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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布的草原]布宜诺斯艾利斯张国荣

    时间:2019-06-02 03:27:42 来源:柠檬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柠檬阅读网手机站

      一      在马上奔跑了三天,终于要进入巴彦查干草原了。那个被少布喻为恶魔的老德成,并未因长途跋涉而显得疲倦,相反倒显得异常的兴奋。在来草原之前,他就说,你阿爸撇下你已经四年了,我不能总是白养着你,我现在就带你去草原,教你真正的手艺。至于是什么真正的手艺,老德成没明说,他当然也不敢问。然后老德成又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诸如我的炒米和牛肉干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等等不入耳的话。其实只有少布自己知道,这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老德成对他非打即骂,吃饭都是老德成吃过后,他再拣点残汤剩饭对付一下,因此,他长期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更为可怕的是,在呼伦贝尔草原,老德成逼迫他一个人去放牧羊群,那年他才八岁,他不敢想象进私塾,也不敢奢望像有阿爸阿妈的孩子那样在他们怀抱里撒娇,他只是想让自己瘦弱的筋骨得到一点歇息。他能怨谁呢?自小他就不知道阿妈是什么样,从他记事开始就是阿爸带着他流浪……后来阿爸也走了,自顾自地到天堂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让他过着这样饥寒交迫的日子。他不抱怨阿爸离他而去,但他抱怨阿爸不该把他交给这个恶魔一样的人。
      前面就是巴彦查干草原了。老德成显得更加兴奋,他大吼,抓紧跟上。然后,他凶狠地挥动着马鞭,猛抽菊花青的屁股,嘴里高声唱道:
      刚掖上前襟,
      骏马已驰过了孙布尔山;
      刚掖上后襟,
      骏马已趟过了额尔古纳河……
      少布紧随后面。他想起有一次,他放牧的羊群遇到了野狼,起初只是一只,看到大群的羊群,那只狼把嘴巴贴在地面上,低低地吼叫了几声,很快就有好几只狼从草原深处蹿出来,他怕得要命,想象自己很快就会被狼吃掉,变成一堆骨头,就禁不住放声哭了起来。狼群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左冲右突的袭击羊群,有几只老羊、病羊被它们咬死。正在这紧要关头,老德成出现了,他打马猛追恶狼,狼似乎都怕恶人,乖乖地逃走了。回来后因为损失了羊,老德成惩罚他两天不许吃饭。
      老德成在前面打马狂奔,少布在后面奋力追赶。也许是少布体力不支,也许是他骑的矮马跟不上前面的菊花青,距离开始拉大了。他听到前方隐隐地传来了歌声:
      比斑斓的猛虎还凶,
      比飞翔的雄鹰还猛。
      除了它自己的尾巴,
      一切都被它拉平;
      除了它自己的影子,
      什么都追不上它。
      少布用马鞭用力地抽打着矮马,慢慢的双方的距离开始拉近了。他想起十一岁那一年他放牧着羊群,那次在回来时遇到了风暴,他迷失了方向,赶着羊群走错了路,在他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看到了远处风雪中透出的一缕灯光……他在老额吉的毡房躺了两天,终于被死神放了回来。那次损失了五只老羊和两只小羊羔。回来后,老德成把他吊起来,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他,他的后背上全是鞭伤,那段时间夜晚睡觉他都是趴着睡。
      老德成放慢了速度,少布跟了上来。翻过一个山冈,他们的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的向阳坡上,散落着一群蒙古包,有炊烟从穹顶冒出。老德成用马鞭指着蒙古包说,看到了吧,那就是呼和阿爸、乌兰阿妈的家。少布的心一热,眼眶热辣辣的眼泪差点没掉出来。他已经三年没有来阿爸阿妈的家了,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把呼和阿爸和乌兰阿妈的家当做自己的家,把他们当做自己的阿爸阿妈,把萨茹拉当做了自己的姐姐,把斯琴当做了自己的妹妹。多少次在梦里他都梦见自己又来到了日夜想念的东部科尔沁草原。今天他们终于来到了。这时节正是初秋,草场呈现出了黛绿色,远远的飘来了野花的馨香。有几只母牛在哞哞的叫,还有几只百灵子在应和着。这就是科尔沁草原!
