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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吧,影子 日本漫画无翼影子吧

    时间:2019-03-30 03:21:01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到阳光下把自己站成一个影子/你就会/满世界寻找你的嘴脸”  司马琮顶着炫目的午后阳光,站在气味浑浊一片嚣嚷的大街旁,觑着双眼望去,大街上人车泛滥,倾泻的金光在坚硬的路面溅起升腾摇曳的灼浪,人潮车流陷在灼浪里影影绰绰泛着虚光,仿佛闪烁不定的幻象。他低头看看脚下,有一条斜出去的影子,细细窄窄的,没有嘴脸。他仍琢磨不透那个神经兮兮的陌生女诗人强行塞给他的一本诗集的第一句诗的意思。他几乎不读书 ,更不读什么鸟诗。想起昨晚那情形,他便心里乐不可支。昨晚快十二点了,他还坐在摩托车上边抽烟边守在吉安巷口等生意,六月的安汉市已热得像蒸笼,夜虽已深但城市夜生活仍方兴未艾,到处都是赤膊快活的醉鬼和花枝招展的女人。有个剪着板寸头的女人就在司马琮眼前张牙舞爪地拦出租车,她的白衬衣下襟在腰际打了个结,露出很大的肚脐眼,破旧的牛仔裤被齐膝剪掉,身材高挑,瘦削得几乎没有胸部曲线,摇摇晃晃的,已醉得晕头转向,一见出租车就哇哇叫着猛扑过去,吓得司机猛打方向盘夺路而逃,气得她朝出租车屁股恶毒咒骂吐口水。司马琮见她一连吓跑了好几辆出租车,便好心地说:小姐,坐摩托吧,凉快又便宜。不料,女人愤怒地扑到他面前咆哮:谁是小姐?!谁是小姐?!你妈才是小姐!酒气和唾沫星溅了他一脸,他忙闭嘴缩脖子,心想这野婆娘真他妈的欠揍!换了他以前的德性,老大的耳光早扇过去了。这几年他一直在纠正自己,所以才忍住气不跟疯子计较,何况还是个女疯子。女人喘着粗气朝他怒目而视了一阵,才又返身去拦出租车,仍旧扑得鸡飞狗跳一无所获。女人骂骂咧咧地踉跄过来,气吁吁地径直爬上司马琮的摩托车后座,别的女人都是侧身坐,她却跨坐着双臂还搂着他的腰,脑袋伏在他的脖子上,那粗硬的短发扎得他脖颈痒痒的。司马琮心里一阵窃喜,两年多没有沾过女人了,醉疯了的女人也是女人呀!一听女人含糊咕哝要去的地方,司马琮便乐坏了,她要去的地方就在大街斜对面不到二十米处。司马琮暗笑着发动摩托,在大街上随意风驰,神志不清的女人紧贴着他的背,他感觉得到她的奶罩硬邦邦的。司马琮边想象那奶罩下面是否是一马平川,边享受着女人的体温。在流光溢彩的大街上乱跑了一气又回到吉安巷口,司马琮才把摩托车停在那个大门前蹲着两只大石狮的小区前,唤醒了女人。女人抬头迷迷糊糊地看看大门,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婊子养的!在司马琮的搀扶下吃力地爬下车,左摇右晃地往大门走。司马琮追上去要车钱,女人傻了一下才全身上下摸了摸,懊恼地:妈的!怎么没带钱?然后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书来塞给他:拿去!别钱呀钱的,俗!你们这些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不懂什么叫高尚!就这样,司马琮莫名其妙地得了一本书,而且还是一本诗集,标价二十五元。
      今天上午八点他准时醒了,往日都匆匆洗漱到大街上忙活,整个白天都懒得回家,渴了车里有大瓶泡好的茶,饿了街上有盒饭卖,自从老婆离婚带着孩子走后,他狠下心来挣钱,再也不能荒唐混日子了。不过,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无聊中想起了那个醉疯了的女人和书,翻开书才发现是诗集,读了第一句就觉得索然寡味,不明白。书是刚出版的,还有女人的照片,司马琮简直不敢相信,照片里的女人就是昨晚那个疯癫凶恶的女人。