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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棺论未休:明清小说中的王阳明形象塑造〔*〕

    时间:2023-01-26 15:25:05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万晴川

    (扬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0)

    王阳明是明代立德、立功、立言第一人,但他生前死后饱受争议,“誉雄海内,而毁亦相当”。〔1〕方志远先生将官方对王阳明的“盖棺定论”分为三个时期,嘉靖时期有保留地承认其事功、全盘否定其学术;
    隆庆即位后全面赞扬其气节、文章、功业;
    清初则既褒扬其事功与学术相互激发,但又批评“矜其创获,标异儒先”。总之,“整个过程既贯穿着庙堂和舆论之间、庙堂和舆论的各种力量之间的争议和博弈,也揭示出不同时代的现实需要和价值取向。”〔2〕而这期间,王阳明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也逐渐走进小说家的视野,他们运用小说创作参与了对王阳明的形象塑造和政治纷争,并呈现出与政治、历史言说不同的面相。

    从正德到嘉靖年间,王阳明先后遭到武宗和世宗的裁抑。正德十四年(1519),王阳明平定宸濠之乱,武宗宠臣江彬、许泰和太监张忠谗言阳明必反,宸濠在审讯时又反咬阳明,而监察御史章纶、给事中祝续亦上章诬称阳明私通宸濠,当时情势危殆,武宗虽未罪及阳明,但至次年十一月,以通宸濠受贿罪将王门弟子张鳌山下锦衣狱,阳明和邹守益等辞爵赏论救,不报。二十五日,兵部侍郎王宪疏乞陛赏平宸濠功,不报。世宗即位后,虽封赏阳明,但仍谗谤不断,阳明一直受到打压,被迫在家赋闲六年之久。嘉靖六年(1527)十二月,由杨一清、桂萼荐,阳明任两广巡抚,率军平定思恩、田州之乱,捷报乞恩普赏,世宗斥责奏捷“夸诈”,“恩威倒置”。阳明上乞恩回籍养病疏,不允。方献夫、霍韬联名上疏言阳明战功,为他辨谤雪冤,乞赏以励忠节,世宗不允。次年阳明病危,上疏“乞骸骨”,举林富自代,当日自行离广州北行,二十九日卒于途中。嘉靖八年(1529)正月八日,阳明疏方至,世宗“怒其专擅,且疑有诈”,斥其“受国重托,故设漫辞求去,不候进止,非大臣事君之道”。〔3〕后来廷议时虽勉强肯定他的战功,但斥其学术为“邪说”。这就引起了阳明弟子和一些正义之士的同情和不满,他们通过笔记小说,为王阳明辨白。

    对于种种谣言,刑部主事陆澄上《辨忠谗以定国是疏》一一进行辩驳,后来徐阶、郑晓和薛应旂等亲至当地考查,真相才水落石出。蔡文《平宁藩事略》也记自己在赣为官时,“当时故老尚有存者,咨访累月,乃得其详。”〔4〕阳明弟子、光禄寺少卿黄绾力辨是非,胪列阳明“四大功”,强调阳明是死于“勤事”,而非“擅离职守”。对于被朝廷全盘否定的阳明学术,黄绾一一作出解释,指出“致知”出于孔子,“良知”出于孟轲,“此所据以从旧本之意,非创为之说也。”其目的是“欲人言行相顾,勿事空言以为学也”。〔5〕翰林院掌院学士霍韬虽与王阳明无亲无故,但他激于义愤,上《地方疏》为阳明鸣不平。

    王门弟子和朋友黄绾、湛若水、费宏等在为王阳明写的行状、墓志铭和传记中,较为详细缕述了王阳明的战功。其中钱德洪的笔记小说《平濠记》记述阳明平宁王之乱的过程甚详:

    公至丰城,闻濠变,亟欲遁流趋吉安。舟人闻宸濠发千余人来劫公,畏不敢发,以逆流无风为辞。公密祷于舟中,无何,北风大作。舟人犹不肯行,拔剑馘其耳,遂发。薄暮,度势不可前,潜觅渔舟,以微服行,留麾下一人服己冠服在舟中。濠兵果犯舟,而公不在,欲杀其代者。一人曰“何益?”遂舍之,故追不及。是夜至临江。知府戴德孺喜甚,留公入城调度,公曰:“临江居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当道路之冲,莫若吉安为宜。”又以三策筹之曰:“濠若出上策,直趋京师,出其不意,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则越南都,大江南北亦被其害。若出下策,但据江西省城,勤王之事,尚易为也。”行至中途,恐其速出,乃为间谍,假奉朝廷密旨,先知宁府将反,行令两广、湖襄都御史杨旦、秦金及两京兵部,各命将出师,暗伏要害,以俟袭杀。复取优人数辈,各与百金以全其家,令至伏兵处所,飞报窃发日期,将公文各缝置袷衣絮中。将发间,又捕捉伪太师李士实家族至舟尾,令其觇知。公即佯怒,牵之上岸处斩,已而故纵之,令其奔报宸濠。逻获优人,果于袷衣絮中搜得公文,遂疑不发。逾数日,公调度已定,乃移檄远近,暴濠罪恶,始悟为公所欺。〔6〕