      他们在呼和阿爸的毡房前下了马,还没等拴上马,阿爸阿妈就迎出了毡房。呼和大声地说,老德成,你个老东西,不用见人,听到马蹄声都知道是你。乌兰阿妈也说,我听到了我的小少布矮马的蹄声了。让我看看,他是不是长高了?说罢,阿妈撩起蒙古袍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看少布,频频点头,嗯,是长高了,都变成小大人了。今年应该是十二岁了吧?少布点点头。呼和说,客人来了还不赶紧进屋,你老太婆还啰唆啥。乌兰不好意思地说,看我,光顾了说话,还没请你们进屋。
      进得毡房,阿妈忙着煮奶茶。这是东西两个包连着的毡房,东包阿爸阿妈住,西包住着斯琴和萨茹拉姐俩。见我们进屋,姐俩从西包迎出来。萨茹拉只是腼腆一笑,斯琴喜出望外,跑过来拉住少布的手不停地摇。呼和阿爸杀了羊,羊肉下了锅里,滚烫的沸水煮着大块的手扒肉。乌兰阿妈倒上了奶茶,呼和问,怎么好几年没来?是遇到了什么事吗?老德成摇摇头,没有,三年了,给人家放畜群。呼和问,这次怎么来了?老德成用嘴朝少布这边努一努,还不是为了他。呼和似有所悟,是要了却他阿爸的那个心愿?老德成点点头。四年了,他十二岁了,该让他掌握这门技能了。呼和说,可是你曾经发过誓,再不操旧业了。老德成说,可我也发过誓,要把这门手艺传给他。少布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感觉这些话和自己有关,也可能和死去的阿爸有关。包里沉闷了一小会儿,能听见外屋开水煮羊肉的咕嘟咕嘟声。老德成放低声音说,明天到多克多尔山吧,南坡有最好的鹰场,有好饵鸽吗?呼和说,还是那只灰的,三年前被鹰“骑”过的(指曾经用它拉到过鹰),拉鹰更便利。至此少布知道了他们谈话的大概了,看来这次老德成带他来是要教他“熬鹰”,因为阿爸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鹰把式,那时他小,但是一些名词他还是懂得。老德成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可我想把他培养成远近闻名的鹰把式。呼和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想让他了却你的心愿。说话间手扒肉就上来了,呼和从皮囊里给老德成倒了一大碗马奶酒,又给少布倒了一小碗。老德成蛮横地抢走小碗,说,小孩子喝什么酒,他喝酒的时候在后头呢。说罢,就自顾自地吃起羊肉来,动作很粗野,像很久没有吃饭了。刚才还在和呼和说话,现在却一声不吭,只顾吃肉。阿妈不停地给少布夹肉,劝他吃。少布小心地吃着,几年来的挨打受骂,早已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格。看他这样,阿妈很心疼,不满地瞪一眼老德成,说,多吃肉吧,孩子,这是在阿妈家,不用怕,没人敢拦你。老德成心知阿妈说的是谁,只是低头吃肉,也不做声。
      
      二
      
      下午他们要去多克多尔山,临走前,阿妈把少布揽在怀里,颤声说,孩子,在外面自己要多加注意,阿妈等着你回来。呼和在一旁不耐烦地说,他们训完鹰还要回来,你这是干什么?斯琴也拉着他的手不放。萨茹拉要跟着去。呼和立马就瞪起了眼睛,不行,你一个女孩子不可以跟着做这个。萨茹拉撅着嘴不吭声了。二人辞别阿爸阿妈一家,打马向着远方奔去。
      多克多尔山是巴彦查干草原上最高的山,在南坡,有一个狭长的地势低洼的开阔地,四周布满了荆棘和小树,看来这里就是他们说的鹰场子了。他们提前藏匿好了马,然后步行赶到南坡。老德成捡了三块石头,摆成鼎立的形状,从褡裢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牛肉干,还有几块奶酪,摆在石头上。他拉着少布退后十步远,跪下来,以草为香,他拿一个杯,边洒米酒,边嘴里高声诵道:
      你哪州生,哪州长,
      哪个高山是你家乡?