照片里的女人优雅地微笑着,盘腿坐在洁白的沙滩上,一身鹅黄的连衣裙,顽皮地斜着脑袋,满头青丝随风卷扬,背后是天水相接的蓝天大海,清纯、秀丽,没有丁点要疯的兆头。司马琮扔开书,断定那女人是写诗写疯掉的。人若痴迷上什么,往往就会疯掉。他前些年痴迷于喝酒打牌跟女人鬼混,所以老婆带着孩子跑了。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闪烁的阳光斑点,想着生日前夜遇上个疯疯癫癫的女诗人,是何预兆?都三十九岁了,该吃四十的饭了,到了不惑之年,他希望今天能发生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但窗外的阳光还是那样灿灼,楼下新搬来的小两口仍在叮叮当当地装修房子,一切都照旧,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不过,他还是宽慰自己,今天他读了诗,“影子,你走不出的夜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中午,他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祝自己健康长寿,然后出门到阳光下把自己站成一条影子。
      地气蒸腾,仿佛阳光在浮动。大街上尽是影子,人影、车影、楼影、飞鸟的掠影,虚实不定,缥缈隐约。听说老婆还没有新欢,她生得寻常不会调情,但他这些年才体会到这种踏实本分的女人的好来,心里便揣着几分希望,满腔热情地挣钱。走在热烘烘的街头,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飘,像一条热海里游的小鱼,轻盈得没分量没名堂,三十九年光景融化在眩迷的光色里。现在,他发现自己的感知领域是一团模糊,潮湿得连阳光都晒不干。这团模糊里就有早逝的父亲模糊的影子,精瘦、矮小,像只自命不凡的公鸡,这个小学教师几乎将所有的业余能量都释放在给各级领导写信上。这只乱打鸣的公鸡遭到大家的鄙视、嘲讽,却被高大健硕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顶礼膜拜,这个工人世家出身的纺织女工,被父亲琅琅的诗曰子云牢牢镇住了。父亲抑郁早逝,母亲改嫁,继父是个科长。母亲被科长的跋扈专横镇住而毕恭毕敬,而他却憎恨又畏惧科长。司马琮读到高二就读不下去了,秉承了母亲的基因不是读书的种子,还是科长托门子他才进了变压器厂。后来,科长升了官,带着自己的儿女和母亲去了另一个城市。司马琮无牵无挂独往独来,在厂里干活也卖力,还得过几张奖状,也曾想过弄个组长、车间主任什么的出人头地,但最终只是把车间的一个女工弄到手,生了个大胖小子。不久,厂子就每况愈下,很快濒临倒闭,厂里从上到下个个都成了贼。他偷了几十斤铜线,还没卖成钱就被警察找上了。他在局子里吃了一年豆渣饭,一个奸淫少女的律师说,窃钩者诛,窃国者王侯。出来后,厂子早垮了,他失业。老婆在一家酒店做领班,他却变了一番模样,成天在外游荡吃喝,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女鬼混,老婆稍有怨言,轻则臭骂重则拳脚相加。老婆带着孩子愤而离家,他才惶恐得像断了线的风筝,凄凄然落不到实处,若不是母亲偷偷资助买了摩托车载客,他连吃饭碗都找不到。
      他想把自己和影子追成一个整体,因为发现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身后有一条影子。安汉市经常发生出租车和摩的被抢事件,他就想着哪天遇上抢劫奋勇制服歹徒,上报纸或电视风光一下,或许还能弄个见义勇为什么的,为此自制一条镶满厚重铜钉的牛皮带系在腰间,可惜歹徒们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机,都找了别的倒霉蛋。   灼热的大街秽气呛人,他想捂鼻子却吃惊地发现口鼻不见了,慌忙看看四周,全是没脸没皮的影子!哦!世界是影子构成的!