    然后,阳明用计离间宸濠与谋臣刘养正、李士实之间的关系,使他们互相猜疑,宁王未能采纳刘、李首先占领南京、号令天下的建议。在攻打南昌时,阳明“忽传令造免死木牌数十万,莫知所用,及发兵迎击濠于湖上,取木牌顺流放下,时贼兵闻省城已破,胁从之众,欲窜无路,见水浮木牌,一时争取散去,不计其数。翼日,伍文定等方督兵殊死战,贼兵忽见一大牌,书宁王已擒,我军毋得纵杀。一时惊扰,遂大溃。濠兵既屡败,穷促思潜遁,见一渔船隐芦苇中,濠大声叫渡,渔人移棹请渡,竟送军中。诸将尚未知也。”〔7〕文中生动塑造了王阳明“应变如神,不可测识”的军事家形象,同时严厉驳斥了阳明通宁府、士兵入宁宫抢掠等谣言。同时,《平濠记》结尾以追忆师门对话的方式,揭示阳明学术与军事谋略之间的关系。阳明回答钱德洪“用兵有术否”之问道:“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耳!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又转述邹谦之语:“昔先生与宁王交战时,与二三同志坐中军讲学,谍者走报,前军失利,坐中皆有怖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自若。顷之,谍者走报贼兵大溃,坐中皆有喜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亦自若。”最后转述刘邦采的话说:“昔有问人能养得此心不动,即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也须学过。此是对刀杀人事,岂意想可得!必须身习其事,斯节制渐明,智慧渐周,方可信行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孔子自谓军旅之事未之学,亦非谦言。但圣人得位行志,自有消变未形之道,不须用此。后世论治,根源上全不讲及,每事只在半中截作起,故犯手脚。若在根源上讲求,岂有心事杀人而后可以安人之理!某自征赣以来,朝廷使我日以杀人为事,心岂割忍,但事势至此。譬既病之人,日须治其外邪,方可扶回元气,病后施药,犹胜立视其死故耳。可惜平生精神,俱用在此等没紧要事上。’”〔8〕通过王阳明亲口阐述学术与指挥打仗、战术布置及胸襟胆魄之间的关系,从而达到肯定阳明学术的目的。何良俊的笔记小说《四友斋丛说》卷四记阳明在桶岗、横水用兵时,利用讲学麻痹敌人,并总结道:“盖用兵则因讲学而用计,行政则讲学兼施于政术。”〔9〕可见阳明之事功与学术密不可分,乃用世之学。作者通过这种方式,肯定王阳明的战功和学术,后来明末黄景昉和陈子龙等人也都持这一观点。

    还有一些笔记小说揭示了王阳明受到打压和诽谤的原因,如李乐《见闻杂纪》卷六云:

    阳明先擒宸濠,其为诸宦所掩,既世庙登极,首揆杨新都与王晋溪相雠,晋溪至下狱谪戍,而阳明故晋溪所拔者,故讹言万端,谓南昌之破教人抢掠,甚于盗贼,及修世庙实录,执笔者新都副之者董中峰,董故不喜王,且迎新都意,极其剪斥,后徐存斋、郑端简、薛方山诸公皆履其地得其详,事乃大白,伯安复封爵,董之说遂大诎。〔10〕

    郑晓的笔记小说《今言》中在述及阳明平定宸濠之乱后说:“内阁大臣素恶晋溪,亦忌公,而公以提督军务故得专制召兵平贼,归功晋溪,内阁不说,久之不论功。”〔11〕兵部尚书王琼(晋溪)是王阳明的坚定支持者,但与内阁首辅杨廷和(新都)不睦,故殃及阳明。

    其实,在王阳明的行状、墓志铭、年谱中,已有神化他的倾向,如郑氏娠十四个月才生下阳明、生时祖母岑氏梦神人送儿、五岁不能言遇老僧摩顶后方能说话,等等,皆为后来小说所取资,尤其是王阳明投江浮海的故事,标志着王阳明开始由历史人物向文学人物的转变。阳明浮海故事最早见于阳明自撰《游海诗》,其后,阳明授意陆相据此改写成传奇小说《阳明山人浮海传》,使之流传更广,好事者遂转相传述,尤其是阳明弟子及信徒踵事增华,有意虚构,愈传愈奇,对阳明形象的构建发挥了重要作用。