      今天朋友把你请,
      请到我家有用场。
      一天供你三两肉,
      晚上陪伴守夜郎。
      少布知道,这是拉鹰前祭鹰神格格。老德成拿出两把锹,让少布和他一起挖坑。太阳落山前,他们挖出了一个简易地窝棚,上面苫上草,伪装得和地面一样。朝鹰场子那面留了一个小小的观察孔,从这里可以看到鹰场子的情况。鹰场子那边,把九尺长三尺宽的网罩置好,用绳子把饵鸽拴在网罩内。一切做好了,他们回到地窝棚,老德成把少布拉到观察孔前,把鹰拐子交在他的手里,告诉他这是控制饵鸽的工具,鹰在附近周旋不入网的时候就拉动鹰拐子,逗弄饵鸽跳动,引诱鹰入网。有时鹰在高空人在地窝棚里是看不到的,那就要通过饵鸽来判断,有鹰出现,饵鸽会焦躁不安,或拍打翅膀,或败道(闪身躲避),或蹿高。这时要注意观望和听声音,苍鹰下来时发出嗖嗖的尖哨声;隼下来时发出呜呜啸叫;大雕下来时发出咕咚一声;老花雕下来时悄无声息……只要饵鸽一歪脖躲避,就马上拉动网罩,鹰就被拉住了。少布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从晚上开始,老德成和少布就开始了蹲鹰。这是一个极苦的差事。时节已到深秋,夜晚寒气袭人,地窝棚里又潮又冷。老德成要少布盯紧饵鸽,自己到旁边拿出牛肉干、鹿肉和马奶酒,又是吃又是喝。饥肠辘辘的少布时常被那飘过来的肉香和酒香弄得直流口水,肠胃隐隐作痛,但他必须忍着,这四年多的时光他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德成吃喝完毕,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把剩下的像牛眼珠那么大的一块牛肉干丢给他,就不再理他了,到角落里,盖上皮袍睡觉去了。坐在那里,少布只是觉得累,腰酸背痛,眼睛发涩,但他不敢懈怠,否则就会招来一顿毒打。小的时候,他曾经和阿爸蹲过鹰,但那时都是阿爸在看守,他去一边睡觉。他想起阿爸离他而去时的情景,那也是深秋的一个早晨,蒙古包里异常寒冷,头天晚上烧的牛粪的余温早都散发没了。阿爸要吐,他拿来瓦盆,阿爸整整吐了半瓦盆血,血里还有浓痰,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八岁的他吓坏了,不停地哭。阿爸摆摆手,制止了他的哭声。他听别人说阿爸得的是痨病。阿爸拉住他的手说,我昨天给那个人捎了信,他一会儿就会来,从今往后你就跟他去吧。一听这话,少布吓傻了,大声哭着说,阿爸,不,我不去,我不离开你。阿爸喘了半天,又开始剧烈咳嗽,吐了两口痰,才无力地说,听话,阿爸不行了,你跟他走以后要听他的话,好好活下去。少布除了哭什么都说不出来。阿爸喘着说,将来成了鹰把式,当个猎人,能活下去,阿爸就闭眼了。记住,要学会熬鹰,也要学会熬日子啊。正说着,那个人就来了,他就是老德成。看到阿爸这个样子,老德成说,你放心走吧。虽说我发誓不做老本行了,可是我答应你,等他大了再做一次,把手艺传给他。听了这话,阿爸的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微笑。就在那天中午,阿爸离开了人世。老德成和村人把阿爸安葬了。从此,少布就跟随老德成流浪四方。
      少布通过观察孔观察饵鸽,月光下的饵鸽很安静。少布的眼皮有些发沉,他揉了揉,还是沉重。渐渐地,他就走进了梦乡,他看到阿爸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轻声问他,你学会熬鹰了吗?他刚想说话,阿爸突然变得像凶神恶煞一般,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掌,疼得他醒过来,发现老德成在他身后,刚才的那一掌是他打的。