      司马琮大摇大摆走进了住宅区的大门,脾气火爆的岳父曾托门卫转告他,他胆敢跨进这大门一步就敲断他的腿。以前他没进这大门不是害怕岳父真会打断他的腿,而是觉得害臊丢人。现在岳父一家搬到郊区的新厂区了,这里的门卫也撤了,还迁来许多新住户,住宅区变得乱糟糟的。司马琮喜欢这里乱糟糟的景象,沿着熟悉的楼梯往上爬时,心竟然怦怦直跳,已经两年多没见着老婆了,今天是个很好的借口。
      六楼,那扇熟悉的奶白色的防盗门已添了不少锈迹。司马琮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圈起指头温柔敲门,心里想象老婆猛地见到他的吃惊样子。她变化大吗?他可是变化很大,浑身的肥肉没了,一米七五的身材恢复了挺拔结实,懒惰养育的苍白皮肤变得黑黝了,活脱脱劳动人民一分子。又敲了几下,门里终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司马琮将身板挺直,脸带笑容,要让老婆看见他像傻子一样和蔼。防盗门吱嘎一声不情愿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白皙柔嫩的脸。他忙点点头笑嘻嘻的,老婆愕然地张着嘴,警觉地盯着他。他暗暗吃惊老婆变得年轻了,脸上没了皱纹居然还穿着银白色的真丝睡袍,头发也烫得卷卷的。老婆下意识地捏住睡袍领口:“你怎么来了?”司马琮涎着笑脸想挤进门,老婆却用肩使劲抵住门低声呵斥:“别想!这不可能!”司马琮只好尴尬地笑笑,直勾勾地看着老婆圆润的脖子:“我来看看你们。”老婆嗤之以鼻:“新鲜!你大发慈悲啦?”司马琮难堪地搓着手,巴结地:“你过得还好吗?”老婆冷笑说:“好哇!怎么可能不好呢?你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你不存在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司马琮心里难受,舔舔抽搐的嘴角:“嗨,我不会再打人了。”老婆讥讽道:“当然不会打人了,因为没人让你打了,你总不能打自己吧?”司马琮笑了,他光杆司令嘛:“你知道我跑摩的,我为什么跑摩的?”老婆抢白道:“因为你除了吃喝赌钱跟婊子鬼混在老婆面前撒野外,什么都不会!”司马琮收敛了笑:“我跑摩的是为了戒酒,浑身酒气不光警察逮住麻烦,客人也不敢搭。我跑摩的风雨无阻,只想着多挣钱,忙得没时间犯错误。我是个好人了,是不是?”老婆冷哼了一声:“我还从未听谁说自己是坏人。”司马琮被噎住了,笑容僵在脸上,少顷才蓦地想起,忙从裤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老婆:“儿子在家吗?”老婆接了钱脸色暖和了些:“上奥数班了。还没到付生活费的日子呀,还是把钱打卡里吧,我不希望别人看见你往这里跑。”司马琮轻咳了一声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老婆一怔,又恍然道:“哟,还真是的。”抽出两百元塞给他:“一点小意思,去和朋友乐一乐吧。”司马琮正要推辞,忽听见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哎,你跟谁唠叨这么久啊?”老婆慌忙低声对他说:“你快走吧,否则他会揍扁了你!”忙掩上门旋即又拉开一条缝:“去洗洗吧,都臭了。”门砰地关上了,传出老婆匆忙的应答声。
      司马琮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防盗门,心像坠落进无底黑洞。老婆不但没说“祝你生日快乐”,屋里还藏着一个男人,一个能揍扁他的男人!太意外了!这个见了男人就脸红就慌忙躲避的婆娘,居然给自己弄了个男人放在屋里享用!这个三脚尖踢不出一个屁来的女人,竟变得伶牙俐齿了!司马琮怅然若失地下楼,出门前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裤,她怎么说他都臭了?他埋头闻了闻两腋啥气味都没有,她啥意思?就为了赶他快走好去跟那个男人快活?想到这他心如刀割,他知道老婆在床上从来都是光着身子,此刻,那个能揍扁他的男人,大概正在赤条条的老婆身上生吞活剥呢。司马琮心里憋得慌,恨不得拔腿飞跑!全是报应呀!从前他和那么多女人鬼混,现在轮到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了。虽然离婚了,可他仍认为老婆还是老婆,坛子里的鳖,跑不掉的。这两年里虽说没跟老婆见过面,却时不时通个电话,问问儿子的情况,旁敲侧击摸摸老婆的底,老婆都说还没有找男人的打算,所以他也洁身自好以示忠诚,哪知良苦用心全他妈的泡汤了!
      回到嘈杂拥挤的大街上,阳光像透明的大海吞没了一切。司马琮又看见了影子,卑微地贴着地面,轻若鸿毛,黯然无色,跌一跤都感觉不到痛。四周浮游的影子或仓促或迟缓,像被风吹卷的枯树叶,无处着落。他茫然张望着不知该去哪里,这个日子注定是让人沮丧的吗?这个影子构成的世界就没有实在的东西吗?在这个日子里,发现老婆和别的男人搞上了,真他妈的滑稽!还怄他妈的什么气?该祝福她,她吃了那么多年苦头,也该过上快活日子了。尽量别让心里有影子。
      他又有了飞跑的冲动,憋足吃奶的劲跑吧,那才痛快呢!