    阳明弟子黄绾《阳明先生行状》云:阳明受廷杖死而复生,谪贵州龙场驿丞,“瑾怒未释。公行至钱塘,度或不免,托为投江,潜入武夷山中,决意远遁。”行至山中,于古庙中据香案而卧,当地虎狼遍地,而阳明竟无恙。道士问知原委后说:“如公所志,将来必有赤族之祸。”阳明幡然醒悟,遂由武夷至广信,赴任所。〔12〕另一门人邹守益《阳明先生图谱》曰:“瑾怒,未得逞,遣四人谋致之死。一旦,挟先生至山顶,吐实曰:‘我辈观公动止,何忍加害?公必有良策,使我得反报。’先生曰:‘吾欲遯世久矣,明日吊我于江之滨。’夜间题于壁,从间道登海舟。从者求弗得,与乡人沿哭于江。海舟,由绍兴采柴者,往返如期。是夜,飘入闽中,备海兵捕之,微服奔岸,乞食于僧寺,题僧壁诗云……。僧疑为京中访事者,走报官,不得食而遁。”接着遇到铁柱宫道士,乃是旧时相识,“先生告以将远遁,曰:‘尔有亲在,万一瑾怒,迫尔父,诬北走胡,南走越,则族且赤矣。’先生瞿然,乃相与斋戒揲耆,得箕子之《明夷》,遂决策从上饶以归。”〔13〕邹守益将阳明“度或不免”而投江改写为刘瑾遣四人追杀,结果杀手反被阳明感化。阳明伪托投江逃至武夷,经道士晓以利害,遂从上饶转道回杭,再赴龙场。阳明弟子钱德洪等主持编撰、嘉靖四十四年(1565)刊行的《王阳明先生年谱》(下文简称《年谱》)则将《行状》和《图谱》中的故事进行缀合改写,说刘瑾遣人随侦,阳明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脱之。他附商船游至舟山,偶遇飓风一日至闽界,卧于野庙时,“夜半,虎绕廊大吼,不敢入。”〔14〕后遇铁柱宫“异人”云云。

    可见,阳明弟子间的说法就不统一,而传闻异词,更容易刺激故事的传播,后来越加神秘,在笔记小说中形成多个不同的故事版本。如嘉靖间陈全之《蓬窗日录》卷八“诗谈”就录有三种:一说阳明在赴任途中寓杭州胜果寺,夜梦使者送来伍员和屈平的两封书信。三日后,忽来二军校,称有旨赐阳明死。阳明留诗后,被军校投入江中。王阳明入水后,遇一沉船,扒在上面漂流了七昼夜,所遇所见皆如伍、屈信中所暗示。船靠岸后,见一老人率四士兵而来,问老人何处,答曰福建地界。老人命四士兵抬着阳明,行走如飞,半日已抵达广信。令人惊奇的是,老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大家一同来到一僧寺,僧人款待阳明甚恭。老人忽不见,僧云自海岸至僧寺有千里之遥,阳明才恍然大悟,自己得到神佑;
    二说阳明入水后,即有二童子来挟着而行,足如履空,耳傍唯闻风涛漰湃,须臾至一洞口,帘卷珊瑚,有两老人在,座位左右置有明珠白璧,仆从女乐,皆平生所未见。阳明与二老人下棋联句,十日而别。三说阳明谪行过闽中,行舟沉没,被渔民救上山,遇一道者,自称旧相识,邀至中和堂主人处,主人乃神仙,盘桓数日,临行作诗送别。〔15〕陈全之所记三个故事版本,第一种见于正德间沈周的《客座新闻》,第二种见于正德间朱承爵《存余堂诗话》、嘉靖年间侯甸《西樵野记》等书,第三种见于嘉靖间杨仪《高坡异纂》等,而有所不同,《存余堂诗话》中记:“王水部伯安,正德间,言事谪闽中。过溪覆舟几危,时有渔人泛溪中,拯之上山,方徘徊间,适遇一道者,自称旧识,邀至中和堂主人处,盘桓数日,主人乃仙翁也。”〔16〕奇怪的是,朱承爵是王阳明同时代的人,但在他的记载中已出现了常识性的错误,王阳明先后任职于工部、刑部和兵部,并未管理过水利;
    而且他贬谪的地点是贵州而不是福建,但遇中和堂主人则是与前记相同的。《高坡异纂》写阳明被二军校勒迫自杀,他留遗书于寺壁,然后制造投江的假象。人们见到他的遗书和遗留在江边的鞋子,以为他已跳江自尽。阳明七日后至广信府,自言入江有神人救之,漂至漳州府境,登岸后,中和堂主人邀至山室中。

    至明末时,故事就更加奇瑰。约明光宗时期王同轨的《耳谈类增》卷三十传奇小说《王文成浮海传略》,估计底本就是陆相的《阳明山人浮海传》。小说写阳明侨居圣果寺时,恍惚梦乌龙大王来谒,告知他七月二十一日有大难,并答应“竭力相庇”。及期,果有二猛士排闼而入,挟持至山上,缚阳明于树,正欲加害,忽音纪、沈昱二人跃出松间解救。于是,二武士驱迫阳明至湖边,缚住双手,以布衾蒙首,以棒击之,推入水中。阳明昏迷不久后苏醒,发现“身仰卧水中,所缚所蒙尽已释去,以手反摸,如有物负之,缔视波涛,如屋上行,光怪万状,波及唇吻,天渐明抵岸”,被吴翁救上岸,并巧遇早年寓南昌神乐观结识的朋友高某,“明日谒吴翁,堂甚高,粉绘辉目,珊瑚高三四尺,吴肃客入。公就宾席,膳毕,游书屋,亦三间,类世卷蓬,图书珍玩充目,莫可名状。返则列筵于堂,肴食精绝,已奏乐,则海盐人扮《琵琶记》,艳姬数十人鱼贯而出,金翠珠玑,光彩射人;
    飘重裾,曳长袖,为回风之舞,歌白雪之章,巧于应节,虽乱而不乱,如是累日”。阳明辞归时,卧舟中,五鼓达岸,已有轿子在岸边等候,四人抬着至一阁,隐隐见“天风海涛”四字,知是闽境。日夜疾行至一市,进入一寺庙,阳明向轿夫索饭,轿夫忽不见,阳明大惊,问人才知此处离“天风海涛”有千余里,但阳明两日即达。“留数日回杭,向所偕巾物渐失去,因之乌龙大王前拜谢,忽一黑蛇长丈余,自梁垂绕娄仆数匝,遂投神座下。”〔17〕