      又冷又困的少布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当一抹玫瑰色红霞从东方照射过来的时候,老德成腾的一下从墙角跳了起来,他拨开少布,在观察孔前仔细观察,少布蹲在他的身后,也在向外瞭望。他们看到饵鸽焦躁不安,脖子伸来伸去。老德成自语道,看来这回是来了,这东西就喜欢早上捕食。他们屏住呼吸向外面看着,只见场子上一片阴影滑过,像一朵白云降落一般,一只通体雪白如云的鹰降落在场子的边缘,它没有向饵鸽发起攻击,而是静静地在一边观察。少布从侧面看到老德成惊愕得嘴半张开闭不上。少布这时也看清了鹰,只见它通体透白,双爪晶莹如玉,比普通鹰大一倍。它浑身线条流畅,精妙简洁。顾盼间,姿态端庄高雅,凛凛生威,彰显王者风范。少布的心也阵阵狂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上眼的鹰。这时鹰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少顷,它猛地俯冲下来,饵鸽抖动,脖子向一侧躲闪。在鹰就要擒获饵鸽的一瞬间,老德成果断地拉动了网纲,鹰被捕住了。老德成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冲了出去,少布也随着跑出去。老德成一只手拿帽子捂住鹰,另一只手拉开网,从下面抓起了鹰。他激动得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喊出来,天哪,这是白玉爪!我请到了白玉爪!见少布愣愣地瞅他,就说,白玉爪是海东青中的极品,过去是要上供给皇上的。它上天能抓天鹅,下地能捕獐狍野鹿。也许是捕到了白玉爪老德成心里高兴,也许是他真想教少布熬鹰的手艺,老德成滔滔不绝地给他讲,在海东青中,纯白的为最高贵,白色中有杂毛的次之,灰色的为最差。普通鹰中,“老花豹”虽然体型大,但爪子小,只能捕田鼠类的小动物,所以一般不驯这种鹰。其他普通鹰,当年的小鹰叫“秋黄”,羽毛颜色是淡麻黄,有顺水花纹;两年生的叫“泼黄”,淡黄色,有横向水波纹;三年生的叫“三年龙”,有鱼鳞斑纹。看鹰要看鼻子,鼻根处有凹槽的是好鹰,鼻根处直直的捕食能力差……说话间,老德成和少布回到地窝棚,老德成拿出“鹰紧子”给白玉爪套进去,只露出头和爪子。尽管被禁锢,白玉爪的眼神里仍透着决绝、孤傲和冷峻,那杀气让老德成这样的老鹰把式都打了个寒战。
      蹲鹰结束了,老德成要带着少布回到呼和阿爸家去。临走前,他再次来到摆着供品的地方,跪下来,对着多克多尔山高声诵道:
      鹰神鹰神你在天,
      我拜鹰神把灵显。
      今日请鹰到我家,
      神鹰助我把事办。
      来年今日这一天,
      定当放你把家还。
      祭你台前三两肉,
      神鹰圣灵美名传。
      诵罢,二人带着白玉爪,打马而去。
      
      三
      
      看到他们蹲鹰顺利回来,呼和阿爸一家高兴得不得了,阿爸又杀了一只羊。喝酒的时候,老德成提出要一个独立的包,因为熬鹰不能受外界的干扰。阿爸想了想,说,东岗的初鲁一家去放秋牧了,他的三个连体的包闲着,你们就去那儿吧。老德成听了很高兴,连说喝酒喝酒。那天不知道怎么的,呼和与老德成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两人都口齿不清的争抢着说话。老德成说,呼和,要说熬鹰你们蒙古人不行,那是我们满洲人的长项。我们家熬鹰是十代传人,我爷爷是朝廷里的驯鹰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呼和显然不愿意听他胡吹,就刺他一句,你祖上那么厉害你怎么会四处流浪?这话显然刺到了老德成的痛处。他含混不清地说,人嘛,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我们满人坐过江山哩。虽然现在是民国,可历史是不能变的。呼和说,那我们先祖就没坐过江山吗?还水淹巴格达了呢,说那些有啥用?