      司马琮汗淋淋地走到解放碑广场,这是安汉市老城区的一个面积不大的广场,周围布满了老民居改成的小茶馆,还有色彩斑驳的回廊、凉亭和用毛竹铁皮瓦搭的棚子,闲暇的市民们在这里唱歌跳舞,摊贩们卖假古董盗版书刊光碟春药草药,卖报的销赃的擦鞋的在人群里晃荡,还有不少浓妆重彩的妇人招摇往来。这里从早到晚锣鼓铿锵,歌声狼吼,人头攒动,是个热闹去处。司马琮已两年多没来了,眼前依旧是俗气的喧嚣。司马琮在一张旧阳伞下的茶桌旁坐下,从局子里出来,他就天天跑到这里厮混,堕落得连狗都讨厌。
      “嗨!司马老弟!今天刮啥风把你吹来了?”满头蓬乱花白的王老鬼惊喜地快步走来,宽盘圆脸依然红彤彤,泛黄的白衬衣皱巴巴的,黑裤子粘着污渍,塌了帮的皮鞋灰头土脸。司马琮高兴地:“老鬼!你还没死呀?”王老鬼哈哈笑道:“这世界上只有鬼是永垂不朽的,所以我还活着。老弟,都说你混得不赖,从良了?”司马琮说:“谁在放屁?孤魂野鬼毬没名堂。来杯茶。”王老鬼忙跑进小茶馆,又端了杯茶跑出来,坐在司马琮对面:“司马老弟,咋还是光屁股一个呢?到处都是漂亮妞儿,别荒废了自己。”司马琮吹掉茶杯里的浊沫抿了一口,想起老婆和那个会揍扁他的男人,心里便酸涩涩的:“老鬼,你老婆还那么凶?”王老鬼抠着鼻孔满不在乎地:“狗改不了吃屎,换了别人早拆她骨头了。”司马琮有些伤感::“老鬼,你奶奶的有福,你知不知道?你坏透了老婆还不离不弃,你要对她好!”王老鬼嘻嘻笑:“她从早到晚把我拴在她裤腰带上,我现在老实得像个囚犯。”这时,小茶馆里出来一个肥胖得像熊的女人,手里拎着大火钳高吼:“老鬼!你龟儿成了烂板凳一坐一个坑呀?!开水烧糊了!”王老鬼忙答应着跳起来跑去,边跑边回头歉意地笑。鬼老婆手搭额头朝这边张望,一脸讶异地走过来,黑色的紧身T恤七分裤,烫的狮子头,雄赳赳的咄咄逼人。司马琮急忙嬉笑道:“哇噻!嫂子还这么性感!”鬼老婆哧地笑说:“爬你妈开!哪个是你嫂子?都是肥肉性感个头!”司马琮调侃道:“我最喜欢肥肉,趁老鬼不在摸摸屁股。”鬼老婆嘎嘎大笑扬起手里的火钳:“找死哇你!”司马琮夸张地抱住脑袋,她才放下火钳正色地:“你不跑摩的找老鬼做啥?他都前列腺炎了,啊呸!活该!都是下三滥的娼妇害的!”王老鬼远远地喊:“老婆!你手机响了!”鬼老婆对司马琮说:“你们别再拉老鬼去鬼混了,那会收他的命!”司马琮犹豫了下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愣了愣马上说:“医生禁止老鬼喝酒,你找别人过生日吧。”说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那茶钱就免了哈!”   司马琮心里一阵凄楚,失落得不知所措,觉得这女人可恨。她原本是郊区的农民,城市扩建被扩成城市户口,和王老鬼结婚后在街道小厂上班,小厂垮了后靠卖果菜挣点钱。王老鬼从汽修厂下岗后,两口子靠朋友帮忙租下了这家小茶馆。王老鬼当起甩手掌柜,神气活现地到处厮混,家务生意全丢给了鬼老婆打理。王老鬼就有这本事,哪怕她跳起八丈高,他照样笑眯眯地吃喝玩乐,终于落下了毛病,她还是照单收货。司马琮这么一想又觉得这女人不但不可恨,还可爱。女人凶是为你好,女人若是对你不闻不问,那你离倒霉就不远了。