    总之,上述不同版本的阳明浮海故事,皆表现他机智果毅,吉人天相,得到神仙护佑,或说阳明就是神仙。但细勘此案,尽管阳明及其弟子曲为弥缝,但仍有破绽可寻。

    按明律,犯官贬谪后必须立即上路,按照行走路线,阳明赶赴谪所,如从京城出发,抄近路应经过河北、河南、湖北,最后到达贵州;
    退一步讲,假若他先回故里,最佳路线也是穿过江西、湖南到达贵州,而不会绕道福建。从正德二年(1507)闰正月初一日离开京城后,王阳明滞留浙江近一年之久,因当时贵州龙场是僻远烟瘴之地,且一路千难万险,他担心客死异乡,所以开始不打算赴任,而是准备逃避隐匿。后来经人点醒,他担心刘瑾追责,且可能连累父亲及全家,只得决定赴任。此事束景南先生已在《王阳明年谱长编》中指明。当时已有人怀疑,如季本《跋阳明先生游海诗后》曰:“游海之事茫昧幽渺,世所罕有,岂先生忠义之气所感欤?不然,或其有为而自托焉,未可知也。”〔18〕季本的话尚在两可之间,阳明好友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则明确指出“此佯狂避世也”,并说阳明曾亲自向他“吐实”。〔19〕王世贞称“疑亦王公所托言也”。〔20〕徐三重在《采芹录》中也指出浮海传说“皆类语怪,不足深信”。认为当时刘瑾专权,势焰熏天,若有意除掉阳明,他早毙命杖下,何劳追杀?且当时阳明“名位未振”,上疏只是救人,并未数落刘瑾的罪逆,因此,不存在刘瑾一定要致阳明于死地的动机。〔21〕由此可见这些笔记小说的作者进行了有意识的虚构,追求故事的奇异性。

    此外,王门董谷的笔记小说《碧里杂存》更是从多角度神仙化王阳明,如《虔台梦》写阳明在赣州都府,一夕中夜,吕洞宾来府中拜访,并暗示阳明为“儒之至者”和“仙之至者”。〔22〕《斩蛟》篇又云:

    嘉靖八年春,金华举人范信,字成之,谓余言:“宁王初反时,飞报到金华,知府某不胜忧惧,延士大夫至府议之,范时亦在座。有赵推官者,常州人也,言于知府曰:“公不须忧虑,阳明先生决擒之矣。”袖出旧书一小编,乃许真君《斩蛟记》也,卷末有一行云:“蛟有遗腹子贻于世,落于江右,后被阳明子斩之。”……旌阳存日至今正德己卯,大约适当一千二百四十年之数。且所记铁柱,实应宸濠之谶,亦异矣哉!〔23〕

    “斩蛟”故事暗示宁王是妖蛟遗腹子投胎,王阳明乃许真君转世。《田石谣》篇写阳明平田州之乱前,田州有一巨石侧卧江浒,旧有童谣云:“田石倾,田州兵。田石平,田州宁。”岑猛闻而恶之,乃夜遣人扶平,但明早又欹侧如故,如是再三,终如此。乱平后,此石自然躺平。阳明自往观之,命洗剔石上苔秽,见有古刻“新建伯”三大字于其上。〔24〕质言之,王阳明乃应世而生的神仙,他有异禀奇能,能未卜先知,如同书《习静》篇写阳明洞修行时,曾预知有人来访。《石刻先兆》篇写宁王之乱平后,阳明在庐山石壁上亲书“嘉靖我邦国”之句,预见到后来世宗改元嘉靖。〔25〕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六《事合昨梦录》中还提到阳明死后成仙,住在终南山。《耳谈类增》卷二十九“山阴诸生”写万历丙子,山阴诸生某死后复苏,自称在阴间见到了已为阎王的王阳明。

    要之,这一时期,由于朝廷对王阳明的不公正评价,其拥趸开始通过传记、年谱、笔记小说等各种文体,肯定阳明学术,赞颂阳明战功,并刻意把阳明塑造成应劫而生的救世英雄,以对抗和颠覆主流意识形态。加拿大文学批评家弗莱(NorthropFrye)指出:“一种叙述,其中某些形象是超人的存在,他们所为只能发生在故事中,因而是一种与真实性或现实主义不完全相符的传统化或程序化的叙述。”〔26〕笔记小说中的王阳明“超人”形象,就是一种程序化的叙述传统,从而使王阳明的形象逐渐脱离历史轨迹向文学形象华丽转身。

    隆庆帝继位后,随着王阳明的史实越来越明朗,谣诼也渐已远去,隆庆元年(1567),因朝廷恤典赠谥阻阨长久,隆庆帝令部院科道多官会议以奏,皆言王守仁学术纯正,勋名熛烈,正合封册,乃特降制诏,赠新建侯,谥文成。万历十二年(1584),经过反复争议,王阳明最终从祀孔庙,被称为“先儒王子”,成为明代“钦定”的四位大儒之一。