      老德成带上充足的食物、水和马奶酒,领着少布走了。临走前,他告诫呼和的家人,没有特殊事情不要去那边的蒙古包,因为那样会影响熬鹰。
      少布怎么也想象不到老德成是那样的冷酷无情。他把白玉爪的“鹰紧子”脱掉,扔进铁笼子里,就不再管它了。一连两天,老德成每天三个饱一个倒,常常酒气熏天,对白玉爪不闻不问。反倒是少布常去看它,记得刚把它放进笼子的时候,它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刺向他们,双翅也不由自主地抖动,像是要挑战他们一样。老德成满意地自语,好鹰啊,好鹰!然后,他告诫少布,此期间不要给鹰喂肉喂水。因此,这几天,尽管少布很心疼鹰,却不敢喂它任何东西。今天,少布又来看鹰,只见鹰已全然没有了原来的威风,昨天看它时,它头向下耷拉着,眼睛也无力睁开;今天看它,状态更差,眼里布满了血丝,嘴无力地一张一合。少布急忙去找老德成,说,鹰就要饿死了,快给它一点肉吧。老德成眯着眼骂道,小兔崽子你少管闲事,再说就连你一起饿着。又熬了一天,少布听到里面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他赶忙过去,看到愤怒的鹰拼力用身体撞击笼子,但毫无作用。最后它绝望了,头垂下来,几乎垂到了脚下。看这情况,它随时都有饿死的可能。少布的心里充满了悲悯和愤怒,作为人类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弱小的动物?少布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把事先准备好的小块的牛肉扔进笼子里一块,他希望鹰能吃一块,哪怕是一小口,这样它就不会被饿死。但鹰只是看了一眼,并不理会,依旧垂着头。他知道,这是鹰在向人抗议。他又扔了一块,刚收回手,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掼倒在地,他的耳边响起了老德成怒不可遏的声音,你这个兔崽子,谁让你喂它东西的?还没等少布反应过来,他的身上又挨了几皮鞭,打得很重,手臂流出了血。老德成气急败坏地用铁筷子把少布扔进笼子里的牛肉扒拉出来,鹰再一次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尽管很疼,但少布绝不屈服,他躺在地上,大声叫,我就是要喂,你这个魔鬼,你为什么这样对待动物?你还是人吗?少布的叫嚣招来的是一顿更猛烈的毒打。这次老德成真的下了死手,打得少布遍体鳞伤,浑身没有一块好地方。他一边用鞭子抽少布,一边质问,看你还敢嘴硬,服不服?少布激烈地说,不服,就是不服!永远不服!老德成气得浑身颤抖,他更用力地挥起鞭子抽。嘴里还在问,你服不服?少布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但他挣扎着拼尽最后的力气呼喊,不服!而后他就昏了过去。
      少布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晚,马蹄灯泛出豆粒大的光。一天没有吃饭,加上遭受鞭打,使他的身心都受到了重大的创伤。骨头像是断了,筋像是被抽掉了,但更疼的是心,心在滴血。他忍着疼爬到笼子前,他看到鹰的头垂得更低了,上下一晃一晃的,随时有栽倒的可能。他知道,鹰比他还要痛苦,鹰的胃里空空如也,现在也许只剩了九魂一魄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一股怜爱涌上他的心头,他刷刷地流泪。不是为自己,是为了鹰。这时,老德成来了,他面色红润,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喝了酒。他瞄了一眼鹰,又看了看少布,说,你阿爸走前告诉过你,你必须听我的话,否则我会把你打死,或者是活活把你饿死。少布梗着脖子说,我就是不服,你把我打死吧。告诉你,我活够了,我不怕死,是我阿爸瞎了眼把我交给你这样的恶人手里。从现在开始,只要你虐待鹰,我就不吃饭了,我会为鹰绝食,直到活活把自己饿死。老德成笑了,你和我叫号,好啊,看谁能挺到最后。你不是有骨气吗?好,我成全你,从现在开始你就饿着,我会活活把你饿死。正说着,猛听笼子里的鹰长长地嗥叫了一声,声音喑哑,接下来又是两声,声音摆脱了喑哑,一声比一声嘹亮。老德成欣喜若狂,他跳起来吼道,好鹰啊,好鹰!现在可以开食了。他拿起一小块肉,扔进笼子里,然后就奔到西包去了。
      令少布奇怪的是,尽管鹰对老德成扔进笼子里的肉不屑一顾,它仍然处于极度的饥饿状态中,但自打叫了三声之后,它的头高高地昂了起来,目光恢复了以往的锐利,似乎灵魂在外面游荡了一番又回来了,高傲和桀骜不驯的本性又回到了它的身上。阿爸活着的时候,经常说,鹰有的时候是很像人的,现在少布从鹰的侧面看,的确很像人,特别是像阿爸。阿爸长着一个弯钩鼻子和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那么,这只鹰会是阿爸的化身吗?