      小茶馆里外,树荫下,竹丛旁,阳伞底,布棚间,传响着各种嚣嚷声,连空气仿佛都在颤动。一如既往地熟悉,又格格不入地陌生。许多面孔已经从这里彻底消失了:罗大汉粗鲁率性,滥酒过度脑溢血瘫在家里白痴了,他第三个老婆接了饭馆生意养起了小白脸;乐观豁达的武肥牛,自食品公司解散后一直在市场挥刀卖牛肉,女儿念高中竟然怀孕了,气得屙血,一查查出直肠癌。他拒不治疗成天跟朋友们纵酒玩乐,临死还在高档酒家包了五桌席,跟大家把酒诀别;懦弱的孙跛子被改制改掉后,将全部补偿花了开杂货铺,儿子没考上大学也找不到工作,他便将杂货铺交儿子打理,不料儿子吸毒把铺子败得精光!他怒不可遏居然掐死儿子,被判了无期;一向正派的赵胖妹状告领导腐败不成,反被人家告成诬告迫不得已辞职了。她居然鬼使神差地开起按摩院当鸨母,红黑两道都玩,司马琮、王老鬼、洪天师他们常去她那里享受优惠。一天终于被记者曝光了,红黑两道都弃她如敝屣,还逼她远走高飞不得踏进安汉市一步;郑呆子嗜书如命自己开了家书店,尤爱《周易》,从市面上收进各种版本的《周易》研究,还试着給朋友们占卜算命,结果自己先进了疯人院……诸多生命变成了脑子里的影子,浮生般没有温热的骨血。
      一个高个寡瘦面目丑陋的年轻女人,边朝手机詈骂边匆匆走过,司马琮一眼认出她是王二丫头,在殡仪馆门口的报亭卖报纸。司马琮刚离婚那年,王老鬼竭力将王二丫头撮合给他。她不在乎他比她大十二岁还结过婚,也不在乎他是跑摩的糊口,见面就喝令他请客吃饭,并打了一连串电话找来一大桌男女。她喝酒像喝水,满口粗言秽语,当众告诉司马琮她早就破了瓜了,“你日妈个老茄子也磨出老茧了,你我谁也没资格嫌弃谁!”这顿饭吃得司马琮胆战心惊,结了账就逃之夭夭,事后把王老鬼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王老鬼委屈地分辩说,王二丫头是个顶天立地的女子,一次为了抗议市邮局提高报亭租金,她领着二十几个报亭摊主大闹市政府。
      一个老太太在空地上放了一个搪瓷食盆,一只三色猫和一只黑白花狗走来。狗正要吃被猫打了一爪,便闪到了旁边馋兮兮地蹲着,看着猫慢条斯理享用。司马琮很感兴趣地看着它们,一个精瘦的老头也端着茶杯过来看。猫终于吃好了到一边舔爪子洗脸,狗打量了猫一阵才上前把盆里的食全吃光。倏地窜出一只耗子,狗大叫着撵至草丛里左扑右逮,猫停止洗脸懒懒地看着狗忙活。狗没逮着耗子,沮丧地走到树荫里躺下直喘热气。猫走到狗身边枕着狗肚子睡觉,狗边警觉地注视过往的人,边伸着舌头梳理猫的皮毛。旁边的清瘦老头对司马琮微笑道:“它们互相不认识,说到底它们不认识自己。”司马琮心里莫名地一惊。
      王老鬼和老婆再也没出来。太阳已西斜泛出血红,往来的人拖出更长更斜的影子,杂沓的影子交叠错乱。司马琮忽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寒毛直立,他在茶杯下压了两块钱,怕冷似的逃进血色夕阳里,灼热的阳光驱不散胸中的冷寂。踩着自己寥落的影子,看到凌厉的阳光里所有的影子都拧扭着。跑吧!
