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考【车上有麦】

时间：2019-03-23 03:29:29　来源：柠檬阅读网本文已影响人

　　从河东到河西，急性子的夏季风扬起巴掌呼呼地扇几扇，麦子就黄了，像遍地黄金似的耀眼。　　挂在墙上的镰刀被摘下了，经过漫长日子的赋闲，它像一个失地农人，镀上了陈年的锈与尘。现在它被开满茧花的手指搁到磨刀石上，饱蘸了清水来回磨砺，锋芒雪亮如水，照得见人影，谁将大拇指肚压到刃上，轻轻滑过，逼出了长长血痕，像雪地绽开的红梅。
　　麦子齐刷刷地站在地里，掀开了盖头，露出了睫毛似的麦芒，眼睛似的麦仁，一穗穗像射向泥土内心的箭，等待被镰刀铿锵撞响。
　　开镰是农人的盛大节日，是农业的神圣祭坛。作为扎根大地上的事情，它代表着另一种生命轮回，耕耘、播种、收获永远像车轮一样运转不息，这听上去像人一样在人间与天堂繁衍、死亡与再生，其实一茬茬麦子就是一辈辈人，悲欢哀乐都浓缩到了从种到收的九个月中。开镰既是诚实壮丽生命的结束，又是崭新的开始。你可以想象，千万把镰刀一齐飞舞，如水的锋芒映亮了天空，太阳被迫收起了光辉，身后紧跟着千万张脊背，拱腰探头将麦子揽抱入怀，麦秆与镰刀激情地碰出金属的声音，麦子就势被攥在了手中，像攥住了土地的命运。
　　我读初中时，每到了这个时节，我们班上一连几天都会冒出不少空位。那些位子像塌陷的地面，人掉了进去，留下那些不会说话的椅子替主人上课，其实主人是被镰刀召唤着扑到大地上割麦子了。割麦对农人们是天大的事情，他们被麦熟的气息和景象激动并驱使着，必须赶在老天爷变脸之前打倒麦子，颗粒归仓。在这几天里，他们空前懂得了爱惜身体，拿出了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犒劳自己，随时积攒力气对付铺天盖地的麦子。他们在辛苦劳作间隙围坐在田埂上，举杯狂欢痛饮，直到麦收落幕，镰刀上墙。
　　麦子被拖拉机和地板车拉走了，卸到了路上。那些血管似的道路纵横交通，串起了每一个五脏俱全的村庄，现在它们成了麦子的温床。麦子随意躺在乡间路上，被来往的人和车辆踩踏与碾压，纷纷脱离了盖头，现出了褐色肌肤和面孔。一辆毛驴车不紧不慢地走在上面，胶皮轱辘尾随着四只蹄子碾过。麦子的温暖与芬芳气息引诱着驴子，驴子想低头衔起几穗麦子，但它不敢，它知道不等自己低下头，一道鞭影就会响亮而准确地落到它身上。它抬头机械地踱过松软如被的麦子，仿佛它来回散步仅仅为了拉着车子帮助麦子灵魂出窍。
　　一辆小汽车从城里方向飞速驶入村庄，冲向路上的麦子。这个后头会像尥蹶子一样冒烟的金属盒子，丝毫没有减速的想法，四只车轮滚滚扬起了麦子，像破开了一路麦浪。那些麦子被它席卷向前，没装进盒里，有些幸运地半路落了，有些不幸挂在了车的身体上，这使它看上去像挂了彩。过了一会儿，它又掉头返回了，同样冲向了麦子，丝毫没有减速的想法，四只车轮滚滚扬起了更多麦子。麦子在车前纷纷舞蹈，像是天翻地覆，不由自主地被分贝和速度裹挟上了大路，飞奔回城里。一个老农站在路旁，愤怒地盯着它冒烟的背影，仿佛要将它像麦秆一样点燃。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东西怎么就不能像那些拖拉机和毛驴车一样，慢慢地碾过麦子们，而不是一阵风地席卷走了它们，又丢下它们，使它们像个没娘的孩子。
　　在城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各种会奔跑的汽车，从麦收时节的乡间路上飞奔驶过，一路带来了麦子。它们免费坐了一遭车，七零八落地挂在车底下，撒得城里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仿佛一眨眼多了许多失散的孩子。
　　但它们最后的家不是粮仓，而是垃圾箱。似乎没有人像珍惜汗水一样怜悯它们，收容它们，给它们一个可以安稳睡觉的家。
　　注视着被带到城里的它们，我知道每一针麦芒都通向一个故乡，每一粒麦仁都栖居着一个农人。
　　我无法不悲伤地流下了泪水，麦子不该长在车上。
　　（作者系知名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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