    万历及以后,国事蜩螗,中原板荡,王阳明这样的实用人才价值得到凸显。在这一政治背景下,终于出现了第一部描写王阳明的传记体长篇白话小说《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下文简称《靖乱录》),作者冯梦龙平生奉王学为耆蔡,受到王学的深刻影响。他早年编著的《智囊全集》就辑录了一些王阳明的事迹,然后又据钱德洪等主编的《年谱》创作了《靖乱录》。他在《三教偶拈序》中述编撰缘起云:“偶阅《王文成公年谱》,窃叹谓:‘文事武备,儒家第一流人物,暇日演为小传,使天下之学儒者,知学问必如文成,方为有用。’因思向有济颠、旌阳小说,合一而三教备焉。”〔27〕可见,冯梦龙与申时行所见相同,他就是要运用小说演绎“儒者第一流人物”也即“真儒”王阳明的丰功伟绩。在小说中,少年王阳明就抱负不凡,十二岁在京师读私塾时,与群儿扮演打仗,“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十四岁“习学弓马,留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他出游居庸关,考察军事要塞。这就为他后来建立平定宁王之乱等奇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后来受命平乱,展现出杰出的军事才能。他胆略惊人,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再进。阳明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扬旗鸣鼓而进,贼见大惊,俱罗拜于岸上。他治军有方,在赣南剿匪时,推行十家牌法,又鉴于远调客兵,动经岁年,靡费巨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因而特别重视选调地方士兵进行训练,认为“习战之法,莫要于行伍;
    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赏罚分明,一视同仁。在战前,他非常重视搜集情报,勘查地形,考察风俗人情,清除间谍,做到知己知彼,一击即中。在赣南,他“不动声色,除了积年反贼”。特别是在平定宁王叛乱中,更展现出杰出的军事才华。当宁王占领南康、九江后,伍文定建议出兵征进,王阳明认为彼气方锐,未可急攻,待诱其离巢穴后,然后收复南昌;
    宁王闻知,必回兵来援,我因邀而击之。后果如阳明所料,宁王攻安庆不下,回救南昌。这时大家又认为贼势强盛,省城可守,宜敛兵入城,坚壁观衅,等四方援兵到时再图之。王阳明却说:“不然。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人而已。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其气已小沮。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因而率兵迎击,一战而定。平定宁王之乱前后仅用了十四天,“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许泰、江彬等闻宁王被擒,耻于无功,乃怂恿武宗御驾亲征。阳明闻知此事,大惊曰:“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许泰等向阳明索贿不成,遂造谣说阳明与宁王交通。许泰、江彬等又托言在南昌城搜捕宁王余党,扳害无辜,索诈富室,满意方释。又纵容北军占据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故意冲导阳明,欲借此生衅。但阳明以百姓利益为重,全不计较,出金慰劳北军,死者为之棺殓,北军无不感动,不复行抢夺之事。许泰、张忠见“北军俱归附王守仁”,无奈商议班师。

    《靖乱录》以“写实”的笔法,展现王阳明波澜壮阔的一生,作者非常重视史实的准确性,书中的人物、官职等大致与正史、《年谱》中记载吻合。如针对陆采《国朝史余》中记载阳明在赣南剿贼时,曾乔装成木工混入贼寨侦察地形之事,明确指出是讹传。又如对于阳明为何绕道丰城去福建一事,当时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或说是赴任福建路过南昌,如黄绾《明军功以励忠勤疏》云:“惟镇守南赣都御史王守仁领敕福建勘事,道经南昌,中途闻变,指心吁天,誓不与贼俱生。”〔28〕或说是赴任福建前归浙省亲,如徐阶《阳明先生画像记》云:“予往来吉、赣间,问其父老,云‘濠之未叛也,先生奉命按视福州,乞归省其亲,乘单舸下南昌,至丰城闻变,将走还幕府为讨贼计,而吉安太守松月伍公议适合,郡又有积谷可养士,因留吉安,征诸郡兵与濠战湖中,败擒之。’其事皆有日月可按覆。”〔29〕陆澄《辨忠谗以定国是疏》则云是因瑞金、会昌等县瘴气生发,不敢经行,故道出丰城。〔30〕《明武宗实录》中说是因风未能按时到达。对于以上说法,清初李介在笔记小说《天香阁随笔》中辨析云:

    王阳明提督南赣军务,会勘事福建,至丰城宁王变作,丰城令顾泌奔告阳明,乃返舟吉安,驰檄会兵,予以为此饰词也,勘事福建取道汀州不过十驿,若下赣江、过蠡湖、遡旴江或遡上饶江、过岭下、建江,迂曲数千里,若云顺道杭州省亲,不应先私后公,此必阳明往贺宁王生辰,适有天幸,不遇其祸,故为此以自讳耳。究竟大丈夫处世磊磊落落,宁王未反,则为国藩,理当贺;
    既反,则为国贼,理当讨,各不相妨,讳之适彰私见之未融也。〔31〕

