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时间：2019-01-16 03:41:09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人 
高三转眼就要到的时候,我报了个网球班。那时候温网激战正酣,满眼都是郑洁一路凯旋的画面。她打败伊万的那一场球之后,我突然下了这个决定。 之后我就偷偷买了装备,翘掉补习班,去了网球场。像是只有我自己还不太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是高三。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这是我头一次想认真地做些什么。我觉得身体里有些什么东西悄悄苏醒了。
班里都是些小毛孩儿,像我这样快要成年才接触网球的太少了。第一节课教练要大家打打看根据水平划出组别,我说我什么也不会,年轻的教练索白于是说那你发个球试试看吧,我愣了一下出手就敲碎了离我近二十米的玻璃窗。
我成了班里最碍眼的差生。教练索白手把手教我怎么把球发进区,这时我才发现我跟网球是天生就有亲切感的,我开始跳级。索白一次又一次不愿相信地指责我当时那个气死人的发球,他指责我说一定是从前有过基础,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进步这样快的初学者。我在一旁嘿嘿笑。
半个月之后我成了一堆小孩中间的“孩子王”,我总是耐不住他们的软磨硬泡就在训练结束后给他们买可乐。自然而然得到了拥护。索白一般在下课之后都会要求再跟我打上一个钟头,对此他的解释是你十七了,小孩子的训练强度怎么够。
然而我在满足于这样非常消耗体力的大强度训练的同时,却不会给索白一个好脸色。他耐心极好,也就对我的臭脾气没什么怨言。
再后来我就成了班里最惹眼的学生了。有时候我可以打败尽了全力的教练索白,放学后有越来越多的孩子留下来看我和索白额外的比赛。这一般都是我的主场,平时用可乐收买到的人心这时候派上了用场。赢了的时候我站在底线没心没肺地笑,索白扶着网袋因为体力不支喘得说不出话来,至于输的时候――很正常因为他是教练嘛。
郑洁在我开始训练了几天后就输给了小威。不过她成了温网一百多年来打进四强的唯一一个中国人。
而在那之后的这近两个月里,我练球练得发了疯。我没有告诉索白的是除了我在他指导下的训练,还会独自到另一个球场练习发球和脚步,开始的一个多星期右手肿得几乎都抬不起来。可我还是坚持下来了。
那真是最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完全没有背负地,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所有不想要面对的,通通消失不见。剧烈的消耗也让大脑无法再分神应对前尘往事,我明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权宜之计,也终究不愿自拔。这于我而言,毕竟是从未经历过的最美丽的幻象。
我对索白隐瞒了相当一部分的真相,父母常年在外独自生活的经历让我不得不对任何人都保留了一份戒心。我羞于也耻于将自己软弱的一面示人。
便是对我几乎一无所知的索白,也不例外。
八月中旬索白知道了我是逃课来练的球。他开始不硬性要求我在课后额外训练,并表示以后都可以这样,然而我并不领他的情,拉着脸走到场地的一角发球。他也不说什么,缄默着挥拍消耗掉一个小时。
我们的话渐渐少了。索白有时候会劝我回学校上课。我虽然不愿听这样的说辞,却可以平静地听他说完。
时间很快就如他所愿了。便是我再怎么抗拒高三,也不得不去面对了。正式开学之后就再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供我随意挥霍。
最后一次见索白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火气。他只是想提醒我用心念书,别给自己留下后悔的机会。一边抽烟一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可我突然地就爆了,我摔了啤酒瓶,提高了音量,妈的,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我甚至没有看清索白最后的表情,就慌忙夺路而逃了。
我终于用起功来。球拍搁置一旁,每天的必修课换成了数学高考题。起早贪黑地奔走,闲下来的时候拼命找些事情做。成绩没有一飞冲天,但却实实在在有看得见的进步。
被数学老师列进了潜力股名单,参加了数学联赛的辅导班,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也终于在勾和叉中间找到了明显的界限。我以为我真的妥协了。
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错了。
我看着成绩单上自己的位置一点点向上爬的时候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充实和满足感。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这样走下去,这是我必须要走下去的路。
