢？那些清晨还未完全散尽的大片厚重云雾，层层叠叠地覆盖着四周的群山。突然一道光，像是一把蓄势已久的利剑，从东方之巅一刀斩断了阻碍。顷刻间，云雾被染成了惨烈的红色，急急地向周围退散开去。偌大的太阳便从东方露出了半身。他像是痴呆了般一动也不动，惊愕于眼前的景象。想到这，他的嘴角微微地露出了笑意。几十年过去了，居然还如同昨天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那时候年轻，有用不完的劲儿，但毕竟是那时候了。
阳光已透过窗户，照到了床沿。半掩的窗帘变得没什么用处，只是单纯的装饰。他想着是不是可以起床了，躺得背都有些酥麻了。此时，窗外热闹的声音传入耳朵。楼下是一条老街。这条处在城市边缘旧城区的街，早上和傍晚往往是最喧闹的时候。他没有转过头，心里细细回想着街上的每处模样，晨曦下每个熟悉的人。他能想到街末那个卖豆浆的老妇人，独自一人占着一个小角落，弯曲着背，面目祥和地卖着豆浆。他能想到楼下的王老头，边吃着金灿灿的油条，边大声地和身边的人随意调侃，豪放的笑声一浪接一浪。还有对门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急匆匆地向街口走去，是又要去面试吗？有个大清早就在那儿摆摊的中年妇人，买些零碎的杂物，满脸的倦意，却仍笑脸相迎。他又想到了街头那个流浪汉，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在那儿，十几年了，也算是老街坊了。他记得街两边的老砖墙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街旁是粗壮的大棵香樟和古桐，枝桠上还有几个鸟巢，是喜鹊或者是其他的鸟。他记得楼下杂货铺的老板娘在店铺门前种满了红红绿绿的花，时常引来蜜蜂和蝶儿。他记得街道空闲的时候，会有整群灰白鸽子停留，受到惊吓便呼啦啦地一起飞到别处……他想，这条老街还是充满生趣的。但他觉得，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走上这条街了，只是想这样，隔着窗远远地看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却仍利索地行走着，手里拿着刚买的早餐。佝偻的背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年老而又坚韧的母亲。他每天都能看见她，每天都听见她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走到自己的房间，每天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家里家常。生命中已经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习惯到有些漠然。他看见放在书桌上的那张合影，是他和母亲的。那是他大学毕业的时候，母亲受邀从遥远的乡下赶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满身的尘土和满脸的疲倦，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被欣喜完全取代。还是七月温和的阳光，以及南国温润的风，母亲站在早就高她一头的儿子身边，儿子搂着早已消瘦孱弱的母亲，两人微笑着，留下了一张合影。现在，他有些恍惚地发觉，照片中的母亲已经变得更加年老而又无力。而自己，也从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转而成为一个屈服于生活的普通人。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无奈的，疲倦的。
他缓缓地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过去，现在，甚至未来。他重复多次地做过一个噩梦，翻滚的云与海，反复交替出现的幻影，黑暗蔓延至掌心，身体不停下坠，下坠，就快要窒息，像是掉进冰冷的深水里。他有自己的名字，虽然长时间没有被人提及。他的工作，一个历史悠久的造船厂里的年轻工程师――这个沿海咸湿的小城，总是需要很多很多的船只。他的童年面对着山面对着水，他的青年看过云看过海。他有一个梦想：做一个厨艺很好的厨师，擅长各色的甜点和味道偏咸的面包。他想起曾记的几个朋友，年轻时结交，可能因为长久未碰面，连音容笑貌都模糊了。他最近的一次远行，却遥远到忘记时间地点和目的。他想起父亲去世的三月，惊蛰刚过，万物复苏，母亲坚强地没有掉一滴泪。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他曾无数次地想到过自己的死，那些哭泣悼念的人，那阴沉沉的天，还有一望无际的旷野，独自飘零的魂。
是遗忘了什么吗，在这个房间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保护着他，又牵制着他。可能是这张床，柔软得让人安逸的这张床，似乎就可以长久地塌陷在里面；可能是墙上滴答的钟，带来又拿走了时间，警告生命的终结；可能是这些太过于温暖的阳光，像是暗影的使者，虚假地让人变得毫无戒备；可能是那些覆城的雨，隔着清晨的雾，围绕着万家灯火，却让人看不清原本就神秘的远方。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又想起那个噩梦，大概就是这样的噩梦，才让他感觉到不安。