    李介的推论逻辑严密,因而当时拜寿之说不无道理,《靖乱录》中并不讳言此说。小说中写阳明六月初九日启行,准备赶在十三日与宁王拜寿,“此乃常规”,但因忘记敕印,以致迟至数日,错过了宁王的生日宴会,也恰好避免了与孙燧、胡世宁一样的悲剧。又如平宁王之功,作者在宣扬王阳明大功的同时,通过描写阳明执伍文定之手曰“今日破贼,足下之功居多”,肯定伍定谋之功。

    另外,《靖乱录》把王阳明作为儒家杰出的代表。小说开篇缕述道学渊流,认为其他理学家“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惟有阳明良知之学“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生为第一。”作者不满于宋儒之“头巾习气”,认为他们“空发议论,不向躬行践履、治国为民处着力,不免有头巾腐儒之讥、空谈误国之嫌。”而阳明心学知行合一,直面解决现实问题。阳明心学产生于现实而又反哺于现实,即使戎马倥偬,他也不忘与诸生讲学和习射,“以此为常”。这样,使小说描写张弛有度,既有激烈的战争场景,也有师生一起讨论学术的温馨画面。如在赣南时,阳明常向弟子指出:

    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

    江西名士邹守益等执贽门下,生徒甚盛,阳明又与诸生论三教同异。阳明过泰和,罗洪先以书问学,先生告以格物正心之理,并阐述朱陆异同等重要命题。这些思想皆见于《传习录》。冯梦龙通过小说进行更通俗的讲解,说明王阳明的战功和学术是互为促进的,进而向大众传播其思想,在《靖乱录》之前,白话长篇小说《三教开迷归正演义》也借书中的人物之口宣扬“三一教”思想。借小说传播学术思想,这在明代小说史上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

    但冯梦龙受《年谱》的束缚,过于拘泥史实,缺乏虚构和创造,这就使得《靖乱录》从总体而言成为一部失败的小说作品,影响不大。冯梦龙之所以在小说中“复活”王阳明的亡灵,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晚明社会危机重重,王朝内忧外患,各地叛乱蜂起,关外蒙古人、女真人咄咄东向,而由于迂儒对人才的道德苛求,使得朝廷人才匮乏,东林党人多是王锡爵所谓“朴愿书生,无他奇略”,〔32〕因而时代呼唤像王阳明那样能力挽狂澜的英雄。大学士申时行早在《明儒王子阳明先生传》中就指出:

    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
    博览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锢久矣!今诚祀守仁、献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于拘曲;
    一以明实学之自得,而不专于见闻。斯于圣化,岂不大有裨乎!

    申时行批评“近世儒臣”“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赞扬阳明为“有用”之“真儒”,〔33〕一针见血揭示了当时朝廷为阳明正名的时代原因。正如葛兆光所指出:“当下的环境好像是一种触媒(accelerant),它会唤醒一部分历史记忆,也一定会压抑一部分历史记忆,在唤醒与压抑里,古代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就在选择性的历史回忆中,成为新知识和新思想的资源,而在重新发掘和诠释中,知识、思想和信仰世界在传续和变化。”〔34〕冯梦龙的《靖乱录》创作就是时代唤醒的产物。冯梦龙在《智囊补》中记载了一个王阳明智斗继母的故事,表面看来,这个故事无疑有损于王阳明的形象,但却反映出当时冯梦龙的思想观念,冯梦龙在《古今笑史》第21《颜甲部·谲知部》中说:“人心之知,犹日月之光。粪壤也而光及焉,曲穴也而光入焉。知不废谲,而有善而不善,亦宜耳。小人以之机械,君子以之神明,总是心灵,唯人所设,不得谓知偏属君子,而谲偏归小人也。”就是说,君子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废谲”,这其实是晚明心学救时的一种人才观,与程朱理学完全不同,程朱理学家认为王阳明“才高而德薄,故无所往而不见其骄吝”,明末清初理学大家刘宗周的学生张履祥就指责“阳明用兵多以诈谋取胜,儒者不为也。”又说“阳明书,易使知德者厌,以其言多夸也。”〔35〕程长年对王阳明的“诡谲”一语道破:“举世都被王阳明骗过,他却从参悟中来的,他平生极是诡谲。”〔36〕《明实录》评价道:“守仁性警敏,善机械,能以学术自文”。〔37〕可见,程朱理学对王阳明的“机械”颇有微言,但晚明时期,眼看大厦将倾,皇上“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相一也。”〔38〕所谓“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39〕神宗的后代不得不平反他一手制造的冤案,天启二年(1622),熹宗恢复张居正的原官,给予祭祀礼仪,发回还没有被变卖的房产。崇祯三年(1630),思宗给还张居正后人的恩荫和诰命。可见,冯梦龙对王阳明的历史记忆和形象建构,是他思想观念和自己生平抱负的寄托,带有鲜明的社会印记。

    王学发展至后期,弊端丛生,形成“徒讲文理,不揣时事”的社会风气,甚至出现了“明季士大夫问钱谷不知,问甲兵不知”〔40〕的现象。王世贞早在《名卿绩纪》中“王守仁”条尾“逸史氏曰”中就敏锐地发现这一问题,指出王学末流“分门植党,以为胜朱氏,然此守仁罪也”。〔41〕明亡后,东林党人更是掌握了话语权,明遗民在总结明亡的历史教训时,便归罪于王学末流空谈误国,朱书《答王昆绳书》中说:“古未有在位而讲学者,凡讲学于居官之日,皆窃所不取,阳明则又释氏之唾余,滋吾道之蟊贼,说者以为中原陆沉,实清谈之祸,虽为过甚,而揆其流弊,不得谓非有由也。”〔42〕有些人为诋毁阳明学术,不惜胡编乱造。如据梁章钜的笔记小说《退庵随笔》卷十三记:

    孙北海承泽极恶阳明学术,尝对李文贞举阳明与学徒讲论,其夫人忽闹出,掀其几案,抛其书帙曰:“诸君毋信此老厮诳。”因枚举其平居奸私事,门人窃窥,阳明颜色和霁,如不闻者,久之夫人入,阳明徐整书案,复理前论,若无中间一段事者,以为非人情,李文贞曰:“恐即此已足以擒宸濠矣!”北海为失笑。〔43〕

    孙承泽历仕大明、大顺和大清三朝,为人所轻,心灰意冷,于顺治十年(1563)“老病告休”,家居期间,开始著书立说,总结前朝兴亡的经验。李文贞即著名的理学家李光地,官至直隶巡抚、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光地之学,源于朱子”,〔44〕宜乎两人有共同的话题,故对王阳明极尽嘲弄之能事。《明史·王守仁传》“赞”既肯定阳明学术在“用兵制胜”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同时又指出阳明讲学之弊。这一评论反映了清代政治和学术的变迁,清代统治者重新倡导程朱理学,但严厉防范讲学“植党”破坏社会稳定的行为。

    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清代小说只赞颂王阳明的战功而否定其讲学行为,如何梦梅的《大明正德皇游江南传》等,只写王阳明的武功而回避其学术。阳明贬往贵州龙场驿丞的路上,刘瑾暗命心腹勇士四人,埋伏途中,欲将他满门截杀,阳明以计脱身。正德皇帝私下江南,为到苏州宋咸熙家下玩赏琼花,被饮虹岭刘瑾、夺鳌,会同宸濠,起十万雄兵,到苏州劫驾,用象阵杀败朝廷军马,朝廷以王守仁为元帅,周勇、郭如龙为左右先锋起兵救驾,终将正德救出,生擒宸濠等。虽然小说称守仁“武有孙吴之略,文有诸葛之谋”,但并没有充分表现他的谋略,屡次吃败仗。因为敌方两位女将擅用妖法,官军大败,死者不计其数。接着守仁率军破敌八门熟阵,周勇又被困在阵中,用盖云宝帕才逃出。守仁无计可施,后来请来仙道欧阳下山,才击败刘瑾和宸濠。所以,作者已不再像《靖乱录》那样借小说传播阳明学术,而欲塑造守仁的谋略家形象,但没有取得成功。光绪间唐芸洲的长篇小说《七剑十三侠》,或许受到义士救助阳明传说的启发,小说以徐鸣皋为首的剑客为主,王阳明沦为配角。小说中称赞王守仁“有经天纬地之才,智谋足备,秉性忠直,不附奸党”,因得罪太监刘瑾和宁王,他们命刺客周纪在王守仁赴贵州龙场的路上行刺,在徐鸣皋等侠客和江南巡抚俞谦的帮助下化险为夷。作者虽然主观上想歌颂王阳明,但却有意无意弱化王阳明在平叛中的主导作用,如剿灭大庾岭之贼时,突出老人王远谋之献策;
    平定宁王之乱,内靠伍太守筹划定谋,外凭徐鸣皋等侠客冲锋陷阵,作者虽表面称赞主帅王阳明,实际效果却是贬低了他的历史贡献。由此可见,否定阳明战功的观念仍惯性存在,有意或无意对《七剑十三侠》的创作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渗透。在历史上,武宗听信倖臣怂恿,御驾亲征,骚扰勒索南昌等地方百姓,但在吴炽昌《客窗闲话》卷一中,武宗却取代王阳明,变成了被歌颂的英君。他在清河停留时,登岸微行,惩罚了截夺客船、横行索诈的官兵,当事官员追赃问罪,论大辟,失察之上官皆获严谴。总之,在这些小说中,王阳明已不是主角,而且为迎合读者的趣味,他身上的学者色彩已完全褪去,主要借他宣扬武侠精神。

    当然,由前期开启的王阳明造神运动,至明末清初犹未消歇,但与前期神仙化王阳明不同,清初小说主要是对阳明的异禀进行夸饰。如徐树丕《识小录》卷之三说:“阳明先生在军中能日行二百余里,能四十日不睡,即此资禀已超出寻常。”〔45〕又有小说写他幼时即经过了艰苦的锻炼,如周召《双桥随笔》卷十一:

    王阳明少时,有童子师督令习走,负两砖于髀间,令行十步,久之能胜,又各益一砖,足背皆肿,不令得息,肿平痛止,去砖而行,往来如飞,此即陶士行朝夕运甓之意,而此师亦非寻常学究也。〔46〕

    道光年间齐学裘《见闻随笔》卷二十三《困苦不堪》:“王阳明典兵,目不转瞬者七昼夜,或问何以能是。曰:‘吾生平骑马,目之所视未尝及马首。’可见精神气力都是养出来的。”〔47〕李绍文的《明世说新语》中则有多篇描写早年王阳明的神奇故事,但大多取自有关王阳明的行状、传记和墓志等,没有什么突破。