      他在广场游移,看老怨妇馊老头唱艳词俗曲,看侏儒翻跟斗甩鞭子,看花里胡哨的老娘们扭秧歌,浪一般的喧嚣熙攘,他诚惶诚恐,一个不踏实的影子。司马琮踱到仿古长廊,长廊被隔成一间间铺子,全是郎中坐诊卖草药的。司马琮找到洪天师的铺子,洪天师正忙着为一个妇人推拿,朝司马琮只是点点头,似乎对他的突然出现毫不奇怪。司马琮踏进铺子就后悔了,在快散架木椅子里坐下挤出笑容说:“怎么招牌改了?天师。”“看茶!”洪天师尖着嗓子朝那个脸色阴郁的小丫头喊,又说:“悬壶济世,吾足矣!哪像老弟发大财!”司马琮自嘲地:“惭愧哟!尻子跑得冒烟也比不得天师坐地捞银子!”洪天师正色地:“贫道靠本事吃饭,又不是抢人!”司马琮被呛住了。洪天师跟别的铺子里穿白大褂的妙手不同,他自称在武当山修炼过,因而穿一袭青布道袍黑布鞋,留着稀疏的垂胸胡须,长发高绾在脑袋顶插了根竹签子,身子精瘦寡脸枣红,练了一身武当硬功无处施展,都被一个个女人陪练了。司马琮看着洪天师忙活,那妇人埋头弓腰坐在板凳上衣背撩到脖子,露出大片肥白,裤腰褪得露出大半个屁股。洪天师时不时往手掌心倒气味难闻的药酒,使劲在妇人的腰背搓,甚至手都插到妇人裤子里在屁股上推拿。妇人手紧捏着衣襟哎哟哎哟直叫,洪天师在妇人磨盘般的屁股上猛击一掌:“叫春哇你!”妇人笑着狠掐洪天师的大腿;“妈吔!像铁柱一样硬!”司马琮说:“天师,今晚我请你吃饭。”妇人忙偏过头说:“我们几姐妹已约了洪天师吃饭,要不兄弟你也来?”洪天师说:“我这位老弟忙得很不得空,他叫司马琮。姓司马的祖上都是大官,琮就是玉的意思。”夫人说:“噢哟!真是真人不露相耶!”司马琮脸红筋涨心里恨恨不已,不是恨洪天师,而是恨记忆模糊矮瘦狂妄的父亲,不肯老老实实当他的小学教师,卖弄学问,睥睨他人,到处告状,“文革”时还扯一面旗帜当光杆司令,被别人揍得半死。打倒“四人帮”,父亲十分高兴却因造反差点弄去劳改,后来抑郁而死。司马琮站起来告辞,洪天师叫住他从破药柜里取两丸药包了递给他:“改日贫道请你吃酒。”
      司马琮出来就扔了药丸,那是洪天师用面粉和酱油加廉价的国产伟哥搓成的。
      暮色四起,无数的影子从广场散失。
      踏着自己的影子在大街上漂,车潮人海,斑斓的光艳里他看不见自己的色彩。许多年前,那个残疾人唱的生日歌,现在连歌词都记不住了。俱往矣,难回首,鬼才晓得是哪首歌的歌词。他守在儿子的校门口,直到学生散尽也没见着儿子,儿子会不会像自己一样被继父冷厉?天黑了,华灯愈发璀璨,自己的影子却愈发斑驳陆离,三十九了就这么支离破碎?已经很久没给母亲打电话了,拿出手机拨通,好一阵才传来母亲沙哑的声音:“有什么事吗?”真让人郁闷,难道非得有事才能打电话吗?接着,母亲就絮絮叨叨个不住,大街上太嘈杂听不大清,大致是继父退居二线变得神经兮兮,又查出高血压冠心病,对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还找来他的儿女们关门嘀嘀咕咕,没一个正常人!母亲突然惊呼:“你这是长途加漫游哇!话费太贵不说了。”随即挂断电话。他心里酸涩又郁怨,母亲被人家挤对,母亲也压根儿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月亮升起来了,明朗朗亮晃晃,红红的又圆又大。
      司马琮在老桥头一家光线昏暗的小饭馆吃晚饭,过生日干脆奢侈一下,点了两荤一素一汤,再破戒要半斤老白干。酒来了,真笑死个人!那跑堂的村妇居然用一只粗瓷大碗端酒上桌!小饭馆里都是匆忙填肚的农民工,司马琮在一双双讶异的目光里感受到某种优越,端起酒碗望着门外饱满的红月亮,祝我生日快乐!