      接下来,老德成就常常用手指隔着笼子逗弄鹰,鹰常常会置之不理,偶尔会凶狠地扑上来啄他的手指,啄不着就会做出各种攻击的动作。老德成会心一笑,和鹰对着话,你生气了,生气好啊,说明你是好鹰。
      
      四
      
      白玉爪终于抵御不住饥饿的折磨,开食了,尽管只是一小块肉,但却标志着向人屈服了。鹰开食少布却没有开食,他还在向老德成抗争。少布饿得有气无力,老德成似乎在和他比韧劲,比意志力。老德成并不开口让他吃饭,不给他这个台阶。但老德成却履行了他的诺言,教少布怎样熬鹰。他告诉少布,前一段饿鹰是要消磨掉鹰的傲性、野性和锐气,这只是熬鹰的第一步。接下来给鹰洗胃、熬鹰、绑绳、叼肉、下轴等,经历了这些过程生鹰才能变成熟鹰。少布已经不想听他那套鬼话了,他就是个变态,就是变着法子来折磨鹰。老德成并不在乎少布怎么看他,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
      老德成找来了鹰杵子,这个鹰杵子是用黄波罗木做成的,因为这种树木质柔软,还带有暖意,不伤鹰爪子。要知道,鹰的爪子是鹰的主要武器,保护不好鹰爪子熬鹰也就失去了意义。老德成的脸上挂着自得的微笑,他把白玉爪拿出来,用绳子绑住它的翅膀和爪子。刚刚经历了饥饿的鹰尽管在竭力反抗,但还是显得力不从心。老德成用布把白玉爪的头套住,把它放在鹰杵子上。白玉爪一站上去,重量使杵子两边的绳子互相拉扯,木棍(杵子)便摇晃不已,鹰在摇晃的棍子上站立不稳,为了不掉下去它就竭力寻找平衡,同时发出“呜呜”的叫声。老德成把蒙古包从里面锁上了,然后他坐在白玉爪的对面,口里喃喃地说,现在开始熬鹰,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能进入。
      一场人和鹰的较量开始了。起初,鹰从棍子上掉下来,老德成把它捡起来再放到棍子上。白玉爪一次次从棍子上掉下来,又一次次被老德成放上去。老德成似乎豁出去了,他在和白玉爪比耐力、比意志力。白玉爪很倔强,饥饿、疲惫、劳累折磨得它死去活来,但它就是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老德成显得很亢奋,似乎折磨死它才是他的终极目的。尽管白玉爪不服输,但它毕竟是肉做的,不是铁做的。当它又一次晕倒在地上的时候,再也起不来了。它在精神上和意志上完全被老德成摧垮了。现在瘫在地上的不再是那个高傲的鹰了,而是一堆毛茸茸的皮肉。它内心的力量全部被耗尽了,老德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喃喃地说,旧的灵魂已经走了,新的灵魂到来了,你将重生了。说罢,他拿起一杯冷水,泼在白玉爪的头上。饥饿的少布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恨恨地说,你作孽,不得好死。如果这只鹰死了它会索走你的灵魂的。老德成不为所动,他把用冷水浇醒的白玉爪拿起来,让它保持站立的姿势,他用手拨弄它不停地转动着方向。耗尽所有精力的白玉爪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站姿,对于老德成的拨弄它只能听之任之。少布耗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拾起一块土块投向老德成,那块土块准确地打在老德成的头上。老德成并不恼,他说,你折腾吧,等熬完鹰后我再收拾你。少顷,他又问,告诉我,你想不想吃东西?少布吃力地摇摇头。老德成用赞赏的眼光看了少布一眼,说,好样的,是你阿爸的儿子,有种!不过,你这样会饿死的。少布咬牙说,我不会死的,因为我想看看你这恶魔会怎么死。老德成冷冷一笑,那你会失望的。说完,就不再理会少布。他把蒙在白玉爪头上的布取走,把这块布缠在自己的胳膊上,他平伸胳膊,把白玉爪放在自己的胳膊上。白玉爪怕掉下来,努力地在他的胳膊上找平衡。鹰现在站在棍子上完全没问题了,但站在人的胳膊上还需要适应。