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错了。一定有什么是错了。
冬天终于到了。翻过这一年去就离高考没多少时间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都快要忘记了。巴黎的大师赛上纳达尔苦撑一盘之后终于妥协了,跟着他说有可能退出上海大师杯。
有什么像是又沉沉睡去了。
第一轮复习结束时,成绩的突然下滑却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学校安排了三天的假期,其实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定型的复习结束后不出意外就已经排出高考成绩的座次。是时候为自己选择一条出路了。
我犹豫不决,于是背着拍又去了球场。
场地很冷清,这里原本就只有假期供孩子们的训练。有几块场地甚至已经没了网。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进去还是离开。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回头看见了索白。
我没有拒绝他递过来的烟,但我挡开了他点着的火机,“先打球。”
唯一一块没有动过的场地看起来也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网带上当时的破损现在撕裂成更大的一个窟窿。我彻彻底底被这样萧条的气氛激怒了。一出手的外角Ace球就让索白措手不及应对乏术。
似乎看出我的不对。几个月的训练让我们都对对方的球路了如指掌,如他所说,我的球路尽管稳定沉着,却从来不会给对手致命的杀招。然而此时此刻我手法凶狠凌厉,已经完全不是几个月前的那般模样。
第二个球索白尝试上网截击,但移动过早被我打成了穿越。他小跑着退回底线,扔了还未燃尽的半截香烟,全力应对我的攻势。
我很快拿下了我第一个发球局,接下来索白的发球局也险些被破发成功。之后索白状态回升很快,连续几个假动作和网前截击都发挥了效果。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盘比赛就被拖到了抢七。
这样一直到了比赛结束。我输了。在经验和关键球的处理上我承认索白的的确确占据优势。
有一个比赛,索白躺在地上时突然说,你去试试看。
我躺在场地另一侧的地上,没有说话。
然后索白开始说另一些事情,我买下了这个场地,虽然很冷清我知道,生意很差,快要做不下去了……可是你知道有自己的场地,真正属于自己的场地,那感觉有多好……
我扭过头去,看见索白闭着眼睛微微笑着。那是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
我问他,为什么你不去?
索白没有转过来,比赛么?参赛费太高,我去不了,也没那个打到决赛拼奖金的信心……
我坐过牢,索白突然说,可是脸上没什么变化,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因为给我爸治病基本就掏空了,我还卖掉了几只挺好的球拍,后来没办法我出去偷,运气不好逮到就判了半年……
坐牢其实也不是没好处,至少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有吃有住生活也规律,出来才发现这一笔原来有那么多人在乎,漂了一个多月还是找不到什么固定的活儿干,也没脸回去找我妈,她那儿有亲戚接济做点儿缝缝补补的还不至于揭不开锅,我什么也没有一回去就把她那儿什么都断了……再后来找到在这里教孩子的工作,工资也不高,不过勉强固定下来了,晚上就睡这儿顺便替他们看场子……
索白一直说啊说的,声音不大,夹在风声里我也不怎么听得清,可是他就这么一边说一边还笑着,看着让人心疼。
我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决定了一件事,抓着球拍翻身起来,朝他叫嚣着,来来来,再打一场。
之后我几乎天天都抽时间出来练球,索白仍旧是我的教练。他买下来的场地因为冷清也让他几乎天天都有了空闲。我的球风越来越犀利,然而也更加严丝合缝让索白无计可施。完全没有比赛经验,我们只能一遍又一遍看录像琢磨那些选手当时的心理状态,然后模仿着成倍成倍地练习。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可是我只能拼尽全力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后悔的机会。我也相信我们那么多的付出一定会是有回报的。