      灌饱了酒,菜剩了多半,他轻飘飘的影子摇曳着出了小饭馆。
      沿江蜿蜒的大堤上,皎洁的月光映出模糊的影子,摇摇曳曳地不稳。江波潋滟,风挟着淡淡的泥水腥气。他飘得兴致勃勃,感觉就像一只胀鼓鼓的皮球,一拍就会弹到半空中。他不明白为什么想跑的冲动这么强烈。大堤上往来散步消食的男女络绎不绝,还有许多狗,跑起来这些人和狗会怎么反应?清澈夜空悬浮着晶莹的圆月,树枝间筛下一片斑驳,影子也斑驳迷离,来往的人脸说话声都斑驳迷离,一切景物都呈现出不可确定性,迷失或幻觉,阴影是别样的光。大堤下有几处露天K歌摊,传来群狼的长嚎。那几年,他和王老鬼们痛饮之后带着古怪的女人常去K歌,一群醉得癫咚快乐无比的疯子,妹妹你坐船头哇哥哥在岸上走!一片口哨狂笑喝倒彩,鬼才晓得那可乐个啥!这世界啥都缺,就是不缺疯子。
      “帅哥,给支香烟。”浓荫里走出一个女人拦住了他。迷蒙的笑脸,深色连衣裙,模样朦胧但身材魔鬼,飘来谄媚的温润幽香,影子明白遇上了哪路女人,愉快地掏出香烟给出一支,还殷勤地为女人点火。女人呼出一口烟嗲声道:“帅哥一人走草多寂寞呀,去玩玩吧。”酒精点燃了大火,两年没沾过女人了,连女人的滋味都快忘了,但影子还是摇摇头,踉跄着绕过女人走开了。女人没有追上来纠缠,他走着走着忽地转了身,不甘心地掏出二十块钱准备给那女人。女人还站在那片斑驳的树荫里,左手夹着香烟,笑吟吟的胸有成竹。他在女人面前站住晃着手里的钱:“你只要说祝你生日快乐,钱就归你了!”女人说:“就这么简单?”他说:“就这么简单!”女人猛地扔了香烟怒道:“你当我脑子里长包了啊?!啥毛病?!”他傻了,举钱的胳膊僵在空中放不下来。女人恼羞着抽身走了,他傻了一阵才省过神来,追上女人认真地:“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女人不理睬,愈发走得快了,他也加快了步子:“我说话算数。”女人蓦地站住,又惊又怕地厉声道:“再跟着我就喊了!疯子!”
      女人迅速消失在扶疏的花木丛中。
      他木桩似的戳在杂驳的青灰里,愣愣地望着女人消失的方向,浑然不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从旁边走过。月华融融,暮色沉沉,城市的灯火漫过来,把恬静夜浸染得光怪陆离。他兀自怪笑一声,自己和这个世界都挺好玩挺可笑。一阵风袭来,酒劲涌动站立不住,他只得继续往前走,东歪西斜走着蛇行,迎面而来的人和狗都忙闪开让道。这条江堤从城东一直绕到城西环抱了半个城市,他决定走完它,从此到彼。
      薄雾升起,夜空寥落,潮湿清冽。
      城市灯火隐退在夜的深处,江堤上已阒无人迹,茅草如墙,虫鸣蛙鼓。月亮升得更高了,星星开始晶亮活泼。大堤下有一条正在返修的公路,偶有过往的汽车发出咣咣当当的颠簸声。他真切感觉到自己扁扁的,像一条海底的鳐鱼紧贴着地面滑行,在如堵的晦暗前撞开了一道缝。寂寞,像山间的小草,大树的华盖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沉浸在静谧安详的夜色里,他修补着自己的千疮百孔,如果仰望浩瀚的默默旋转的星空,你会觉得你就是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
      突然,大堤下传来一声巨响,司马琮从冥想中惊醒,扒开茂密的芭茅朝堤下望去。公路上横陈着一辆摩托车,一丈开外卧着一个人!再往前十几米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里下来两个人跑向卧着的人,卧着的人似乎还能动弹。那两个人朝四周张望,又凑在一块耳语,其中一个人跑回轿车。轿车往回倒,往回倒,司马琮猛地睁圆双眼惊骇地长大嘴巴,那轿车径直碾压地上卧着的人!
      “杀人啦!站住!”司马琮大吼着从芭茅丛里跳出来,冲下大堤朝轿车飞奔!
      那两个人大惊,慌忙钻进轿车,轿车猛地往前一窜突然瞎火了!你们逃不掉!司马琮边飞跑边大叫边掏手机。轿车轰地又发动了,尖厉地嘶叫着蹦跳着逃跑。司马琮憋了一天的力气突然释放了出来,健步如飞,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他狂喜着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迸发,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跑吧!就这么锲而不舍地跑下去,哪怕跑到海角天涯……
      责任编辑 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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