    综而言之,这一时期,有关王阳明的小说书写,受到《明史·王守仁传》盖棺论定的影响,只表现王阳明的战功,而讳言其学术成就;
    又因为读者兴趣的转移,王阳明实际上成为了小说中的配角,其形象单薄、苍白,未能得到全面的展现。

    美国哲学家洛夫乔伊指出,像神话故事的流传方式一样,精英圈子里产生的伟大哲学思想也会漫延到各种阶层的人群中去,在传播的过程中,观念必然发生蜕变,甚至衍生出不合原义的新义。〔48〕在中国历史上,除孔子等少数人外,很少有学者成为小说的书写对象。由于中国古代对学者的“圣化”传统,他们的哲学思想在小说的传播过程中,一般极少“发生蜕变,甚至衍生出不合原义的新义”的例证,从有关王阳明的小说可以看出,早期作家试图通过小说传播他的思想,但观众阅读小说主要看重趣味,小说家缺乏将其思想通俗化、趣味化的才力,因而大体是失败的,因而王阳明身上学者色彩逐渐褪去,而向超人化、神仙化演变。在小说中,王阳明形象由“人”而“神”、由历史人物而文学人物,既与史传神化杰出人物的传统惯性有关,又与心学本身汇聚儒道释密不可分,儒、道、释都积极参与了对他的打造。但是,由于王阳明的“圣人”身份、平定宸濠等叛乱事件又时间短暂、战争规模不大,而且其中缺少传奇化、对民众具有巨大吸引力的武将,诸如此类的原因,都极大限制了王阳明最终被塑造成生动形象、家喻户晓的文学形象。其次,王阳明的一生充满争议,有关他的小说,积极参与了政治纷争,体现出晚明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及小说政治工具化的特征。

    注释:

    〔1〕〔明〕邓球:《闲适剧谈》卷一,《续修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第11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35页。

    〔2〕方志远:《盖棺未必论定:王阳明评价中的庙堂和舆论》,《清华学报》2021年第2期。

    〔3〕《明世宗实录》卷八六,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勘本,1965年,第2262页。

    〔4〕〔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九,吴光、钱明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57-1460、1485页。

    〔5〕〔28〕〔29〕〔30〕〔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五,第1326、1463、1482、1458-1459页。

    〔6〕〔7〕〔8〕〔明〕钱德洪:《平濠记》,《续修四库全书·史部杂史类》第4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65、469、470-471页。

    〔9〕〔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之四,《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五编第七册,台北:新兴书局,1978年,第4260页。

    〔10〕〔明〕李乐:《见闻杂记》卷六“一百五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85页。

    〔11〕〔明〕郑晓:《今言》第一百九十二,李致忠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09页。

    〔12〕〔19〕〔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八,第1408、1402页。

    〔13〕〔14〕〔18〕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一》,第409-410、409、421页。

    〔15〕〔明〕陈全之:《蓬窗日录》卷八,《续修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类》第1125册,第234-235页。

    〔16〕见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三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956页。

    〔17〕〔明〕王同轨:《耳谈类增》卷三十,《续修四库全书·子部小说家类》第1268册,第185-186页。

    〔20〕〔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二十七,魏连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480页。

    〔21〕〔明〕徐三重:《采芹录》卷三,《四库全书》第867册。

    〔22〕〔23〕〔24〕〔25〕〔明〕董谷:《碧里杂存》卷下,《丛书集成新编·文学》第8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49、49、48、39页。

    〔26〕〔明〕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73页。

    〔27〕魏同贤:《冯梦龙全集》第3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页。

    〔31〕〔明〕李介:《天香阁随笔》卷二,《笔记小说大观》二十二编第七册,台北:新兴书局,1978年,第5314页。

    〔32〕王锡爵评邹元标语,《明神宗实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校勘本,1962年,第4806页。

    〔33〕〔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四〇,第1561-1562页。

    〔34〕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5-76页。

    〔35〕〔清〕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28《愿学记》3,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779页。

    〔36〕〔37〕〔清〕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39《备学记》1,第1055、1058页。

    〔38〕〔清〕林潞:《张江陵论》,见《重修荆州府志》卷29《杂记志·纪文》。

    〔39〕《重修荆州府志》卷79《杂记志·纪文》。

    〔40〕〔清〕张廷玉:《明史》卷二百五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524页。

    〔41〕〔明〕王世贞:《名卿绩纪》,《丛书集成新编·史地》第10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第592页。

    〔42〕〔清〕朱书:《杜溪文稿》卷三,《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130》,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701页。

    〔43〕〔清〕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第1197册,第333页。

    〔44〕梁启超:《新民说》,《梁启超全集》第3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718页。

    〔45〕〔清〕徐树丕:《识小录》卷之三,《笔记小说大观》四十编第三册,台北:新兴书局,1978年,第440页。

    〔46〕〔清〕周召:《双桥随笔》卷十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

    〔47〕〔清〕齐学裘:《见闻随笔》卷二十三,《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181册,第349页。

    〔48〕〔英〕麦克尔·波德罗等:《艺术史的视野——图像研究的理论、方法与意义》,曹意强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6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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