一个月里我几乎花掉一天大半的时间来琢磨可能出现的任何状况,我不能出现任何纰漏。然而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绩竟然有了回升。我甚至将这看成是一个吉兆,预示着有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几乎要有近四十个选手报了名,这意味着不管哪一场,都是要拼尽全力来应对未知的实力。我的签运不错,一连几场打下来也颇为轻松。但半决赛我遇到了强劲的对手,首盘除了保住自己的第二个发球局,共被破发三次,以1-6的悬殊比分输掉一盘。第二盘我们渐渐熟悉对手,其间双方虽然都几次握住破发机会,但均未得手,6-6的时候比赛进入抢七,前边的几个球我连续出现失误,被打成了4-0的局面,我开始慌张起来,接下来的一发便挂在了网带上,二发刚刚出手就听见主裁宣布没有进区的声音,而我只隐约看到球落在边线附近,也不敢肯定是否把球发进了区。我心灰意冷,5-0的差距我实在没有底气能够一分分扳回来,幸运的是也正在这时线审提出异议,因为没有鹰眼这样的设施,只能由线审和主裁对有争议的球进行商量之后做出判罚。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五分钟。主裁在场地中央来回走了几次,看起来与线审的意见相左谁都不肯让步。那真是最最漫长的几分钟,我握着球拍的手几乎就要滴下汗来。
最终给出的判罚是重打,虽然并不是十分理想,但毕竟又拥有了一次机会。这样想着我及时而至的Ace球和对手此时出现的失误,将比分改写为4-2,此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连扳7分,以7-5的比分结束了险象环生的抢七局。
比赛拖入决胜盘之后,我便没有再给对手留下更多机会,三次破发,艰难闯进决赛。
索白从看台上冲下来拥住我,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
相对于半决赛而言,决赛反而显得没有太多悬念。原以为是一场恶战却因为我的状态极为稳定,对手频频出现失误而早早结束。毕竟是面对触手可得的冠军,可是我并不清楚自己竟然可以如此淡然地面对这一战的成败。
场内响起音乐显得尤其空旷。坐在看台的阴影里我褪下自己身上的上衣和帽子扔给索白让他换上,平静的女声也在这时播报出冠军索白的名字。
外型并没有相差多少的我和索白,在这座几乎没有观众的体育场中,应该没有人能够分辨出来。从一开始我便是用了索白的身份报了名,一直打到了决赛。我跟网球的的确确是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的,然而网球于我也真正只是一个普通的癖好。我会一直打,可不会要靠它来生活,但索白不一样,网球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了他的身体,况且此时此刻,这样一个冠军的声名和奖金对他来说是有多重要。
用这样的方式,也只是逼不得已。以索白固执的德行,如何劝得了他参加这样的一个比赛?即便是参加了,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磨励出来的平和安定也终究不是竞技需要的状态,唯有这样一个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名头,才能让他安然接受。至于我,要念书,要高考,这才是我真真正正的本行。
剩下的日子便平淡多了。我安心在学校上课,索白专心打理他的球场。现在有越来越多孩子到他那里学网球,有时候他会扔下生意跑到学校来找我,站在楼下往上看,像那天躺在地上一样地幸福地笑。我从三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安静地看几分钟。然后转回来继续做题。
我其实明白,我应该是喜欢过索白的。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感情。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为索白打了那么多场比赛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半决赛之后他比我还要紧张得湿了大半件衣裳,我就真真实实触到了我想要的结果,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后的决赛这样稳定和轻松,这样的一个结果于我已经足够,胜负就不重要了。或者说,我已经真正有了一往无前的信念。
如今我们早就断了联系。也只是在这样的一个交叉口,我不再满足于只是自己舔舐伤口,才将软弱示人。却也因为这样见识了另一颗伤痕而健康的心脏。与其说是他帮我找到方向,不如说其实是我们的互相扶持。而今不会也不再需要这样的机会了。
我确实是喜欢过索白的。不过,也只是喜欢而已。
(本文获“99杯”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点评:
极具才情!口语精准到位,语感清润且充满节奏。谋篇布局有大气魄,起落呈现出非凡的分寸把握。尤其出色的是结尾部分,两个人物的力度都有充分的伸展,使阅读过程中的满足感得以最大限度的释放。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马原/作家)
责任编辑/阳 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