一会儿,鹰困了,在他的胳膊上打盹,他马上用小棍捅一下,只要鹰困他就用小棍捅。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老德成不吃不喝不撒不尿,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是亢奋的。白玉爪几次昏厥几次清醒,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折磨,仍然在顽强地坚持着。有几次,老德成并不说话,他用眼光看着少布,似乎是在说你还能挺住吗?你不吃饭吗?少布的肠胃经历了疼痛、抽搐、再疼痛、再抽搐,他真想屈服下来,那样他就不会再遭受这样的磨难了。但他看到痛苦已极的白玉爪和老德成那骄横不可一世的样子,他咬咬牙继续坚持着。但为了活下去,他每天都坚持喝奶茶,奶茶里有牛奶,可以缓解饥饿。第四天过去了,第五天在艰难中煎熬着,此时少布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伤口开始化脓,一跳一跳的疼,他发烧了。他咬紧牙关,绝不向老德成屈服。黄昏的时候,少布清醒了,他感到身上有了力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吗?他坐起来,忍着疼痛,用布蘸着烈酒擦拭伤口。老德成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也许他不理解少布为什么没有死掉反而精神了。这时少布看到白玉爪的眼里射出了奇异的光芒,它嘹亮地叫了一声。老德成大喜过望,他大声喊,白玉爪,你可以吃东西了。
      老德成用钥匙打开蒙古包的门,乌兰阿妈和斯琴撞了进来,几天的隔绝让他们格外的担惊受怕。当她们看到少布又昏迷了过去时,阿妈大叫了一声我的孩儿啊,然后就扑在少布的身上放声大哭,斯琴也摇着少布的手哭个不停。
      
      五
      
      少布从死神的手中挣脱了出来。阿妈要把他接回家,但熬鹰整体还没结束,倔强的少布不干,他不能看着鹰自己受罪,要和它同患难。特别是把鹰丢给老德成一个人,他更不放心。老德成也不同意把少布接走,他要接着教少布。没办法,每天阿妈和斯琴来给少布换药,还给他带来牛肉、炒米和奶酪。然而,少布只喝奶茶,其他什么都不动,他发誓,只要白玉爪的噩梦不解除,他就不吃东西。阿妈把少布的头抱在怀里,哭着说,孩子,你这样会饿死的。少布不说话,他要节省体力。呼和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老德成,似乎是说,他会出事吗?老德成不以为然地说,随他去吧。随后,他又对呼和赞许地点点头,说,好好磨一磨,是个好鹰把式。
      老德成要对白玉爪进行勒腰、也就是瘦身训练。他找来一瓶水,对着鹰嘴慢慢倒。白玉爪饥渴难耐,见到水自然要使劲喝,不一会儿,一瓶水就喝下去了。刚喝饱水的白玉爪精神抖擞,焕发光彩,然而,幸福的时刻总是短暂的。老德成把新鲜的芦苇花揉碎,用水和成团,放在白玉爪的嘴前。白玉爪虽然偶尔吃一点肉,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挨饿,嗅到美味的芦苇花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老德成打开皮囊,大口喝马奶酒,他在等待着白玉爪的反应。不一会儿,白玉爪出现了反应,它浑身发抖,眼睛里满是痛苦的神情。又一会儿,它开始吐了,刚才吃下的芦苇花被大团大团吐了出来。每吐一次,它都发出惨痛的嘶叫,双翅缓缓地抖动着,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子在切割着它,切割得它的胃和身体都要四分五裂了。吐到最后,它几乎发不出声音。身体软软地塌下去,眼睛也无力再睁了。少布的心比鹰都难受,他知道,通过勒腰,把鹰体内多余的脂肪拖带出来,同时,也把胃里的野味洗干净,使它不再迷恋野味,听从人的安排。这仅仅是开始,更让少布撕心裂肺的还在后面。