是在害怕什么吗，长久以来？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安抚着他，又威胁着他。可能是之前模棱两可的记忆，努力想分辨清楚，却愈来愈糊涂；可能是耳边熟悉的各种声音，确定来自某个人，却不知道来自何方归向何处；可能是不见尽头的黑暗，看得到遥远的亮光，却又可望不可即。但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又想起那个噩梦，大概就是这样的噩梦，才让他感觉到不安。
他这样想：我是在做梦吧。这几十年来的日子，我是在做梦吧，都是不真实的。什么时候，我就要醒来了。快了，快了，那天就要来了。
他常这样想，也常这样难过。
现在他决定要起床了，他知道时候不早了，他知道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他知道梦境已经结束了。
“吱――”房门突然被打开。他知道是母亲进来了，母亲一定是买了豆浆。她走到书桌旁，把豆浆小心地倒进碗里，再细心地吹走些热气。等过了一会儿，母亲端着豆浆坐到了床沿。她知道他是醒着的，从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抿动的嘴唇。她端详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几年没有见面般的陌生。她的目光慈爱、疼惜，似乎还盈着泪水。她这样认真地看着，努力不让眼泪溢出眼眶。她突然微笑起来，对他说：“喝点豆浆吧，从楼下买的，你最喜欢喝豆浆了。喝完呢，我叫刘叔帮个忙，然后我推你出去走走。昨晚下了场大雨，外面空气很好。”推？！他猛然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一辆轮椅，安静而坚定地站在那儿。
墙上的钟指向了八点。八点的阳光斜斜地铺满了半个房间，他的背因为气温的回升变得汗涔涔的。有些刺眼的光线照射着他的脸，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他的母亲也在折射的阳光下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现实正如这些光线般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一切。15年前，他出海检测船只时发生了严重的海难，虽幸存下来，却成了脖子以下全部瘫痪的残疾人。他在床上躺了15年，母亲照顾了他15年。房间里的一切是真实的，登黄山的经历是真实的，喧闹的老街是真实的，只是过于长久的时间让记忆变得迟钝，让精神出现了幻觉；只是那些年少健全的日子没有忘记，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开始恍惚。他只有疲倦地苦笑，他只有无奈地叹息。
他睁开眼，看着他的老母亲，微笑着端着一碗豆浆。他觉得她仍是年轻美丽的，至少在他眼里。他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口，眼神开始失焦，终于，默默地落下眼泪。
太阳早已挂得老高，一切都亮堂堂的。天空却飘过整片的乌云，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好像是昨夜暴雨的后续。雨滴细而密，静静地敲打着老街的每一块灰石砖，路上的行人匆匆地往家跑去，摆摊的人也赶忙收拾着摊子。已开好的和未开放的花儿在风雨中左右摇晃。一群远游归来的鸽子，躲在屋檐下躲雨，无比认真地抖尽身上的水珠。深绿的古桐叶无精打采，无心遮挡这些见缝插针的雨丝。于是蜂拥而至的雨水，拥挤进敞开着的窗台，滴滴答答的声音由远及近，催促着人从梦中醒来。
人生一梦
萧泊零羽
这是一篇温润的但又带有一丝微凉感伤的文章。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作者，让他刻画了这样一个瘫痪在床的人物。文章所写的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只是主人公清晨醒来时的一段意识流动，但却细腻而真实地表现出了这个人的丰富内心和生存现状，甚至向我们勾勒出了他一生的轮廓。
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对自己过去的回忆，是间断而模糊的，像是一串梦境，让人难以辨别那究竟是不是他真实的经历。以至于在文章的末尾，主人公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瘫痪在床，所有的回忆、遐想，以及没有边际的思绪，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这是一种残忍的清醒，我想主人公一定宁愿相信这是场梦，而他真正的人生，就在他无限辽远的回忆里。
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回忆？在人漫长的一生中，又有多少个这样的瞬间，让你觉得一切恍如一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