      第二天,老德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皮革,把肉包进去,放在白玉爪的嘴前。刚刚经历了磨难的白玉爪谨慎地嗅一嗅那个包,它迟疑着不肯张嘴,但饥饿的胃终究难以抵御肉香的诱惑,它还是把这个包吞了下去。一整天白玉爪都没有什么反应。少布只能暗自庆幸白玉爪不再遭受磨难。第二天下午,白玉爪的胃里发作了,它疼痛难忍,在笼子里翻来覆去地打滚,皮革在胃里无法消化。又过一会儿,它干呕了,比吐芦苇花更艰难。呕了好一会儿什么都不见。少布愤恨地说,你到底对鹰做了什么?如果鹰把式都这样残害鹰的话我宁肯不做鹰把式。老德成并不理会他,继续观察白玉爪。终于,白玉爪吐出了东西,黏黏的,黑黑的,上面沾着一些白色的油腻物和血丝,是皮革把它的胃划破了。全部吐完后,白玉爪的双腿在棍子上不停地抖动,似乎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它本能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嘶哑。少布发现它的眼帘全部垂落了,看不见瞳仁。白玉爪命悬一线。少布哭了,大颗大颗的泪滚落下来。这个十二岁少年真的难以承受眼前这震撼人心的场面。他不想再看老德成那丑恶的嘴脸,只想自己早早死掉,同时也希望白玉爪早早死掉,不再承受这样的磨难。老德成愤怒地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好的猎手怎么可以像你这个样子。它得熬,必须得熬,否则就不会变成一个好的神鹰。鹰把式也要熬,既要熬体力,也要熬心性,不能仁慈,否则也不会成为一个好的鹰把式。
      
      六
      
      饥饿、疼痛、抽搐,饱经折磨的少布终于睡着了。梦中,他看到了阿爸,微笑着向他走来。阿爸问他,怎么样,学会熬鹰了吗?他痛苦地说,阿爸,我不想熬鹰。我真的做不到!阿爸叹口气,说,傻孩子,好的鹰把式是不可以有妇人之仁的,你现在是大人了,要学会坚强。阿爸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够成为草原上最好的鹰把式。他刚想再和阿爸说什么,忽听一阵啸叫,少布一激灵,醒了,他看到白玉爪眼里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它的叫声挣脱了嘶哑,变得格外嘹亮。老德成突然跃起,他抖索着跑近白玉爪,高声说,我成功了,我成功了!那个白玉爪死了,这个是新生的。我要把你少布培育成草原最好的鹰把式。我成功了!喊出最后一声的时候,少布看到他的喉咙里喷出一股液体,浓浓的,稠稠的,殷红殷红的,随着那东西的喷出,老德成轰然倒地……
      少布艰难地爬起来,他喃喃着说,我熬过来了,我没有死,我为什么要死?我要活着,成为草原最好的鹰把式。少布大口大口地吞着牛肉干和炒米,他狂饮马奶酒,直到醉倒。
      少布和呼和阿爸一家一起埋葬了老德成。在他的坟前,少布燃起了一炷香,他拜了三拜,说,长生天在上,死的已死,生的重生,我该走了。然后他起身,一一拥抱了呼和阿爸、乌兰阿妈、萨如拉姐姐和斯琴妹妹,然后上马,向着远处驰骋而去。
      从那以后,在巴彦查干草原上,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位白衣少年,骑着一匹矮马,他的肩上架着一只纯白的鹰。那鹰很威风,人也威风。矮马从草原跑过,像闪电一样,带起一阵风。 马上的人唱道:
      比斑斓猛虎还凶,
      比飞翔雄鹰还猛。
      除了自己的尾巴,
      一切都被它拉平;
      除了自己的影子,
      什么都追不上它。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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